白帆如鷗,一艘懸掛貢字旗的官船從裕溪河駛入長江水道就引起過往舟船的注意。
將近黃昏時,這艘官船緩緩停靠上靜海門碼頭,就見官船的梁國使吏指揮人手,小心翼翼的將一隻丈余高的大箱子吊下船,裝上一輛載重馬車。
「那裡面裝的什麼玩藝,看樣子是往宮裡送過去?」
看著宮裡班直衛卒穿著華麗的鎧甲,騎著高頭大馬,以及諸多大楚官員與梁國使吏護送那輛裝大木箱子里的馬車,徑直往宮城方向駛去,引起碼頭附近一大群人的矚目跟議論紛紛。
「應是長信太后壽辰,梁國國主送來的賀禮,」有熟悉情況的人,賣弄的說著八卦,說道,「自從棠邑制置使禪繼梁國國主之後,不僅梁國對咱大楚稱臣,每年送來百餘萬緡臣貢,這梁國國主每年逢長信太后壽辰,也會著人送來他從梁境搜羅來的珍異之物,討好聖顏。每年都是新奇的玩藝,去年就是送進宮兩組銅人偶,聽說用水流帶動下面的輪子,銅人偶動起來就跟排兵布陣似的,煞是好看;而前年是一台自動弦琴,擺到流泉之下,叮叮咚咚能敲響《清平樂》,比樂坊的琴師不差,就不知道今年這大木箱里裝的是什麼……」
「這梁國國主,卻是費著心思來討聖后的歡心呢。」
「這是當然。梁國國主與長信太后也有舊誼——當年要不是梁國國主,長信太后都未必能嫁入咱大楚呢——這賀禮之心,自然要多花些心思啊!」
「梁主與太后有舊誼,這是怎麼回事?」頓時間好些人興奮的支起耳朵。
楊元溥在世時,很多事情都嚴禁妄議,很多人是不知道當年的舊聞,但不管「大不敬」的罪名有多嚴峻,市井之間卻天然有著傳播秘辛之事的土壤。
這世間大概沒有比男女舊誼更值得打聽跟揣測了,何況事情所涉及的還是當世最有權勢的一對男女。
「……這還要從當年逆後誅害我大楚高祖皇帝說起了,當年梁國國主還是楚臣,奉旨出使蜀國迎親,時逢逆亂,大楚都差點分崩離析,好些人都想著那樁婚事總該保不住了,但誰到當時的梁主當機立斷,竟然直接將長信太后劫持離開蜀國迎入咱大楚與先帝完婚。這事要不是梁主,不要說長信太后與先帝的婚事會黃掉了,我大楚當年也可能會跟蜀國翻臉大打出手呢,後來也是蜀國的先看到長信太后跟先帝生米都煮成熟飯了,怎麼也沒有臉將長信太后討回蜀國去,這樁事才順順利利的成了。」
「嘿嘿,恐怕你們還不知道,長信太后嫁入大楚之前,曾女扮男裝隨蜀主出使大楚,應該當時就與梁主相識了。要不然之後梁主又怎麼會費那麼大的氣力、冒那麼大的風險,將長信太后迎入大楚?我還聽說,當年太后是主動配合梁主劫持先去了敘州,要不然沒那麼容易離開蜀國……」
「也是哦,照理說梁國稱臣納貢就夠了,梁主何必費心思每年搜羅這些奇珍之物送入宮中?原來這裡面還有這麼多的曲折啊!」
「咳咳……」有人咳嗽起來,示意話題說到這裡就可以了,再往說就犯忌諱了。
賀禮要從靜江門進宮城,需要打開木箱子查驗有無夾藏,馮翊與文瑞臨卓然而立,一邊與近年來代表大梁常駐金陵的韓建吉聊著天,一邊看著修繕後稍留下當年宮變時的燒灼痕迹。
殿前侍衛親軍馬兵司副都指揮使鄭希玄以及近年調任鴻臚寺監的蔡宸,看到鴻臚寺與內侍府的官員,在打開木箱子後,裡面有一座結構怪異、一人高矮的檀木殼器械。
器械有玻璃遮蓋的一隻金屬圓盤,以及兩支鑄金的指針,還有一隻長桿擺錘垂下來,而打開檀木殼後蓋,裡面皆是鑄造精密的齒輪、簧片,光看著就叫人覺得眼花繚亂。
鄭希玄好奇的問馮翊:「梁主這次又送來是什麼東西為太后賀壽?」
「洛陽新造的計時鐘,目前也就造出兩座,上滿弦,簧片帶動指針,能在二十四個時辰準點計時——」馮翊說道。
「梁主對太后可真是費心呢。」鄭希玄笑道。
「我家君上念著長信太后幽居宮中,珍奇之物也定是尋常見得,便下詔將其中一座送到金陵來。」馮翊說道。
計時鐘從洛陽上路,即便沿途都相當小心,也難免會有一些零件鬆動,洛陽學院也是專門派了人過來就近校準,同時還會指導內侍府的工師如何修繕、維護。
馮翊、文瑞臨作為梁使,當然不可能隨便進宮,見內侍府、鴻臚寺的官員查驗不無誤,將計時鐘小心翼翼運往宮裡,他們也要先去都亭驛南街的梁國館等候召見。
