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那輛輪椅的速度慢了下來,可能是因為沙灘太軟。
「柳十歲他們不知道這些,但童顏與趙臘月、白早清楚。她確實知道我會猶豫,才會讓我來這裡。我也願意來這裡,因為我早就煩了與他們做一路人。」
卓如歲走到輪椅後方,雙手落下,說道:「今次這件事我確實不打算幫他們,可那並不意味我就能眼睜睜看著您把他們都殺了,畢竟我和他們認識的年頭更長,吃了他們那麼多頓火鍋,而您……以前就是個小樓里的一張畫像。」
「現在呢?相處這麼長時間,你還覺得我是畫像里的那個老傢伙?」
祖師示意他把輪椅推到更深處。
海水漫上來,打濕了他的腳。
「您現在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個人。」
卓如歲說道:「我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您完滿了一部分我對師父的懷念。」
祖師說道:「結果你還是說了這一大堆的廢話。」
「因為人們都要死了。」卓如歲說道:「我看著您甩出竹竿,那些水滴破空而出,想必火星上便死了一個人,我不知道死的是誰,但想著可能是火鍋桌邊的舊識,便很是難受。」
祖星是這座太陽系劍陣的陣樞,在這裡看不見也能感覺到很多東西,比如遠方的死亡。
已經死了的那兩個人是誰呢?朝天大陸的那些傢伙都隨著屍狗出來了嗎?柳十歲還是趙臘月?
祖師看著海面的波濤,說道:「哪怕死的那個人可能是童顏?」
「不知道。」卓如歲有些惘然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不希望他們都死掉。」
他知道祖師已經變陣,很多人都會死去。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就算是童顏死了,自己也不見得會如何開心。
「所以你要站出來反對我?」祖師說道。
卓如歲沒有思考太多長時間,說道:「是的。」
祖師說道:「我讓你在這裡讀了一年時間的書,就是希望能夠讓你的眼光能高些,開闊些,不想最終還是這般執拗。」
卓如歲認真說道:「修道本是逆天事,大道之前誰不執拗?」
這話說的沒有錯,青山祖師就是這個宇宙里最執拗的人。為了神明的遺志,為了人類的命運,為了奉行自己的道,他不惜做了這麼多事。不然他完全可以繼續在這顆星球上挖挖墓、看看書,做著星河聯盟的精神領袖,何其愉快。
卓如歲沒有再說什麼,向沙灘那邊走了七步,然後轉身喚出劍來。
飛劍是灰色的,看著極其普通,就像片枯葉,若是落在沙地里,只怕很難找出來。
換作在朝天大陸或者青天鑒里的時候,他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偷襲,但知道在祖師的面前,偷襲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意義。
「吞舟劍?」祖師問道。
卓如歲說道:「嗯,這些年裡斷過幾次,無法再提升品階。」
祖師說道:「何時斷的?」
卓如歲說道:「三百年前一次,二百年前一次,一百年一次,皆為弗思劍所斷。」
祖師說道:「為何還留著?」
卓如歲的劍道天賦不在趙柳之下,做了幾百年青山掌門,更是有整個朝天大陸奉養,他的境界必然早就已經攀致劍道巔峰,根本不需要這樣一把劍。
