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僧沉聲說道:「先皇無心塵世,只有十餘載壽元,留著殘軀又有何用?若借真人一用,便又是數百年時光,說不定現在已經大業告成,眾生皆渡,真人又有何錯?」
理念上的分歧,爭執起來沒有任何意義,就像井九很少說這些。
神皇自然不會與渡海僧辯論,看著他問道:「當年你是近身服侍他的小沙彌?」
渡海僧的臉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說道:「當年服侍真人的那些師兄,事後都被你們殺了,寺里的清洗一直持續了三十年,如果我曾經服侍過真人,你以為還能活到現在?」
禪寺鐘聲清悠,彷彿世外,但遇著這樣的事情,也會一朝變成修羅場。
神皇沒有說到太平真人因何失敗,也沒有說後續的事情,但渡海僧寥寥數語,便已經能讓人想到當年的果成寺死了多少人,畫面是怎樣的血腥。
趙臘月神情漠然,覺得理所當然。
柳十歲則是有些感慨,問道:「那你為何會繼續追隨太平師祖?」
「當時我只是寺里一個不起眼的小和尚,沒有受過欺負,但也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沒有任何存在感。」
渡海僧望向禪室外,帶著懷念說道:「某天我在塔林里掃落葉,遇著了住持,他問我的名字,修的什麼經,現在懂了些什麼,還有什麼不懂,陪我掃了一下午的落葉。」
柳十歲再次想起菜園裡那些講經的夜晚。
如果是普通人,或者會問渡海僧,就因為這樣一次相遇,你便立誓追隨太平,加入不老林,甚至在自己成為一代大德高僧後,依然不忘?
他沒有問,趙臘月也沒有問,因為他們都懂這是為什麼。
無論修的是道還是劍或者禪,終究修的都是心。
只不過有的是修心誠,有的是修心靜,有的修的是心動。
禪宗故事裡,凡人最熟悉的便是旗動風動,但還是有些人會誤以為,最後那句心動說的是男女之情。
自然不是。
不是說男女之情太小,而是太單一,撐不起天空,更撐不住大道。
神皇問道:「這三天里你一直閉著嘴,為何這時候願意開口?」
渡海僧望向趙臘月與柳十歲,說道:「你們是神末峰一脈,景陽的後人,我開口就是要告訴你們,這次你們是怎麼輸的,而接下來……」
趙臘月面無表情說道:「時間會不斷證明他是對的?」
渡海僧微笑說道:「不,真人會自己證明。」
說完這句話,他便閉上眼睛,沒了氣息。
為了殺死井九,他用了般若天下掌這種捨身法門,禪息盡失,十日之內便必死無疑,更何況還被神皇一掌斷掉所有經脈。他能堅持到趙臘月與柳十歲回來,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這時候閉目而逝,竟是唇角笑,很是平靜。
自有果成寺的僧人過來,把渡海僧的遺體抬走,禪室再次變得安靜。
趙臘月走到榻旁,望向井九蒼白的臉,說道:「如果渡海僧沒有撒謊,那麼關鍵便在於那道仙籙。」
神皇說道:「他身體的傷勢已經鎮壓住,但那道仙籙朕也無法消除,只能看他自己到底何時能醒來。」
通天境強者,已然超凡脫俗,肉身不懼罡風,回復能力亦是極強,加上天心感知,很難被殺死。比如玄陰老祖,先是與神皇正面硬撼一掌,又被柳詞真人一劍貫穿,可如果不是那一劍裡帶著青山劍陣的殺氣,也不至於險些身死。
井九現在的境界當然要差很多,但他的身體很特殊,堪比通天境強者,也很難被殺死。
陰三的方案很細緻,巧妙至極,竟是把他左手裡握著的那道仙籙,當作了真正的致命一擊。
白刃仙人留在仙籙里的那道仙識已經被井九用經文磨掉了很多,但還殘存著最後一絲。
如果井九無法鎮壓住那道仙識,便無法醒過來,最後被反噬而死。
問題是,他現在沉睡本就是因為重傷後被仙識影響了神魂,又如何能夠感覺到危險醒來?
