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絕
位次僅次於皇后和秦長歌,位列四妃之一的張淑妃,一臉淺笑盈盈,道:「貴妃但有吩咐,莫敢不從,只是這指教二字,實在是當不起,若是讓陛下聽見了,妹妹們只怕又擔了不是。」
秦長歌瞟一眼淑妃,淑妃張玉鸞,是當朝太尉,手掌十萬兵權的張廷的女兒,從龍有功的功臣之後,不僅是她,這裡的嬪妃,都是蕭玦為鞏固政權,平衡各方勢力所納,蕭玦無數次在她面前發誓,將來帝位穩固,定然是要罷卻三千佳麗,此生只專守她一人。
秦長歌不過一笑而已。
天子之愛,是博愛,愛江山,愛臣民,愛權位,最後,才是女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個遙不可及抓握即破的美夢。
她秦長歌,一向是不做夢的。
當年,前朝元敬帝沉迷煉丹長生,不問政事多年,朝政為奸佞把持,倒行逆施,各地節度使實力強盛者漸生離心,不受朝命﹐不輸貢賦,劃地自治,群雄割據之勢漸生,為搶奪地盤兵丁年年征戰不休,還時時搶割百姓辛苦所種的糧食,擄走所有壯勞力,導致烽煙處處赤地千里,百姓苦不堪言,兵戰最為激烈的幾個州,當地百姓逃個精光,流亡路途,食物不足便易子而食,血淚斑斑一路凄涼哀哭。
從幽州自平州自京城一路千里,白骨歷歷,零落於黧黑的道路,無人殮埋。
其時,一直在廟堂民間享有崇高地位,號稱「天機之子,隱蹤之門,得一弟子可得天下」的千絕門,終不忍亂世饑民白骨流離的慘景,重開了封閉六十年的山門。
啟門之日,無數瘦骨支離的難民伏塵遙拜,哭聲哀求之聲直上雲霄……
而朝野有識之士,也改裝簡從,驅車而來,遠遠在山門外下馬棄車,奔行於半山,喃喃祈禱。
當世人猶在翹首遙望猜測那煙霞之上緩緩洞開的神秘奇門,派出的是哪位驚才絕艷,一入紅塵就註定掀起滔天巨浪,顛覆迷亂朝綱,解民於倒懸的弟子時。
千絕門小師妹秦長歌,已早一日離開師門,受命行走江湖,為亂世苦海中掙扎的蒼生,尋天下之主。
按照師門指引,她只向西而行,某一日路過閑散郡王淮南王府門前時,她停住腳步,微笑。
深深注視那個因為酷愛學武被趕出家門又被兄弟嘲笑的少年,為他目中的熾烈飛騰的華光所驚。
那少年攜劍當街,對著兄弟們在他面前重重闔上的朱漆大門,憤怒卻不悲切,只是昂然上前,刷刷兩刀!
砍裂正門,兩道豁口深深,若張開的黑洞洞巨口,大笑世人有目無珠。
那少年黑髮於風中飛揚,橫刀大叱:
「你們,不配趕我出門,是我今日裂門而出,終有一日,我要你們,大開中門俯伏於地,長跪迎我!」
院門後傳來鬨笑之聲。
那少年立於寥落長街之上,目光雖然堅定,然而那雙肩,卻已擔上一身的蒼涼了。
畢竟尚自年輕,一懷抱負無人得解,獨立長街一身煢煢,終難免鬱郁,於是這秋風瑟瑟,輕染了他兩眉霜色。
卻有女子於他身後輕笑。
「你也忒沒抱負了。」
他霍然轉身。
「僅僅大開中門俯伏跪迎?你為何不要他們一步一叩,千里來朝?」
他的目光突地燃起,秋風中亮成了兩團熾烈的野火。
聽得她懶懶微笑。
「我會助你。」
明明她神情如此慵懶,笑容如此狡黠,身姿如此單薄,言語如此模糊。
然而他竟莫名安心。
如幼年,學步之時踉蹌跌落,被身後之人挽扶而起,給他一個安心無妨的微笑。
他亦微笑,明亮如火。
那一諾,那長街初見,少年與少女,一個懷揣著尚自模糊的未來,另一個,早已將逐鹿之圖勾勒在心。
那之後的跌宕搏殺,血戰功成,再一轉眼,竟已變幻流年,著了冠冕,換了戰場。
無聲,卻殺氣凜然,美麗,卻利齒森森。
以舌為刀以唇為劍的日子,如此的,令人厭倦啊……
不抵那沙場點兵,黃沙染血,劍氣凌雲,橫槊賦詩的痛快,卻較那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得更陰狠更毒辣更血肉橫飛傷人無形。
秦長歌微微一笑,那一閃的回溯記憶,瞬間拉回。
無妨,便當遊戲也好。
她笑得比張淑妃更加溫婉。
「妹妹這話聽著奇怪……區區指教二字,不過尋常言語,如何你就認定陛下會因此生怒?……難道你是在暗示,我們英明天縱的陛下,是個輕易為他人一言而定人是非的……庸君?」
最後兩字含在齒間,輕輕吐出低不可聞,卻令淑妃立時白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