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群峰之間一片安靜,人們還沉浸在刀聖身世帶來的震驚以及井九的最後一句話里。
井九沒有給眾人太多時間,直接開始講述第二個故事。
他望向某座峰前那棵大樹,對那個戴著笠帽的男子說道:「過來。」
那名男子摘下笠帽,青色的臉上滿是苦笑,正是蘇子葉。
蘇子葉向著黑玉盤深處的井九走了過去,吸引了無數視線,引發起陣陣騷動。這位曾經的玄陰宗少主現在可以說是邪道勢力碩果僅存的厲害角色——碩果僅存這個詞可能用的不是太恰當——總之他就是最後一個。
很多人知道他還活著,甚至與風刀教、玄天宗有著一些隱秘關係,不然怎麼能把崑崙派打的節節敗退?而他身後那個巨大的黑影人們也很清楚,那就是青山宗。
只是井九居然喊破了蘇子葉的行藏,難道是想直接昭告天下?
飛升在即,真人行事果然更加隨性。
「蘇七歌是玄陰宗上一代的宗主,修行邪功年月太久,腦子出了些問題,信了些愚蠢至極的說法,偏又無情絕性至極,給懷孕的妻子種了劇毒,讓她變成了一個半死人,又用鬼幡勾魂入體,如此行事,那個在死人腹中存活下來的胎兒便是所謂魔胎,直待魔胎降世,便會被他生吞入腹,以成魔嬰,助其境界大成。」
蘇子葉行走在黑色的地面上,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速度看似緩慢,實則很快,當井九說完這段話後,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靜靜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如果說剛生下來的嬰兒都能感受到母親的憐愛,那這個魔胎呢?」
這句話的前半段說的是曹園,後半段說的自然是蘇子葉。井九看著他問道:「魔胎生具靈識,知道自己生活在母親的屍體里,知道自己一生下來就會成為父親的丹藥,那會是什麼感覺?」
蘇子葉想了想,平靜說道:「絕望,而且憤怒。」
知道這段秘事的修行者不多,但很多人都知道,蘇子葉在很年輕的時候便成功地暗算了自己的父親,在長老們的幫助下獲得了玄陰宗的實權。按照井九說的這個故事,他只是蘇七歌放在妻子屍體里的魔胎,生下來便會被吞食,那他是如何活下來的,又如何能夠暗算到自己的父親?
「那個魔胎在發育的過程里,吞噬了一些母親的血肉,提前嬰化,當蘇七歌把那個魔嬰吞進體內後,根本來不及煉化,便中了他的屍毒,繼而那個魔嬰破體而出,讓蘇七歌就此癱瘓,過了很多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直至被柳詞一劍斬化。」
蘇子葉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平靜地彷彿在聽別人的故事。
群峰之間一片嘩然,不是因為蘇七歌苦心孤詣、不惜犧牲妻與子也要謀求的魔宗大道一朝盡毀,也不是感嘆於一個嬰兒為了活下去也能拚命,而是因為這句話的前半句。
那個魔胎是靠著吞噬母親屍體才提前嬰化,並且有了屍毒這個保命的本事。
不要說是修行正道,就算是邪道中人也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
井九說道:「如果說這是他父親種下的惡因,他就是惡果?那他母親呢?為何又要承受這段因果?」
所以他講的第二個故事也不是因果,而是一口氣。
井九問道:「為何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叫做朝天大陸?」
人們心想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大道朝天,修道者苦求飛升的意思。
井九說道:「人死屌朝天,不死萬萬年,我喜歡這個意思。」
眾人震驚無語,心想難道朝天大陸的名字還能如此解釋?
蘇子葉有些想哭,卻微笑著。
他慢慢彎腰,向井九認真行禮致謝。
……
……
「人死屌朝天,不死萬萬年,人死……」
布秋霄念著這兩句不雅至極的話,卻越念越覺得頗有深意,說道:「想來這才是向死而生的意思吧。」
井九說道:「那句話太雅。」
布秋霄還是無法完全贊同這樣的活法,說道:「如果這句話說的是只要能活著做什麼都可以,豈不是也可以推論出另外一個結論,只要知道自己終將死去,那麼活著的時候做什麼也可以?繼而又能推出我們每個人的存在都是一場泡影?」
井九講的前兩個故事,不管是曹園的身世還是蘇子葉的出生都可謂是慘到了極點,難道他真是想說這個?