「劍隨人起,這是您在劍典里留給我們的道理。」
卓如歲說道:「有件事情您肯定不是很清楚,趙臘月一開始就安排我來盯著您或者別的師長,除了因為我容易取信於你們,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比他們都更會殺人。」
趙臘月是不憚於殺人,柳十歲是敢於殺人,但要說到真正會殺人……還得是他。
祖師轉動輪椅,望向他說道:「可惜了,我現在不能完全算作人。」
聽到這句話,想著這一年多時間的相處,卓如歲神情微變。
海浪緩緩拍打著沙灘,又漲了一些,淹沒了輪椅的下沿。
他與祖師之前彷彿多出了一條河。
吞舟劍緩慢地從他身前離開,向著祖師飛去,劍身微微顫動。
飛劍看似緩慢,實則迅疾如雷,之所以畫面如此,那是因為這條河忽然變得浩蕩無垠起來。
海風徐來,至了河邊,去了對岸,落在了卓如歲的身上。
他的衣衫上出現了數道裂口。
黑髮落了數莖。
尾指無聲而斷。
膝上也出現了深刻見骨的劍洞。
血從那些傷口裡涌了出來,遇著空氣便開始燃燒,變成淡金色的火苗。
他舉起雙手,用兩根食指掩住眉毛,望向身體下方湧來的火焰,眼裡沒有任何吃驚與痛苦,只是好奇。
之所以要用手指掩住眉毛,自然不是因為燃眉之急那句舊話,所以怕眉毛點燃了。
是因為與童顏相比,他的這對劍眉乃是驕傲,自然要護得周全。
沒有吃驚與痛苦,是因為他清楚祖師的劍道境界肯定遠在自己之上,只是有些好奇對方用的究竟是什麼劍。
從海上來的微風、拍打著沙灘、像是條橫河的海水、那些泛著銀色的沙粒,都是劍。
這當然就是青山劍道的巔峰——萬物一劍,卻與卓如歲了解的萬物一劍有些不同。
他很快便想了起來,這是很多年前曾經在大原城看到的萬物一劍。
……
……
卓如歲看著自己身體里淌出的野火,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吞舟劍還在河面上緩慢而倔強地向前飛行。
他看都沒有看一眼自己的劍,也不在意。
不管大河再寬、看似無垠,但只要往前飛,總有一刻會飛到彼岸。
在出劍之前,他便已經做好了準備。
彭郎沒有用萬物一劍對付自家的祖師。
他也不會用萬物一劍,因為知道肯定不如祖師用的好。
他用的也不是承天劍或者別的任何劍法。
他只是在飛劍。
所有的劍意精神、氣魄執念都在這道劍上,都在飛這個字上。
就算下一刻他被祖師用萬物一劍斬成塵埃,那劍還會繼續向前飛,直至飛抵對岸,來到輪椅中的老人身前。
青山祖師堪比神明,唯一的弱點就是他這具蒼老的、快要腐朽的身軀,這是卓如歲觀察了一年多時間的結論。
所以他最終選擇了這個方法。
你讓萬物為劍。
我視滿天劍意為河,以劍為舟渡之。
河裡水勢再如何水,也很難將其間行走的木船打翻,甚至反而會讓它走的更快。
灰色的飛劍在河面緩慢的飛行,不停顫動,真的就像一艘小舟,隨時可能被浪頭吞噬。
但就在距離輪椅還有三步的地方,那艘小舟忽然停了下來。
不是被河裡的巨浪掀翻,而是直接從天空里落下,落在了忽然乾涸的河床里。
啪的一聲輕響,那艘小舟摔成數截殘骸,接著變成碎片。
為何會如此?
因為正在上漲的海面忽然下降,向著遠方退去。
那條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河自然消失了。
潮漲潮落自有規律,只與海面上懸著的那輪血月有關。
正在漲潮,為何會忽然退潮?
天地不應如此!
難道祖師居然能夠改變天地法則?
