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沒有幾個人見過在宮裡幽居了數十年的皇帝陛下,比如今日查抄大學士府的官員與軍士們都沒有見過,看著從老夫人屋裡走出來的男子都愣住了,心想莫不是個瘋子?
金澄尚書的資歷很老,青年時便已經入朝,曾經有幸在二十年前的登基大典上見過陛下一面。那時候的皇帝陛下只是一個十歲的少年,現在應該三十歲,算是中年,可為何黑髮分開後的那張臉,還是那樣好看,沒有什麼變化?
陛下忽然在學士府現身、密謀被破、面貌如昨,這三件事情就像是三道雷直接落在金尚書的心間,讓他下意識里跪了下來,囁嚅道:「萬歲,您……」
官員與軍士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震驚無語,參差不齊地跪下。
老夫人拄著拐從屋裡走了出來,正好看到滿府的人如潮水般跪倒的畫面。
井九轉身對她說道:「我答應過他,只要我還是皇帝,就保你們一世富貴。」
聽著這句話,老夫人心情更加激蕩,顫巍巍地跪了下去,說道:「謝陛下垂憐。」
學士府里鴉雀無聲,然後驟然響起一陣哭聲。
那些哭聲來自張大學士的後人,還有那些管事僕婦。
今日朝廷抄家,學士府里已經有過很多哭聲,只不過那時的哭是委屈與害怕,這時候是逃脫大難後的慶幸與狂喜。
朝廷給大學士安排的罪名里,最無法洗清的便是幽禁陛下,大逆不道。
今天皇帝陛下親自到學士府,金口玉言斷定,誰還敢說什麼?
金尚書跪在地面,聽著這句話,臉色驟變,終於清醒過來。
如果情勢就這般發展下去,他與朝中諸公的準備都將付諸水流,他哪裡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皇帝陛下就算不是白痴,在宮裡幽禁二十年,只怕一個大臣都不認識,那又有何力量?就算死了又如何?
由野心與貪慾帶來的那股力量,支撐著金尚書霍然起身。
他盯著井九的眼睛,便準備喊出最關鍵的那句話——這個人是假的!
居然膽敢冒充皇帝陛下,這是凌遲的大罪,亂刀斬死你不為過吧?
學士府為了隱藏大學士私下常穿的皇袍,居然敢讓人冒充皇帝,滿門抄斬不為過吧!
在很短暫的時間裡,金尚書想了很多事情,眼前有很多畫面閃過,那些畫面里都是血。
下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沒有喊出聲音來。
數百名官員軍士跪在地上,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金尚書張著嘴,臉上露出驚怖的神情。
他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
他的心臟跳的越來越快,變成急促的鼓點,彷彿要從咽喉里跳出來一般。
更快了!
一道難以形容的劇痛從他的胸口處迸發,瞬間蔓延至身體各處。
如果他這時候能夠發出聲音,必然會發出如受傷野獸般的慘叫,但他不能,所以只能滿臉驚怖地看著井九。
看著那雙深若滄海的眼神,金尚書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為何老師始終不敢篡位,為何皇帝自閉宮中,為何靖王世子會奉旨入京,然後死了,為何沒落秋雨的時候,皇宮裡的那把火也沒有點燃……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強烈的悔意與絕望、恐懼讓他痛苦地咳嗽起來。
他的唇間噴出如霧般的血水。
場間一片驚叫。
他繼續咳嗽,躬著身子,就像煮熟的蝦米,血水不停噴出,最後甚至咳出了一些血肉碎片。
井九從老夫人手裡接過髮帶把黑髮束好,從金尚書的身邊走過,向學士府外走去,看都沒有看此人一眼。
老夫人拄著拐杖,滿臉謙恭送了出去,經過金尚書身邊時,向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那口唾沫就像是一把鎚子,金尚書直接翻倒在地,抽搐了兩下,便再也沒有呼吸。
……
……
當天夜裡,楚國都城裡所有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都收到了通知,明天有大朝會。
事實上,皇宮裡只派了一位太監通知了陳大學士。
由此可以想見,那位二十年都沒有出過宮的皇帝陛下,確實沒有能使得動的人。
這個事實並不能讓那些得到通知的官員感到心安,因為大學士府里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座京都。
天還沒有亮,通往皇宮的道路上便陸續出現了車轎,有些官員直至此時還在窗邊與府里的執事交待事情。
不是交待遺言,而是準備今日可能會發生的驚天巨變。
即便面對皇權,也沒有幾個大臣願意束手待斃,更何況在楚國近數十年的歷史裡,皇權實在算不得什麼。
殿門緩緩開啟,官員們對視一眼,不再交談,緩緩走了進去,按照平日慣例排成兩例。
開會是所有人都不喜歡的事情,但治國總是離不開,朝會一直沒有停過,只不過已經有很多年陛下沒有親臨。
有些大臣記得上次皇帝陛下出現在朝會上還是登基大典的時候,有些記性好的官員則記得當年張大學士被彈劾的時候,陛下來朝堂上說過一句話——大學士辦事很好,你們不要胡鬧。
大學士死後發生的這些事情,在皇帝陛下的眼裡,我們這些人還是在胡鬧嗎?那麼陛下你又想胡鬧些什麼?
