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歡喜僧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間裂縫在行星深處,四周到處都是高溫的融岩,有些已經能夠看到清楚的金屬分層,只是被扭曲空間擋著,無法落下,就像是崖壁一般。
隨著他的呼吸,那些高溫融岩破開空間的阻格,化作無數道紅火的漿流,向著他而去,很快便融匯在一起,變成了一條由岩漿組成的巨龍。
巨龍在他的身後不停地飛行著、扭曲著,散發著難以想像的光與熱,又像是某種佛圖裡的畫面。
歡喜僧睜開眼睛,靜靜看著眼前的處暗者,眼神溫暖,甚至熱情,卻又是那樣的平靜。
處暗者無情亦無識,不在意這個人類要做什麼,甚至不會思考這個人類要做什麼,只是沉默地繼續向空間裂縫這邊擠過來。燃燒的行星里到處都是空間擠壓的聲音、摩擦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彷彿大廈將傾,如戰艦將崩,也有些像傳說中的龍鳴。
大涅盤微微傾斜。
少年僧人的身體微微前傾,彷彿是要去接過信徒鮮花的佛。
啪的一聲輕響,他的白玉般的手掌穿過彷彿實質的威壓,落在了母巢的表面。
與母巢巨大的身軀相比,他的身體顯得很渺小,更不用說他的手掌輕輕一拍,又能做些什麼呢?
那道由無數金屬岩漿組成的金色巨龍,忽然在他身後的宇宙空間里靜止,然後發出一聲低沉而憤怒的嘶吼,隨著他手掌向著空間裂縫衝去,只是瞬間便重重的撞到了母巢的身體表面!
轟轟轟轟!分不清楚是龍吼還是雷鳴,難以想像的巨大撞擊聲響徹整顆行星。
金色巨龍撞擊到母巢身體上,瞬間碎裂開來,無數金屬岩漿迸射而起,飛向太空,接著融入巨龍的尾部,如此源源不斷。
整顆行星彷彿都在顫抖,岩漿的海洋迸發出難以想像的巨潮,不停向著空間裂縫裡涌去。
在如此狂暴的能量海洋的最深處,在被光線與岩漿遮住的陰暗裡。
歡喜僧身體前傾,手掌按著母巢,眼神平靜,睫毛閃耀著金光。
他用的是最純正的佛法神通,靠的是最神聖的金身,憑的是這個世界的原初力量。當然消耗也是極大,只是十餘息時間,他的臉頰便瘦了下去,眼神依然清湛,眼角卻多了幾道皺紋,彷彿少年正在蒼老。
……
……
毫不誇張地說,少年僧人此時展現出來的境界與神通,已經是人類的巔峰。
如果這隻巨大的母巢有意識,應該能夠感受到危險,然後選擇暫時離開。遺憾的是,處暗者能見光明裡的一切,卻沒有任何貪生與畏懼的想法,當初井九便是沒有算到這點,險些被對方的自爆殺死。那時候井九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歡喜僧自然知道,也明白這個處暗者不會退卻,最終會選擇什麼。
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彷彿是註定的,那個處暗者確認了無法突破歡喜僧的阻攔,直接選擇了自爆。
當初那個處暗者自爆,險些殺了井九,可以想像其威力,不過歡喜僧沒有看到,因為他已經被這場爆炸巨大的威力震飛了起來,以難以想像的速度來到行星表面,繼而進入宇宙,瞬間越過那些戰艦,化作一道金光向著宇宙深處而去。
有兩艘戰艦啟動晶態引擎,完成緊急調姿,想要去救他,卻哪裡跟得上他的速度。
沒有過長時間,那顆燃燒的行星在視野便變成了一個小紅點,當然在歡喜僧的眼裡還是那樣的清楚。
那顆行星都被處暗者從內部的自爆撕開了一半,看著就像是被掀開了頭蓋骨,又像是液態金屬機器人從胸口爆開,懸著一個腦袋,看著極其噁心醜陋。
空間裂縫的邊緣噴塗著灰色的漿狀物,寬度與長度都變得更大了些,也穩定了些。
又有獸潮產生,趁著那些戰艦處於混亂狀態、劍仙恩生無力再戰,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飄向著宇宙里。
歡喜僧比較滿意這個結局,就算不滿意,這時候也無力再做些什麼。破爛不堪的僧衣下,他的身體表面已經出現無數道裂紋,在遠方那顆恆星的照耀下泛著金光,彷彿金絲萬道。
這便是果成寺的金身,他與曹園想要死真的很難。
忽然,遠方的宇宙某處出現了一道光柱,照亮了那些暗物之海怪物形成的潮水,瞬間滅殺了很多。
那道光柱應該就是當初曾經把烈陽號戰艦斬首的等離子炮,沒想到現在烈陽號戰艦也裝載上了,老師這是要做什麼呢?