……
……
卓如歲先醒了過來。
他下意識里張開雙臂,卻抱了個空,才發現那座小石塔已經不在身邊。
他走出禪室,尋著果成寺的僧人問了問,才找到塔林邊的白山禪室。
看著沉睡不醒的井九,他有些吃驚,待知曉發生了什麼事情後,笑著說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且看我如何做。」
問道大會後,柳詞在井九的左手上纏了無數道劍意,讓仙籙里的氣息不能外泄。
卓如歲是柳詞的關門弟子,承天劍的修為自然也極精深,他自信也能做到。
走到榻邊,他喚出飛劍,繞著井九的左手疾速飛行,帶出無數道光絲。
光絲縛住井九的左手,越來越緊,最後首尾相連,打了一個結。
也就是在那個結打成的瞬間,井九左手裡射出無數道光線,仙意蒸騰!
卓如歲悶哼一聲,直接被震飛到禪室外的塔林里,在地上滾了二十幾圈,直到抱住那座熟悉的小石塔,才停下身形。
神皇收回隔絕仙氣的火翼,搖了搖頭。
趙臘月走到榻前,閃電般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井九的左手。
十餘道無形的劍意,從她的耳垂、發端、衣角里生出,割裂空氣,讓禪室里瀰漫著凌厲的意味。
她想用自己的後天無形劍體,把那道仙籙里散溢出來的仙氣裹住。
光線透過井九的指間與她的指間射出來,照亮她的臉與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至最後終於無法支撐,噴出一口鮮血,只好鬆開了手。
柳十歲說道:「我就不試了。」
青山劍道以及西海劍法他都學過,但現在最厲害的還是血魔教的魔功,用魔功去對付仙氣和找死有什麼區別?
卓如歲說道:「得趕快請師尊過來。」
趙臘月說道:「已經傳信,掌門真人明日能到。」
卓如歲心想已經過去了三天時間,為何師父到的這麼慢?就算師父馭劍出了名的慢,也不至於要三天啊。然後他才想到師父一劍萬里,重傷了玄陰老祖這等層級的大魔頭,必然也損耗了很多劍元心血,需要調息修養一番才能出發。
他能想到的,趙臘月自然也能想到,只不過她不明白的是,掌門真人到不了,劍律大人呢?
……
……
時間又過去了半天。
井九還沒有醒來,左手裡的仙籙越來越明亮,散溢出來的仙氣越來越濃郁。
卓如歲心想反正沒有辦法,這些仙氣可不能浪費了,閉著眼睛開始冥想入定,借著滿屋仙氣修行。
趙臘月與柳十歲自然沒有修行的心情,坐在榻前的蒲團上,看著沉睡中的井九,沉默想著心事。
白貓蹲在井九腳下,很是老實,從頭至尾都沒有叫過一聲。
趙臘月與柳十歲早就知道它在那裡,但沒有看它一眼,也沒有理它。
「母親懷著我的時候,朝歌城裡一直在下雪,我出生的那天是臘月,所以我叫趙臘月。」
趙臘月看著沉睡中的井九說道:「在雪花里,他看過母親肚子里的我,所以我才是他選中的第一個弟子。」
聽完神皇與渡海僧講述的那些久遠的故事,柳十歲已經隱隱猜到了一些公子的真實來歷,這時候聽著趙臘月的話,想著她一直聲稱自己是景陽師叔祖指定的再世弟子,更加確定了。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從極度震驚里醒來,接著才想明白趙臘月這句話的真實意思應該是在排序。
這有什麼好爭的呢,在南松亭外門的時候,看著你在天空里馭劍,聽著你的傳聞,我已經不知道喊了你多少聲師姐,後來你做了神末峰主,我更是要喊你師姑……
他想著這些事情,說出來的話卻並非如此:「我叫柳十歲,是因為公子遇到我的時候,我剛剛十歲。」
趙臘月說道:「如果他遇到你的時候你三歲,難道就叫柳三歲?」
柳十歲心想如果公子當初在朝歌城看娘胎里的你時是夏天,難道你要叫趙大暑?