看著高處皇椅上的那個穿著明黃袍子的男子,很多臣子心裡生出各種各樣的想法,然後視線很快被那張英俊至極的面容吸引住了,很是震驚,心想陛下竟是這樣的美男子,滿頭黑髮只是隨意束在腦後,怎麼便有仙人般的風姿?
井九自然不會理會這些臣子在想什麼,說道:「開始吧。」
一名小太監緊張地看了眼手裡的名單,準備開口說話。
這時陳大學士忽然上前,對著井九行了一禮,說道:「陛下,臣有事要問。」
井九看了此人一眼,沒有說什麼。
陳大學士說道:「昨日禮部尚書金澄尚書奉旨抄檢張府,為何陛下您會在那裡?金尚書又是因何暴斃?」
這兩句問話極其無禮,更加無禮的是問話的時候他一直盯著井九的眼睛,完全沒有對皇帝應有的尊敬。
陳大學士盯著井九的眼睛,是想從裡面看出些東西來。
昨日皇帝忽然在張府出現,金澄暴斃,讓他震驚之餘終於想起了某個極隱秘的傳聞。
張大學士不肯動皇帝,是因為他知道皇帝一直在煉丹修仙!
今日大朝會,陳大學士就想知道這個傳聞究竟是真是假,當然,無論是哪種他都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就算皇帝陛下真的是位境界高妙的修仙之人,依然不可改變整個楚國的大勢!
井九自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那位小太監極其聰明,強行壓抑住心頭的緊張,喝斥道:「奉旨?陛下沒有下旨,你奉的誰的旨意!」
小太監的聲音很尖,因為緊張又有些乾澀,聽著就像被人捏住脖子的小公雞,很是難聽。
如此難聽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陳大學士神情微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井九不想讓這種乏味的流程再繼續下去,看著殿里的官員們說道:「張大學士是朕選的人,你們動他就是動朕。」
這句話很粗魯,沒有什麼意味,更與官場里慣有的氣質不符,更像是江湖兒女的口吻。
聽著這句話,大臣們不覺害怕,反而覺得好笑,甚至有幾個官員真的笑出聲來。
井九沒有理會他們,繼續說道:「……那是要死全家的。」
這句話很淡然,沒有殺意,並不如雷霆,只像一陣風穿過,卻讓殿里的每個人都感到了極度的寒意。
那位小太監抱著名單向前走了兩步,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開始宣讀名字。被他點到名字的大臣出列,神情有些茫然,這些官員的數量很少,只有七八人,沒被點到名字的官員也很不解,心想這是要做什麼。
小太監想著接下來要說的話,神情更加緊張,聲音更加乾澀。
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前些天起夜的時候發現有幾個黑影潛進正殿準備放火,鼓起勇氣喊了一嗓子。
喊完那嗓子後,他本以為自己就會死了,誰想到那場火沒有燃起,他也沒有死,反而成為了皇帝陛下的親信。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陛下只認識自己這個小太監的緣故。想著這些事情,小太監的緊張情緒得到了緩解,清了清嗓子,對著殿里的大臣們說道:「點到名字的官員無罪,其餘的官員罪無可恕……」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打斷了。
殿里一片嘩然,大臣們看著皇位里的井九,視線里滿是震驚的情緒,心想難道真的要變天了嗎?
