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簾小轎傳出的聲音有些年輕。
各宗派有些年輕弟子聽著有些耳熟,卻想不起來是誰。
至於那些輩份高的強者們,則是完全沒有任何印象,在他們想來,那必然不是水月庵里的厲害人物。
不知為何,談真人看著那頂青簾小轎的眼神卻變得凝重起來。
皇城外的一片宅院里,紅衣微閃,陰三停下腳步望向皇宮方向,眼神微變。
先前中州派雲船追殺他的時候,他還是那般瀟洒隨意,這時候越千門帶著幾十名中州派強者跟在後方,他也毫不在意。
然而這個時候,他的神情卻很慎重,甚至眼底隱有退意。
青鳥落在他的肩頭,不解問道:「怎麼了?」
陰三感慨說道:「沒想到那個瘋子還活著,而且還來了。」
宮牆下方那幾名太監被嚇得不輕,心想這轎子不是空的嗎?難道是大清早的鬧鬼了?
他們被嚇得直接癱軟在地,手腳並用地才爬了開去。
青簾掀起,一個少女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梳著尋常的髮式、穿著尋常的衣裳,面容亦是尋常,毫無出奇之處,卻引來了一陣輕呼。
「過冬!」
有些宗派的年輕弟子都曾經見過水月庵的過冬,知道她天賦驚人,志向亦極為遠大。
但其實一直以來,都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想要什麼。
多年前裴白髮與西海劍神一戰,裴白髮戰死,西海劍神佯作重傷沉入海底,一名水月庵弟子試圖暗殺,卻慘遭反殺。事後很多人都猜到了那個人應該就是過冬,以為她當時便死了,誰知道居然還活著。
就算你還活著,為何會從青簾小轎里走出來,為何會說那樣一句話,為何會來朝歌城?
你的修道天賦再如何驚人,也不過是個晚輩弟子,境界低微,怎麼敢參與到這件事情里來?
看著她向廣場上走去,人們的視線里震驚的情緒越來越多。
過冬來到廣場中間,看著談真人面無表情說道:「我本來準備偷襲你,或者你那個婆娘……」
話還沒有聽完,天地間便是一片嘩然,都知道她說的是白真人,問題是這個世上誰敢稱白真人為婆娘,另外……偷襲?世上有誰敢偷襲談真人?更令人們震驚無語的是,談真人聽到這句話沒有動怒,也沒有發笑,還是那樣安靜。
遠處應天門上的那團雲霧也沒有任何變化。
過冬繼續說道:「……但看在你人不錯的份上,我決定留你一命,直接和你打一場。」
談真人依然沒有動怒,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就像看著朝天大陸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所有人都已經驚呆了,甚至快要瘋了,她居然說留談真人一命?這真是太荒唐了!
過冬的氣息極其普通,從青簾小轎里走到此間也沒有任何提升,但隨著她說完這句話,陡變驟生。
一道晨光自東方而來,照在她的身上以及尋常無奇的臉上,轟!
廣場上狂風大作,捲起青石板縫裡的灰塵與葉屑,圍繞著她的身體高速旋轉起來,看著就像是無數道絲縷,漸要變成一個大繭,把她圍在了中間。
有些人想的比較多,以為是談真人不想與這個瘋顛的晚輩弟子一般見識,使出神通把她困住便罷。
但下一刻,那個由風與灰塵、葉屑組成的大繭忽然破裂開來,變成無數道清光,消散於天地之間。
過冬還是站在原地,散發出來的氣息卻已經無比強大,甚至隱隱壓過了談真人的氣勢!
天地間安靜無聲,所有人都震驚無語。
在不同人的眼裡,世界各自不同,世界之上的她也有著不同的容顏。
還是那般尋常無奇,只是最北面的那座孤峰,只是無底的深淵,只是耀眼的太陽,只是天地本身。
這個尋常無奇的女子究竟是誰!