「你的推論沒有問題,但中間有個缺失,那就是我們為何要死去?」井九知道他想說什麼,擺手說道:「永生確實無法證明,但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死去,會不會死,所以我生下來的時候,就確認這一切不是泡影。」
原來他最後說的是自己的故事。
很多小宗派的修行者以為自己早就猜到了,臉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趙臘月等人卻是沒想到,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居然有興趣說說自己。
……
……
「那些年沒有梅會,朝廷統治極弱,天下極亂,隔上一陣便會死很多人,便是神皇也是隔些年會換一個,我就出生在最亂的朝歌城最亂的皇宮裡。雖然很亂,畢竟是皇宮,錦衣玉食不會少,我也沒有做過什麼事,很小的時候便被發現修道天賦不錯,幾家大宗派爭了好幾年終究還是師祖贏了。那時候都說道緣真人天下第一,誰能想到飛升的時候會被南趨暗算呢?嗯……我上次也沒想到,由此觀之我確實繼承了他的衣缽。」
對井九來說這是平鋪直敘,卻很令人發笑,尤其是青山弟子們第一次發現掌門真人居然也有有趣的一面。
接下來就是那個世人皆知的故事,就算今日青山群峰間的修道者們以及青山群峰自己有興趣、有耐心聽他本人講一遍,他也沒有那個耐心。總之就是他被道緣真人帶回了青山,太平真人主動請求代師授徒,接著便是南趨偷襲、師祖與師父接連身亡、上德峰一脈被打壓,太平真人到冥界做姦細,帶回了冥皇,一頓火鍋之後血洗群峰,又一頓火鍋之後,太平真人閉了死關,又三百年後,景陽飛升失敗,轉世重生,太平真人越獄,師兄弟二人再續前怨……
朝天大陸這幾百年的歷史,基本上就是這對師兄弟的爭鬥史。
前後兩世,他們都是彼此最危險的對手與敵人,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現在太平真人死了,只有他還活著。
他生生把自己活成了這個世界上最老、最無趣的傳奇。
「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井九給這個世界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也是自問。
景陽真人或者說井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整個朝天大陸都沒有明確的認知,所謂不理世事、性情冷淡、天賦絕高不過是些淺顯而無用的形容。他的性情與形象始終是模糊的,臉上彷彿永遠蒙著一層霧,比白真人身周的雲霧還要難以看穿。
「不理世事是無所謂,不代表我不能,當年在那個小山村裡的時候我就已經算到了現在的很多事情。」
聽到這句話,柳十歲自然想起了那個池塘,池塘邊的大樹,樹下的竹躺椅,躺在椅上的白衣少年。
他當時問井九你在做什麼,井九說在推演今後的三千年。
現在離那天才過去一百多年,整個朝天大陸都已經變成了青山的,難怪他會毫不在乎地毀了承天劍。(這段就不抄本章說了,大家自己算的出來所有宗派與青山宗的關係。)
只是終究還是有很多事情算不出來,因為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思考與堅持,於是他們離開。
先前他說自己很欣賞那句不死萬萬年,其實是在說欣賞蘇子葉。
這也是算,想來再過幾年,崑崙派就會老老實實地分一條靈脈出來。
那井九還算到了些什麼呢?他看了彭郎一眼。
彭郎想著那天夜裡在三千院的對話,真人對自己名字的點評,不知怎的有些不安。
「也有很多人說我性情冷淡,但那隻不過是因為這具道身有些特殊,事實上這具道身很好用,所以不要同情我。」
井九看著趙臘月與柳十歲說道:「而且總有一天我會舍了這道身。」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與柳十歲有些安慰又有些不解,心想舍了這道身你用什麼?
平詠佳的反應自然最大,心想師父你居然連萬物一劍都瞧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