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陸其實很能理解歐陽商的決定,本質上他們畢竟是一類人。
首席弟子也好,大師兄也罷,這個頭銜在光芒萬丈的同時也必然要承受絕大的壓力,畢竟權利義務是要等同。在師弟師妹遭遇危險困境的時候,作為大師兄必須要挺身而出,哪怕挺身而出並非最優的選擇。
為了黃金一代之間無可挑剔的默契和信任,為了虛無縹緲的人心……又或者是為了心底的那份堅持。總之不單單是歐陽商,世人行事往往都會如此,最優解擺在眼前卻無從選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當然,歐陽商也不是單純地自尋死路,他的把握,王陸也能體會一二。
首先,對手利用人質戰術來威脅己方,這是陰謀而非陽謀,使用陰謀意味著對方的實力並沒有壓倒性的優勢,不然他直接出手將在場所有人瞬間碾壓即可,何需那麼麻煩?黃金一代畢竟才剛剛開始成長,對於那些修仙界的老前輩而言,無非是高階一點的螻蟻。
若是合體真君在此,恐怕一念之間就能殺盡黃金一代,根本沒必要大費周折地以斷臂來做威懾。
對方實力不足,所以才要輔以陰謀,那麼若是看準這一點,集合最強的力量正面突進,就有可能在對方陰謀還沒來得及展開前一舉定乾坤。
這就是歐陽商的思路,在他看似衝動地肩負起大師兄重擔的同時,其實作了相當理性的思考與判斷。
但歸根結底這還是一種冒險,而且在王陸看來,收益並不能與風險相抵,所以他寧肯作出相反的決斷,只可惜……
「好吧,我也跟你一起。」
歐陽商微微愣了一下,有王陸作為援手自然再好不過,這位穿越者師弟的強大之處他深有體會,但是……為什麼?
正因為彼此之間默契極深,能夠互相理解對方的執著,所以歐陽商才更明白王陸方才意見與自己相左時,就基本沒有迴轉的可能,分道揚鑣已是最好的結果,但現在他居然乾淨利索地改主意了?
是因為王舞?歐陽商微微側過目光,不過很快就放棄了深入思考——因為現在並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
王陸又說道:「我建議派兩名師弟回山,將魔族一事稟明長老,這是事關九州大陸的大事,不容耽擱,師兄你意下如何?」
歐陽商目光一凝:「派兩名師弟回山?你……」
「本來我是打算自己親自去的,但考慮到速度非我所長,還是鬼哭林那邊更需要我的力量。」王陸的解釋合情合理,但歐陽商很清楚這並不是他的心裡話。
對手用血淋淋的方式發出了威脅,除了要他們前去鬼哭林自投羅網之外,也是警告他們不要將魔族的事情說出去。而王陸的建議,無疑是對對手的挑釁。
這會讓兩方面人都遭遇風險,回山報信的人可能會遭到未知的埋伏,同時鬼哭林的人質也可能會性命不保。
當然,換個角度看,這也是必須承受的風險,送信的事的確很重要……對方越是下大力氣威懾,反而越是證明了這一點,同時也說明對方並沒有封死送信途徑的手段。當然,送信一事會有極大的風險,但瞻前顧後,那就什麼事也都別想做了,只是……
「好吧,陸離師弟……」
歐陽商剛點了一個人名,王陸就插嘴道:「陸離師弟多才多藝,單純用來跑路送信太浪費了,鬼哭林地勢複雜,更適合他發揮,我建議營救隊伍中算他一個。」
歐陽商沉吟了片刻,默許了這個建議,又更換了兩名師弟,那兩個年輕修士被歐陽商點中倒是歡天喜地,深感自己得到了信賴。
但歐陽商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儘早出發,無需多言。
因為他實在沒辦法直視兩位師弟那熱忱的目光。
而待那兩位師弟走後,歐陽商沉默了一會兒,以元神傳音與王陸密語道:「王陸師弟,你就這麼不看好送信之事?」
王陸說道:「只是不想讓有用之人莫名其妙去承擔過大的風險。在我的歷史線上,陸離將成為一名了不起的修士……能在大災變中倖存下來的人,不應該死得這麼早。」
「呵,你這個借口找得著實一般,在你的歷史線上我也是個死人,那你又何須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好吧,那我就實話實說,我跟陸離交情不錯,而另外那兩人嘛,死了我也沒那麼心疼。」
「……說得好。」歐陽商嘆了口氣,想說話,卻不知如何開口。
王陸冷聲說道:「犧牲的滋味不好受,但有些時候犧牲終歸不可避免,我們能做的是盡量減少犧牲的範圍,而不是鑽牛角尖導致更大的犧牲……我知道你身為大師兄,有些事不得不為,但其實我還有個辦法,能讓你擺脫目前這個困境。」
「願聞其詳。」
「很簡單,將目前咱們的遭遇和風險,原原本本告訴劉顯他們,由他們來作決斷,是要繼續求援,還是自我犧牲。」
「你!?」
王陸說道:「如果他們真的是靈劍派黃金一代,應該會作出理智的選擇吧。甚至說他們會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作威脅,讓咱們不要去。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沒有什麼負擔可言了。當然,我知道這種事根本是主觀誘導,自欺欺人,你是做不出來的,所以我來做也是一樣的。」
「別這麼惱怒,我這邊犧牲也是一樣的,那隊人里……劉顯跟我的關係也不錯。」
「還是不能同意?」王陸嗤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你這傢伙作為大師兄什麼方面都好,唯獨心軟一項,簡直是致命的缺陷。」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歐陽商淡淡地問。
王陸嘆了口氣:「還能怎麼做?我剛才不是說了么,營救的事情,算我一個。」
歐陽商終於忍不住笑起來:「看來咱們倒是半斤八兩。不愧是靈劍派未來的首席弟子,門派的通病也被你繼承下來了。」
王陸仰天嘆了口氣。
要說心軟嘛……其實真的未必,只是剛才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真實的歷史線上,這位歐陽商哪怕在死後一百五十年里,仍在靈劍派長老心中擁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因為……這才是靈劍派的根基所在吧。
如果自己真的能夠為了理智、利益,就去犧牲隨便什麼人,那麼……他和那位一向看不順眼的瓊華,又有什麼區別呢?
