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罪
輕輕一字,如雪花飄落金磚地,朱紅梁。
然後他便看見在秦王身側的楚王橫刀一劈,刀光在半空中划過流麗的弧線,帶出血錦一幅,血錦盡頭,是一顆骨碌碌滾落他腳下的,和他相貌相似的人頭。
那人頭上,滿凝驚駭之色,似是到死也不能明白這翻覆猙獰的世事,不能明白昨夜還暗室密謀與他握手言歡暢談大計的楚王如何轉眼間倒戈相向,辣手收割了他的生命。
蕭玦卻瞬間明白。
他看見楚軍迅速包圍了秦軍,同室操戈,根本不須御林軍動手,便將懵懂中的秦軍分割繳械。
他看見那個砍下秦王人頭的「楚王」,撕下面具,跪地向他請罪。
他看見兄弟的麵皮,平平覆在地面,冬風森冷,吹得那麵皮浮動不休,面上眼眉口鼻,便扭曲成詭異的表情,似在對他惡毒譏笑。
譏笑他為枕邊人所瞞,變生肘腋之側而不能察,譏笑他世稱仁厚明君,卻任由自己妻子以這般陰詭伎倆殺戮自己的親兄弟。
蕭玦只覺得胸口炙熱,那地面上蠕動著的麵皮令他連掌心都似生著了火,他霍然回身,怒視秦長歌。
那是他第一次用溫情以外的目光看她。
而秦長歌只是溫和的回望他,溫和到他幾乎錯覺那剛才那冰冷的殺字,並非出自眼前這個瑰姿艷逸絕世神女般的女子之口。
那夜,長樂宮燈影幢幢,映出激動徘徊的人影,那夜,宮女們畏縮於一角,凜凜戰慄,聽著天子雷霆之怒,第一次如颶風般卷過長樂宮。
第一次啊……
蕭玦飄遠的目光緩緩收回,抿了抿唇,取過案上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睫,不再言語。
當年,長歌是對的,秦楚二王,狼視鷹顧,禍心深藏,更兼為太后親子,江家勢力亦不可小覷,不以雷霆手段斬除,必有後患。
起初,兩王在位時,與各地勢力合縱連橫私下勾連,更重要的是,兩王為太后親子,仗著太后寵愛,暗中於朝政處處掣肘,雖不能掀風起浪,卻也麻煩不斷,而他雖然不畏這些手段,但礙於孝道,屢屢不能發作,更有甚者,秦王還和宮妃有染,這些宮妃雖然不得他寵愛,但他憐憫她們寂寞,也多半予以厚待,但皇帝被戴綠帽這樣的事,是男人都不可容忍,他為此特意去找長歌傾訴,彼時長樂宮暖火融融,長歌微笑聽完他的話,輕輕飲茶,笑問:「陛下欲如何?」
他默然。
長樂宮金鏤火盆里跳躍的火光映得長歌眉目一派婉孌,她目光深深,涓涓流淌如幽泉,靜靜看了蕭玦半晌,良久笑道:「好,我知道了,這事便交給我吧,陛下今後不用再為二王操心了。」
他不答,卻笑著道:「聽說你棋藝有長進,咱們再來一局。」
……
當年,是他,明知這樣的禍患,也動了殺心,卻心有猶疑,又不願甫定天下,便以殺兄之行有傷仁主令名,是長歌冰雪聰明,深體他意,不惜為人所詬,不計自身榮辱風評,替他下了決斷,搶先背負了殺兄之罪。
她要做,便做得決裂,將他徹底摘清,以全仁主之名。
而他,卻因一時變生頃刻的震訝,卻因不肯承認內心裡的私意,卻因所謂的區區帝王之尊受損,向她洶洶興問罪之師。
彼時她微笑如故,未有一言自辯。
那笑意深刻於他記憶,想起時卻痛斷肝腸。
楚颱風,庾樓月,宛如昨。
再回首,卻已是一派秋聲入寥廓。
看著他陷入回憶,蕭琛的清澈目光,也有那麼一瞬間的迷茫,但瞬間便輪廓鮮明起來。
他轉移話題,問蕭玦是否回宮。
「不了,」蕭玦尚未從剛才的思緒中掙脫出來,抱著茶盞懶懶道:「朕無大礙,不必回宮驚動太后,就在這裡略歇息就好,明日再回,還是你先回宮向太后稟明吧。」
蕭琛應了,想了想又道:「臣弟來前,太后還有一事囑咐。」
蕭玦目光一縮,「嗯?」
只這般一轉目,他利劍般的目光重來,比日光還光芒盛烈,蕭琛卻神色自若,輕輕道:「廢后病重。」
蕭玦怔了怔,隨即笑了,笑意如在雲端浮過,極遠,他狹長璀璨的雙目瞟過來,眼角於某個側面看來飛挑出極美的弧度,「她又病重了?」
那個「又」字,咬得極重。
蕭琛只是微微笑。
蕭玦向枕上一靠,看著帳頂道:「說我知道了,著太醫好生看著,可憐她常要重病,實在辛苦,務必用些好葯。」
他語氣森冷刻毒,蕭琛卻依舊笑容無暇,淡若春柳,神情溫恬的躬身應了,又喚過近侍來,一一關照囑咐,才飄然而去。
他天水之碧的衣角拂過庵堂,頓時綠了郢都郊野之秋。
秦長歌目送他離去,轉身淡淡看了看蕭玦所居之處。
目中掠過一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