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疤
秦長歌細心的擰著金盆里的絹布,動作輕柔,心裡卻在惡狠狠的暗罵。
那麼多侍女,為什麼偏偏在自己經過他身邊時,那個明明昏迷的人,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公主立即順理成章的吩咐她留下來侍候,無人之處對她展現滿面殷殷之色,眼神竟有幾分哀懇。
秦長歌默然一嘆,也無可奈何。
文昌真是想多了,無論如何,她現在就是一小小宮女,難道還會抗命?
秦長歌微微笑著,趁著屋內無人,毫不客氣拉開蕭玦衣襟,手指輕輕按在他因練武不輟,而較常人更為強健光潤的麥色肌膚上。
只一按便知究竟。
蕭玦還是那個逞能強硬的脾氣--上官的劍,不是那麼好相與的,青衣人拚死救護,強大無倫的劍氣還是穿過青衣人肩背,透入蕭玦胸口,裂膚三寸,皮肉之苦倒在其次,那寒意森森的劍氣,多少傷了點蕭玦肺脈,他又心緒不寧,以至於昏厥--其實沒那麼嚴重的。
只是……上官的劍,好像有留情之處呢?
這個老怪物,根本就不是為殺蕭玦來的?
想著先前上官走時說的話,秦長歌笑笑,手指在他胸口一彈,眯著眼看著熟悉的前世丈夫的胸膛,手掌,輕輕的按在他平靜有力跳動的心口上。
掌下肌膚,溫熱細膩,極有彈性,掌下心臟,跳動有力,聲聲入耳。
隱約間想起當年,戰場之上,蕭玦經常受傷,他又是個不懼艱險勇於前行之人,管他血流全身,管他刀山劍叢,管他橫屍百萬,管他火海冰河,只要他一息尚存猶自能戰,他定然是要橫劍縱馬上前,先殺個痛快再說。
她卻是個懶惰的性子,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只是時時伴在他身側,他受傷得多,久而久之,她竟練就了一手嫻熟的包紮技術,成了他專用的軍醫。
秦長歌手指緩緩移動,探入衣內。
輕巧然而準確的,摸到頸下三分,虯結而起的一道傷疤。
不長,卻很深,以至於癒合之後,肌肉筋脈再也不能舒展,團結在一起,成了一個猙獰的疤。
猙獰的疤,刻在誰在心上……
那年冬,赤河戰場,與北魏開國之主,魏元獻的生死一戰。
西梁史書上,白紙黑字的記述:
初,魏元獻兵盛甲於天下……是年冬,決戰於赤河關隘定陽,魏軍勢盛,以四十萬軍圍之,魏王元獻勢驕,列營百餘,強攻定陽,曰:百萬之師,所過如卷,蹀血而進,必屠此城,前歌后舞,顧不快焉!魏軍未至,帝使靜安王密赴偃陵,調平偃軍轉救之,武威公率精銳取魏軍禹城,禹城,魏軍南下之要道也,得之則扼魏軍之喉,帝後獨守定陽,堅城力阻,魏王逾月不能下定陽,神奪氣沮,值靜安王馳援至,帝親帥三千騎,夜踏魏營,初戰告捷,其時禹城已下,然消息未至,後命偽制勝報,射入陽城,又命死士佯闖魏營,故遺戰報,魏軍得之,一日三驚,勒卒自持,帝將勇士三千,血月之夜,密涉定水,決戰赤河蒼龍之野,戮魏軍大將成羽,創魏王元獻,是役血流漂杵,積屍遍野,魏軍倉皇北遁,於禹城再遇武威……所遺軍士,不過二三停矣,值此一役,兩軍之勢逆矣,魏王終朝逡巡而不敢進……我西梁萬年之基,由此始矣。
史書上那些枯燥生硬的字眼,善於將一切腥風血雨淡化,冷靜的凝固於永恆的時光之中,只有參加過戰役的人方才永生不能忘記,那些餐風飲雪,艱難竭蹶,誓死守城,浴血殺伐的日子。
天寒地凍的冬月,久困的危城,禹城攻下的消息尚未傳至,秦長歌偽造的戰報卻已射入城頭。
長嘯的飛箭如煙花,帶著同樣如煙花般令人振奮的消息射入城內飢疲羸弱的士兵眼中,那些揮飛著熱淚的擁抱里,那些無邊無垠的歡呼雀躍里,蕭玦一步跨上牒垛,於萬眾欣喜仰望的目光里,神采飛揚的下令,窮盡所有能下腹的食物,給今日出征的將士盡飽而止。
數月未吃飽飯的將士,歡笑領回了那摻雜著黍,糠,秫米,甚至還有不知名的晒乾的蟲屑的飯,席坐於地,枕著破敗的麻袋,長滿凍瘡裂出無數血口的手捧著碗,大口大口的吞吃。
歡笑著說,總算能做個飽死鬼。
秦長歌和蕭玦,吃得也是這飯。
蕭玦倚著城牆,抱著飯碗,吃得很香,秦長歌看他半晌,將自己的半碗飯撥到他碗里,蕭玦啊的一聲,瞪她一眼,再撥回來。
秦長歌又撥過去。
蕭玦再撥回來。
爭執中灑落幾粒飯,蕭玦趕忙揀起填入口中,笑道:「這飯是你灑下的,我算是吃了你的飯了,你別再推,再推我生氣了。」
秦長歌默默看著他,今夜,蕭玦堅持要率軍偷襲敵營,因為他知道,城裡已難以支撐,魏軍白日里接到禹城已下的戰報猶自惶惑,而玉自熙的援軍正在趕來,此時踏營裡應外合,正是最佳良機。
但那是三十萬人馬。
以三千對三十萬。
只有蕭玦敢為。
秦長歌那段時間因為疲憊而缺乏營養,一直發著低燒,不明原因的熱病令蕭玦擔心,他下了軍令,嚴禁秦長歌跟隨出戰。
那夜,三千勇士靜靜磨刀,水渠邊餵飽瘦骨嶙峋的戰馬。
那夜聽慣了的深遠的號角,於夜色中緩緩低訴,分外幽沉,牧野千里的處處白骨,斑斑鮮血,和著那一輪孤寂冷漠看人世間爭奪殺戮的月色,都幻化成無數雙戰死荒原永生難歸故土的遊魂的目光,在深寂的夜裡飄搖不休。
那夜月光慘淡,猩紅欲滴,血月之夜,天色蒼茫,蕭玦領三千勇士,馬銜枚,蹄裹布,一路潛行。
安靜迅速,如長蛇般掠草而行的隊伍,難以發覺遠遠跟隨著的那個纖細身影。
夜色至深時。
蕭玦飛渡定河,將近敵營,去枚擲布,揚蹄而起,一頭撞入敵軍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