與此同時,在相隔遙遠的鬼哭林周邊,以劉顯為首的靈劍小隊,正謹慎地行進在山林之中,搜尋著失蹤的王東樺的行跡。
「師兄,麻煩你再做一次吧,我這邊又跟丟了。」
「又跟丟了?沈一聞你是怎麼搞的?」隊伍末端,劉顯手持著兩枚銅板,有些氣惱地質問著隊首負責追蹤的師弟。
沈一聞也是委屈:「我也不清楚啊,這鬼哭林本來就靈氣散亂,非常不易追蹤,而且那人似乎在隨時阻斷我的追蹤。每隔一段時間,東樺師弟的線索就徹底亂成一團,根本無從分辨。」
劉顯沉吟了片刻,咬了咬牙:「……好,我再做一次占卜,這一次可千萬跟緊了。短時間內占卜的次數越多,效力也就越差,更何況我這占卜術還是初學乍練……明弦師弟,你也幫忙,待會兒若是察覺有人在故意擾亂追蹤,你就反向追蹤過去。」
「是。」
兩位師弟齊聲應道,而後劉顯深深吸了口氣,玉府虛丹綻放光芒,借著這股光,他高高拋起銅板,銅板在半空不斷旋轉,然後落在他掌心之中。
「東邊。」劉顯沉聲說道,嗓音沙啞難聽。
沈一聞點點頭,然後咬破指尖,滴下血珠,將自己的靈獸召喚出來:一團半隱半現的血霧。
霧妖是種非常少見的精怪,長處和短處都極其突出,正面作戰能力極差,但天性嗜血,對血液的敏銳程度遠遠超越其他生物。沈一聞機緣巧合之下捕捉到了一頭霧妖幼體,在師門長老的幫助下將其收為靈獸,以供驅使。此時正好拿來追蹤王東樺的行跡。
下手的那人留下了一條斷臂,沈一聞從傷口處收集了一瓷瓶的血液。待霧妖現形後,他從瓷瓶中滴出一滴黑血,落到霧妖體內,那團血霧頓時膨脹扭曲起來,彷彿狂歡。
霧妖是種食性特殊的生物,比起充滿生命力的鮮活血液,它更喜歡包含死者怨念的冷血。比起沈一聞為召喚它所用的精血,倒是這來自斷臂的污血更合它的胃口,可惜美味佳肴只有一口,在吞噬了那滴污血之後,沈一聞就不再喂血。霧妖饑渴難耐,在本能的驅使下,便開始尋找同樣的味道。
之前幾次,霧妖都在林中找到線索,沈一聞等人沿路追蹤,也的確發現了一些線索——例如王東樺的血跡,以及他身上法寶殘留的氣息。不過每次追蹤到半路,就會受到莫名力量的阻隔而難以為繼。
而對於這新一次的追蹤,沈一聞並不抱太大的希望。霧妖的追蹤效果是逐次遞減的,目前這一日之中他已經動用霧妖進行了多次追蹤,霧妖的饑渴反應明顯下滑了許多,感應能力也越發遲鈍,不藉助劉顯師兄的占卜,它就只會四處亂轉。
當然,那是因為對手狡猾,在鬼哭林四處都留下了王東樺的痕迹,單靠霧妖的本能反應不足以排除干擾。
然而這一次情況卻超出了預料,王東樺的污血才剛剛滴落,霧妖就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嘯叫聲,而後便全力沖向東部某個方向,根本不用沈一聞提醒,同時也讓沈一聞措手不及,一不留神就被它跑掉了。
「見鬼了!?」沈一聞大吃一驚,也來不及跟師兄們打招呼,腳下飛劍一抬,便緊跟著霧妖向東部飛去。那霧妖可是他的命根子,不容有半點差池。
而跟著霧妖向東部飛行了也不知多久,沈一聞忽然發現四周的森林,枝葉似乎格外茂密,遮得光線都透不進來,四周陰氣凝重,令他渾身發寒。身為精銳弟子,沈一聞頓時心中警惕,開始高速運轉虛丹,同時回頭看去。
只見劉顯師兄等人就在身後不太遠的地方——他們的飛劍速度沒有自己快,只能勉強跟上。不過,見到大部隊並沒跟丟,總算讓他心下稍安,接下來嘛……
正想著,心頭傳來一陣強烈的警訊。
就在身前不遠處,一個獨臂人的身影安靜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渾身血污,但形貌依稀可辨。
「東樺師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