陛下你什麼都沒有,沒有臣子,沒有軍隊,沒有侍衛,甚至就連太監也只有這麼一個沒長開的小娃娃,你就想把整個楚國官場一鍋端掉?這是哪裡來的瘋狂想法?難道陛下真如傳聞里那般,不是白痴就是瘋子?
「陛下難道想就憑一個御璽便定了天下?」
陳大學士笑了起來,看著皇椅里的井九,臉上滿是憐憫的神色:「都城,各州郡,官員,將士,書生,百姓,都是清醒的人,誰會聽您的呢?就算您可能說動了一些侍衛,甚至可能您自己……」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沒有把那個猜想說完,臉上嘲弄的意味很濃。
一位將軍冷笑說道:「就算您能把我們留在皇宮裡片刻時間,又有什麼用呢?」
是的,就算井九想辦法封了皇宮,也沒辦法把這些大臣長時間留在宮裡,逼迫他們承認自己的權威。
這些大臣們進宮之前早有準備,只要停留時間稍長,各府的管事、家將便會出動,都城外的大營都會開進來。
禁軍在一個被幽禁多年的白痴皇帝與整個朝廷之間會怎麼選擇,也是很簡單的事。
到時候皇宮能撐住幾刻?一旦破宮,陛下您將如何自處?
陳大學士靜靜看著井九的眼睛,等著他的回答。
井九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把你們困在這裡。」
隨著這句話,殿門忽然關閉,陰影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以及心上。
那名小太監事先早已得了提醒,抱著懷裡的名冊,帶著被點到名的那幾名官員,避到了皇位後方的角落裡。
……
……
大殿里很陰暗,殿外卻是陽光一片。
卓如歲靠著殿門,眯著眼睛看著初升的朝陽,渾身散發著懶洋洋的味道。
張大公子站在他的身旁,臉色蒼白問道:「這樣就行了?」
「不然呢?」卓如歲耷拉著眼皮說道:「名單都是你親筆寫的,有錯也是你的錯。」
張大公子急了,說道:「我說的是名單的事嗎?我說的是陛下在大殿里!」
殿里忽然響起一聲慘叫,緊接著便是利物割破肉皮的聲音不停響起。
張大公子看不到殿里的畫面,只能猜想,緊張到了極點,開始乾嘔,只是沒有吃什麼東西,怎樣吐也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殿門忽然發出一聲悶響,然後隱隱傳出呼救的聲音,應該是大臣正在撞擊殿門,想要跑出來。
張大公子顧不得心裡的煩惡,趕緊用肩膀頂住殿門,滿臉驚恐,汗如雨下。
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卓如歲很是滿意,說道:「不錯,這時候就應該表現一下,要知道你以前是弄過行刺的,你父親怕你被皇帝弄死,才把你逐到南方避禍,你們那個皇帝很小氣,這時候不立功,想起當年的事說不定便會殺了你。」
這種緊張時刻,張大公子哪裡聽得進去他說了些什麼,只是拚命地頂住殿門。
一道血水淋到了殿門上,嚇得他打了個哆嗦,如瘋了般喊道:「你還不進去幫忙?」
在他想來,黑衣人既然是世間最強大的高手刺客,就算不能幫陛下殺死這些亂臣賊子,至少也能把陛下救走。
卓如歲莫名其妙說道:「他還需要我們擔心?」
張大公子誤會了他的意思,眼神變得興奮起來,說道:「殿里有多少侍衛?還是說你請了很多修行高手過來?」
「就他一個人。」卓如歲沒有理會這句話讓張大公子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揮手示意不遠處那幾個太監過來,說道:「你們先去準備一些清水,記住,要很多清水,不然等那些血凝住了,清理起來很是麻煩。」
其實不管他還是張大公子都不明白,為何這幾個中年太監為何如此膽大,這種時候還敢在這裡停留。
那幾名太監賠笑說道:「二位大人放心,這種事情我們做過幾次。」
……
……
沒過多長時間,殿里的聲音消失了,安靜的令人心悸。
張大公子有些害怕地望向裡面,卻什麼都看不到,肩頭慢慢離開殿門。
殿門緩緩開啟,井九走了出來。
只見他披頭散髮,渾身是血,右手提著一把劍,臉色有些蒼白。
張大公子趕緊跪下,不敢抬頭去看。
井九看著遠方說道:「與你母親說聲,這發繩不大結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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