臨去梁國館,馮翊熱情邀請鄭希玄飲宴,鄭希玄只是笑著婉拒。
鄭榆、鄭暢兩人這兩年來都相繼因年老多病而致仕離開大楚朝堂,兩人都沒有留在金陵城裡,而是回黃州祖宅安渡晚年。
不過除了鄭希玄除了擔當侍衛親軍的主要將領外,鄭暉更是大楚派駐興王府的封疆大吏,鄭氏在金陵的根基從來都沒有被人動搖過。
不過,即便當年乃是鄭氏大力推動梁楚和議,也是楚廷之中的親梁派,但鄭希玄身為侍衛親軍大將,要是私下接受梁使的宴請,明天指不定有多少彈劾奏疏飛入政事堂呢。
馮翊邀請也只是客氣,當下由蔡宸陪同著,往梁國館而去。
「阮延之子阮陶相距兩個月,前日就再次到金陵來,卻也沒有見其他大臣,這兩天都住在壽王府之中,許是司馬家與信王那邊已經談得差不多了,」蔡宸身為鴻臚寺卿,接見、照應梁國使臣是他的差遣,陪同著走進梁國館,在明溪廳里坐下,趁隨行官員被其他差事纏住之際,將他所掌握的一些消息告訴馮翊、文瑞臨,同時也好奇的問道,「司馬家居徐泗,歷來都是投機耍滑的牆頭草,君上怎麼沒有派人去爭取?」
「司馬氏雖然令人不屑,但徐泗軍佔據徐泗海密沂等六州、兩百餘萬軍民,要是能爭取過來,將極大加快戰事的進程,洛陽怎麼可能不去爭取?」馮翊拍著腦門說道,「然而恰恰也是司馬氏這些年侍價而沽慣了,這些年也沒有跟我們打過硬仗,難免拎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的筋骨!」
「興許壽州軍橫在泗水以西,阻止司馬氏有其他選擇!」文瑞臨說道,「洛陽倘若能先出兵擊潰壽州軍,徐泗的形勢可能會有改觀!」
除了戰爭之外,韓謙向來也注意利用多種手段解決問題,自然也曾派人暗中試探司馬氏的態度。
不過,馮翊與文瑞臨說的這兩點原因,也是直擊要害。
其一乃是司馬氏被壽州軍隔絕在泗水以東,與大梁兵馬沒有太多接戰的機會,以前也沒有打過惡仗,因此他們不會以為大梁精銳的戰鬥力有多強大。
他們將之前的一系列戰事結果,歸結為東梁軍的不堪一擊,也認為蒙軍實際沒有想像中那麼強不可勝。
因此,他們內心深處也並不覺得大梁兵馬是不可戰勝的,心裡還沒有形成陰影,自然絕不可能接受大梁開出的苛刻條件,放棄割據地方的野心,去投附大梁;而韓謙顯然也絕不可能同意司馬氏割據地方。
當然,洛陽也有人主張可以先用割據作為條件穩住司馬氏,但更多的將臣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相比較之外,司馬氏此時投附楚廷,還能勉強保持割據地方稱藩的地位。
還有一點重要原因,表面上看同樣也是司馬氏被壽州軍隔絕在泗水以東。
壽州軍與梁軍打得這麼多年,彼此死傷無數,壽州軍只要有一線可能,都不會投降梁國,而被壽州軍隔絕在泗水以東的徐泗軍,就算他們想直接投附大梁,也將面臨被朱讓、徐明珍以及信王楊元演三面夾攻的局面。
當然了,洛陽也考慮過這一系列的情況,即便不會許諾允許其割據徐泗,但也努力通過內線,希望司馬氏能保持現狀,未來未必沒有談的機會跟可能。
不過,現在從阮延之子阮陶兩次秘密趕來金陵,只與楊致堂密會以及諸多其他的蛛絲馬跡來看,潛伏於金陵等地的秘司人員,則傾向認為司馬氏已經與信王達成共識,就等著居宅養病多年的楊致堂站出來,正式推動楚廷接納司馬氏的投附了。
目前楚軍也已經結束了閩地的戰事,顧芝龍、黃慮率數萬兵馬押送閩王王氏一系及將吏萬餘人,已經從建州趕回金陵,這使得楚國朝野士氣大振。
這極可能會推動楚廷朝野接納司馬氏,對梁國採取更強硬的態度。
除了司馬氏外,壽州軍諸多人物一舉一動,猶是南司關注的要點。
目前壽州軍並沒有決心跟朱讓、梁任綁到一棵樹上,雖然作為當年金陵逆亂的元兇之一,與楚廷有著難以跨越的溝壑而無法媾和,但徐明珍年初之後染病卧床不起,到時候都沒見轉機,叫事情存在諸多的變化。
倘若徐明珍在恰當的時機病故,楚廷不是沒有接納壽州軍投附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