少年僧人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繼續向宇宙深處倒退,面無表情看著遠處的畫面,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事情。
要飄到什麼時候才能到盡頭?總這麼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一道金屬圓盤從遠方趕來,落在他的身後,輕柔地把他的殘破金身接住。
他閉上眼睛,不再想這些事情。
……
……
烈陽號戰艦以遠超想像的速度提前抵達了夢火工業基地。
當然在戰艦抵達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那道等離子炮便更先到了,撕裂了無數暗物之海的怪物,同時穩定住了那十七艘戰艦里官兵的軍心。
緊接著,跟著烈陽號戰艦從857星系外一道過來的戰艦也陸續抵達,然後還有更多數量的戰艦抵達這片星域,局面暫時得到了控制。
無數顆多相核彈就像是垃圾一般往行星里扔,軍方沒有抹平空間裂縫的奢望,只希望能堵住暗物之海怪物的出路。
最開始那段時間散逸出去不少暗物之海怪物,很多戰艦主動請命追擊,都被曾舉否決。空間裂縫這邊的局面依然很危險,更重要的是戰艦如果想要追擊那些怪物,風險會相當大。於是只有數百艘無人飛行器攜帶著大量偵察兵,跟著那些散逸出去的怪物去了——只要那片宇宙里沒有生命存在,也沒有航道,問題便不大,軍方完全可以等著這邊把空間裂縫融蝕完畢,再轉頭去打圍殲戰。
距離第二次爆炸已經過去了五天時間,從各星域趕來的戰艦,把這個星系的外圍空間填的極滿,不停地向那顆燃燒的行星發起攻擊。因為被不停湧出的怪物獸潮牽制,那道空間裂縫的融蝕工作始終無法開始,但
最開始的那十七艘戰艦終於得到了休息的機會,後撤到了離恆星更近的太空里,其中一艘戰艦按照指揮系統的自動牽引,相對緩慢地靠近了烈陽號戰艦,然後被戰艦下方腹部開啟的大門吞了進去。
那艘輕型戰艦進入烈陽號戰艦內部,剛剛被固定住,便有數百道自動智能機械臂伸了過來,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完成了艦艦相通,換句話說,這艘輕型戰艦便成為了烈陽號戰艦的一部分。
曾舉帶著姜智星以及十幾名軍官走了進來,沿途遇到的所有軍官都紛紛立正行禮。
沒有人知道他的正式官職是857基地最高司令員,但他曾經與沈雲埋一道處理過星核艦隊的浸染事件,在軍方的名氣很大,許可權更是極高。
來到最深處的一道合金門前,曾舉停下腳步,示意姜知星等人在外面候著,用許可權開門走了進去。
合金門緩緩關閉,燈光顯得更亮了一些,白的有些刺眼。
這是醫療區,空氣里沒有任何細菌與病毒,這裡說的沒有就是一個都沒有,不存在什麼量級的說法。
現代科技也許無法做到的事情,再加上朝天大陸的道法劍意便很容易能夠做到。
泛著閃爍激光的醫療精微儀在天花板的懸軌里高速移動,發出輕微的嗡鳴聲。
晶石散發著藍光,在高壓電的作用下不停往陣心輸送著類似仙氣的存在。
一座醫療艙擺在陣心的地板上,與空曠而巨大的房間比起來顯得很袖珍,看著就像是一粒膠囊。
醫療艙旁的地板上有件破碎的黑色道衣,更準確來說就是幾條破布。
恩生躺在醫療艙里,接受著激光的雕刻治療,同時藉助陣法修復著劍靈。
無恩門的開派祖師,境界實力當然極強,只是也非常倔強。