談真人靜靜看著她,深靜的眼神漸漸發生了變化,閃過無數道流星,那是他的思緒。
那些流星的光芒最後匯在一處,變得極為明亮,那是驚訝、意趣與欣慰。
「連三月?」
……
……
六百多年前,雪國獸潮南侵,皇族內亂,國朝崩潰,人族面臨著滅頂之災。
各修行宗派全力抵抗雪國,暫時顧不得世間之事,北方大陸出現無數匪兵,四處燒殺劫掠,甚至以民為羊。
其時的天下黎民處於最悲慘的時刻。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水月庵的天才弟子離開東海,直接去了北方。
她燒了十七家匪寨,殺了四萬名匪兵,其中自然也有匪兵的家眷子女,以一己之力改變了整個亂局。
沒有誰把以殺止殺這四個字踐行的比她更充分。
兵者乃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為之。
她就是那個年代最凶的人,也是真正的聖人。
也正是因為她穩定了局面,各修行宗派才有時間擋住雪國獸潮後來解決問題,也才有了後來的梅會。
朝天大陸這六百年的安靜,梅會當記首功,景氏先後兩位神皇亦是勞苦功高,但誰都不會忘記,這一切的開始是因為誰。
那個水月庵的天才弟子,就是連三月。
……
……
在朝天大陸,連三月毫無疑問是最強者之一,而且被認為是繼景陽真人之後,最有可能飛升成功的人。
梅會之後的那些年,她的蹤跡偶爾還會在世間出現,每次出現便是一場血雨腥風。
其後不知因為何事,她有些心灰意冷,回到水月庵開始閉關靜修,試圖衝擊大道。
關於她有很多傳聞,有的說她早就已經油盡燈枯死去,也有人說景陽真人飛升之後,她也嘗試飛升,卻遭天劫而死。
誰能想到,這樣一位傳說級別的人物居然還活著,而且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水月庵弟子,就這樣出現在了世人身前。
這時候,人們再望向廣場上那名女子的時候,看到的不再是尋常無奇的孤峰、深淵、太陽,而是……一片血海。
她從來不是景陽真人那樣不問世事的世外高人,也不是柳詞真人、談真人這種平和寬容的前輩高人,而是另外一種形象。
在修行界的歷史裡,連三月的境界實力與戰力可以排到極高的位置,而說到殺人的數量,她的位置必然會更高。
如果不算太平真人與蕭皇帝在世間攪動的那場風雨害死的人,朝天大陸便再找不到誰比她殺的人更多了。
某個被她滅門的邪道宗派長老在臨死前便曾經憤憤不平地說過——當年血魔教的教主都沒你殺的人多!
看著那個平凡無奇的女子,很多人下意識里生出恐懼,覺得嘴唇有些發乾,有些心底有鬼的人甚至覺得腿有些軟。
……
……
井九靜靜看著廣場上的那個女子,沒有看到什麼血,滿滿的都是圓窗外的風景。
過冬就是連三月。
她的飛升沒有成功,卻也沒有遇天劫而死,在最關鍵的時刻,選擇了春蠶化蝶的道法,轉世重修。
這種轉世重修並非禪宗的所謂輪迴,更像是一種自身的蛻變。
她的容顏改變了,氣息改變了,名字也變了。
她還是她。
這就是在果成寺里,他與禪子說過的三種道路里的一條。
事實上,當年禪子在神末峰問道的時候,他說的便是這條道路。
這條道路他當然知道,因為這是她的道。
只可惜道不同,終究無法一起走到盡頭。
前世他們曾經結伴同遊過,一次便吵翻了。
這一次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倒是長了很多,因為她裝作不認識他,他也裝作不認識她,這樣很好。
這個時候,白真人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是中州派與青山宗之間的事情,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連三月負手說道:「這是天下之事,天下人都能管,而且我就要管,你能怎麼辦?」
這話真的略顯粗糙,但道理很穩,因為誰的拳頭大,誰就有道理。
別看她身後的雙拳看著小小的,有些可愛,但如果打出去,天空都會出現一個大洞。
白真人說道:「你終究不是青山的人。」
連三月微微一笑,說道:「但我是他的人。」
她那張尋常無奇的臉就因為這抹笑容忽然變得光彩照人,無比動人。
就像是陽光下的孤峰,深淵崖壁上生出來的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