想是這麼想的,說自然不能說。
他想著那段從菜園裡追到大澤的旅途,心有餘悸問道:「你最開始單獨面對祖師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趙臘月想了想,說道:「很害怕。」
世間能讓她感覺到害怕的事物與人很少。
但太平真人是青山祖師,是書里的人物,畫像到今天還掛在那座小樓里。
她是青山弟子,當時憑著一口氣,馭劍追殺而去,甚至不死不休,這時候靜下來,再想著這些事情,如何能不生懼?
她望向沉睡中的井九,心知他就是想讓自己感到恐懼,從而直面真實的內心。
三天前離開果成寺後,她便想明白了兩個問題。
井九要把她丟在那座禪殿外,是要讓她追著太平真人,不讓他離開。
前些年她便已經可以破境進入游野中境,井九卻不允許,那是因為想讓她找到自己的大道。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每個人的道路自然也不同。
就像她也很擅長推演計算,卻無法走太平與景陽的舊路,那樣很容易便走到道路的盡頭。
井九不准她破境,便是給她出了一道題。
這道題並沒有真實的答案,直到她不理會井九的意見,自行選擇破境,這道題便會自然解開。
這意味著,不管是井九還是景陽真人,都不能再影響她的選擇。
在朝歌城小雪裡出生的她,在劍峰沉默修行的她,都帶著景陽的意味。真到這一刻,她不再理會景陽真人的意圖,剪掉了他喜歡的長髮,強行破境,才真正成為了完全的自己。
趙臘月,就應該有一頭凌亂的短髮,就應該勇猛精進,不管不顧。
這就是井九想讓她找到的答案。
趙臘月望向柳十歲,心想那你以後會選擇什麼樣的道路呢?
柳十歲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應該選擇什麼道路的問題,迎著她的視線,擔心說道:「如果公子醒不過來,或者仙籙真的爆發,那該怎麼辦?」
趙臘月認真地想了想,說道:「我會當這件事情以及這些年沒有發生過。」
柳十歲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可能做不到。」
趙臘月忽然問道:「當年他去你們村子的時候,為什麼會住在你家?」
柳十歲說道:「後來我問過公子,公子他說第一眼看見我,便看出我骨骼清奇,天賦異稟……」
趙臘月說道:「有趣。」
柳十歲問道:「哪裡有趣?」
趙臘月說道:「說不清楚。」
白山禪室里很是安靜。
神皇站在佛像前,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卓如歲貪婪地吸收著井九指縫裡漏出來的那點仙氣,雖是閉眼冥想的空明狀態,唇角也止不住地揚起,顯得非常高興。
趙臘月與柳十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交流並不是特別順暢,如果換作別的人,可能會覺得有些尷尬,他們倒是很自然。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如此隨便地說話聊天,只是這點便足夠有趣。
……
……
小荷站在果成寺門外,看著那名知客僧,想要上前詢問,卻有些猶豫。
他們在菜園裡已經住了好些年,與寺里的僧人相熟,平日里想進寺很容易,但今天果成寺發生了大事,便是連前來上香的那些官太太都攔在了外面,她也不例外。
一個年輕人從她身邊走過,向著寺門走去。
小荷認出了對方是誰,有些吃驚。
那人背上系著一個笠帽,與普通的笠帽相比有些偏大,而他的眉毛與普通人相比,有些偏淡。
……
……
(用了半年的時間鼓足勇氣,決定今天去拔智齒……聽完主任醫生的話後,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做了逃兵。智齒長的很正確,就是被骨頭擋著出不了頭,如果要拔就要破肉開骨,我怕,這時候坐在家裡正在反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