「這顆丹藥用超微粒子機器人做過分揀,效用提升了三倍。」曾舉取出一枚青色的丹藥,放在了他的身邊,接著說道:「以後如果在戰場上再次違抗軍令,我一定會處罰你。」
「首先,不要真覺得我們是軍人,其次,我想不出來你能怎麼處罰我。」恩生面無表情說道:「而且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是我的問題,我應該承擔責任。」
曾舉嘆了口氣,說道:「如果初始空間如我們過往這些年常見的一般,還可以試著用核彈,但這次出來便是二百多米寬,只能動用融蝕設備,而你也清楚直到現在為止,精確融蝕只有兩次真正成功,就是沈雲埋的那兩次,所以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呢?」
恩生說道:「精確融蝕確實很難,有些像繡花,但既然沈雲埋可以,為什麼我不行?」
曾舉沉默了會兒,說道:「他本來與我們就不一樣。」
沈雲埋的身體經過特殊改造,而且改造的非常徹底,全然不是組裝一個機械臂、加一個激光炮這般簡單,甚至有些破繭者暗中懷疑,這種改造是不是本來就是沖著融蝕空間裂縫甚至……更大的目的而行。
恩生用機械臂擔住那顆丹藥送到臉前。他以前沒有使用機械臂的經驗,動作有些緩慢而笨拙。看著那顆青色的丹藥,他不知道在想什麼,沒有立刻服進去,說道:「你去與祖師說,把他接回來吧。」
這句話里說的他自然是沈雲埋。很多破繭者都不理解為何祖師忽然留下一個血脈後代,後來了解沈雲埋後也很難喜歡這個年輕人,可是只有真正經歷過沈雲埋曾經經歷的那些事,他們才會明白那個年輕人的狂妄與自信是有道理的,至少是可以被允許的。
沈雲埋已經消聲匿跡很長時間,所有人都知道與井九有關,但現在空間裂縫越來越多,這次的空間裂縫更是歷代級的存在,所有人都需要他回來。
「死了的人怎麼接回來?」
一道清淡的聲音在醫療區域遠處的角落裡響起。
那裡沒有醫療艙也沒有手術台,地上有一個金屬盤。
歡喜僧坐在盤中央,僧衣早已除去,露出滿是金色創口的瘦弱身軀。
處暗者真的很可怕,他與當初的井九一樣險些死在對方的自爆之下。當然他比井九的準備要充分很多,金身雖破,但沒有陷入長時間的昏迷,靜修一段時間便能復原。
曾舉走到他的身前,盤膝坐了下來,看著他微微一笑,神情很是欣慰。
就像是一位老師看到當年的學生成了國之棟樑,經世之才。
很多年前,一個農夫離開墨丘的那間草屋,做了苦力,當了將軍,殺場悟道,最終拜在了一茅齋某位聖人的門下。那位聖人飛升後,農夫繼續遊歷世界,又去了很多地方,甚至還偷偷學了些青山劍道,最終創建果成寺,成了禪宗之祖,也就是如今的歡喜僧。
那位聖人便是曾舉。
「老師,好些年不見了。」歡喜僧看著他眼裡滿是歡喜,「這一年裡我時常想去探望您。」
當年他在果成寺肉身坐化,來到這個世界後,專程請青山祖師安排與曾舉見過一面。其後這些年,曾舉一直在857地心監控暗物之海的動靜,計算如何點燃那些恆星,只是因為要考察井九、解決戰艦被浸染出來過兩次,便是連霧外星系的那次飛升者大會都沒有參加。
師徒二人真的是多年未見了。
曾舉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你想去殺我?」
歡喜僧說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