最後的一道浪花,落在已經變成數十截的吞舟劍上,緩緩將其捲入海里。
……
……
卓如歲沉默了會兒,抬起頭來望向對面,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
他的傷很重,不在尾指與膝蓋,而是深入仙軀的那些劍痕。
祖師沒有殺他。
他還有很多極其厲害的劍法沒有用——這些年的青山掌門不是白當的。
但沒有意義。
麥田沒有意義,堤岸沒有意義,行舟沒有意義,承天劍沒有意義,鬼劍道沒有意義。
最厲害的劍道可以斬天裂地,天地也不會因之而動容,因為你始終在天地之間。
卓如歲真誠說道:「祖師面前用劍,就像前些天在書里看的那幾個詞一樣,確實可笑。」
那些古籍里的詞是班門弄斧、關公門前耍大刀,夫子門前賣書。
他與祖師之間的差距就是這麼大。
祖師說道:「你的劍很好,我只不過多活了這些年,想的更多些罷了。」
卓如歲懂得。
那年在大原城看到的萬物一劍便是這種。
天地間存在的萬物都是他的劍,這裡說的不是花草樹木、石頭菜刀之類的具體事物,而是一個整體。
想,是自我意識與世界的相互作用。
祖師的神識散布在太陽系裡,形成了這座宏偉的青山劍陣。
也就意味著整個太陽系都是他的劍。
沒有人能在這裡擊敗他。
祖師望向沙灘遠處。
前些天,卓如歲陪他釣魚的時候,似乎有些無聊,用海水混著沙子在那裡堆了一座塔。
祖師視線落處,那座沙塔無聲垮塌,變成一個沙堆,看著像是一座墳。
「佛家喜歡用這種畫面說無常。」
祖師收回視線看著他說道:「你卻忘了沙做的事物風一吹便會化為烏有。」
卓如歲收起掩眉的手指,把傷口裡流出的野火碾息,說道:「假作真時真亦假。」
遠處的椰林里響起一些輕微的簌簌聲還有猴子著急的尖叫聲。
祖師說道:「大陣啟動以來,你一共布置了十七座沙塔與石塔,現在都沒有了。」
椰林深處幽暗的地方,散布著一些沙堆與亂石堆,甚至崖上某個避風處也有堆石頭,只是數量要少一些。
那些都是沙塔與石塔崩塌後的痕迹。
這些沙塔與石塔也是卓如歲做的,猴子們幫了很多忙。
他是青山宗掌門,自然知道如何驅使猴群。
海邊的那座沙塔原來是個障眼法,只可惜這又如何能瞞得過祖師。
祖師心意一動,所有的塔便都毀了,一個都不剩,他還能如何把那些信息告訴那些人?
「飛升之前我去了趟果成寺,準備把那座石塔帶走,因為我覺得它是我的道心之錨,只是怕打擾老神皇的安眠才作罷。」
卓如歲說道:「說到劍道這種事情我當然遠不及您,但要說到塔這種東西,我真的比您熟。」
塔,是人類文明童年時代最早出現的高層建築。
站在塔上可以望遠,可以把喊聲、電波傳的更遠,所以才會有瞭望塔、電視塔之類的存在。
那些石塔與沙塔就是他用來向太陽系裡那些人喊話的手段,只不過做了一些調整。
「假作真時真亦假。」卓如歲再次說出這句話。
祖師明白了,視線落在遠方的椰林里。
那些崩落的沙塔與石塔激起了一些煙塵,煙塵由細沙與石粉組成,被海風帶動,向著四面八方飄去。
隨著祖師的視線落下,很多細沙如雨般落下,織成極夢幻的帘子。
但還是有些沙粒飄到去了別的地方,也許下一刻便會飄出大氣層,進入太空里。
這就是卓如歲的方法。
那些沙塔不是傳播信息的工具,而是信息本身。
當它們垮塌的時候,那些信息便會散於天地之間。
……
……
天與地越來越來近。
被凍凝的天空里有著無數朵美麗而且巨大的雪花,而且每朵都不一樣,有著極其複雜又規則的美感。
無數道劍光把那些雪花照的非常亮,彷彿就在眼前,事實上就在眼前。
天空離崖邊只有數尺距離,過不了多久便會落下。
那台機器人已經無法坐直,不然上半身便會被切掉,只得向後靠去,用機械臂抵著地面做支撐。
就像一個人癱在沙發上看電視。
在如此危險的時刻,這樣的姿態在懶散里自然有種大無畏的氣概,很是帥氣。
機器人里傳出沈雲埋真情實感的感慨。
「我好瀟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