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禮
離得較遠的妃嬪貴妃們,忍不住墊腳探頭張望,眾人驚異神色里淑妃面有得色,鶯聲燕語的道:「臣妾碧蕪以此恆海明珠衣,進獻太后,此衣以南閩天蠶錦摻金絲織就,綴絕品深海鮫珠萬顆,著此衣者,肌膚潤澤,體輕康健,容顏不老,蒼髮返青,謹以此恭祝我西梁萬年,太后千秋。」
女人群里騷動更劇,已經有些不老成的,露出了驚羨或嫉妒的神色,深海鮫珠是離國特產,頗為名貴,以在座貴人們的財力地位,擁有數顆,或者擁有鮫珠做成的首飾,也算勉強能為,但像這樣以萬顆鮫珠綴衣,且顆顆不小於指頭大小,實在是近乎於驚世駭俗了。
張家財力,可見一斑。
張淑妃含著矜持笑意,注視著太后神情,見江太后神色滿意,一抹微笑悄綻於唇角,她此次下了血本,一是為了壓壓諸妃風頭,宣告這後宮中她永遠第一,二是為了後位,蕭玦後位虛懸已有數年,目前除了她,瑤妃柔妃等人也肖想不已,而這中宮之位,將來總是要太后下懿旨的,雖說這母子不合,但面上,蕭玦並不好拂逆太后太過,若是太后能和她張家達成默契,再在朝中聯合起來施加點壓力,蕭玦也許就順水推舟的立後了,只是諸妃爭得緊,互相監視得嚴密,她多次尋找機會討好太后,都被半途破壞,如今壽宴,卻是個堂堂正正的機會,此時不做得出彩驚人,更待何時?
秦長歌侍立文昌身後,神色不動的看著那珠衣,心中卻想到另一個問題,深海鮫珠是恆海中一種少見的珍蚌獨產,生長期長,取珠困難,因此凡達到指頭大小,便是御用之珠,不可於市上流通,張家再有勢力再有錢,對於離國來說,也只是他國富戶而已,如何能夠得到這許多御用珍珠?
除非……
抬眼向蕭玦看去,卻見他竟然也盯著那珠衣若有所思,似是感應到她的目光,蕭玦濃長的睫毛一掀,目光如電的射過來,兩人目光相接,秦長歌微微一笑,垂下眼婕,蕭玦的眼瞳,卻縮了縮。
她總是這樣,不在乎,不怕他。
看似不敢面對天威逼視,躲避對視,其實他覺得,她也許只是不想看他而已。
正如那微笑,看似溫婉如三月春風,細細感覺,卻只有濃霧一團,寒氣三分。
剛才在殿前,跪地的衣香鬢影五色繽紛的人群中,他莫名其妙一眼就看見了她。
這喜日子,她難得不若平日里清素,一身緋紅銀繡衣裙,插一枝瑪瑙攢珠宮釵,鴉鬢雪肌,笑容婉轉,作為天子,他可謂閱遍人間春色,但很少能見到一個人能將素淡和鮮艷都穿出常人難及的嫣然風致,只是那一雙妙目,卻清冷冷如深秋月下碧波千頃的江水,映著月色輝光,尚未接近,便覺得一絲清寒之意,從骨髓深處,淡淡彌散出來。
這個女子,看似溫暖好接近,給他的感覺,卻是拒人千里的。
這反倒激起了他的注意和好奇,明明她總想將自己湮沒於人群,他卻總能第一眼於萬花叢中發現她,那種淡定無謂,居高臨下的氣質,也許常人發現不了,但作為同樣身處高位的他,反倒第一時間覺得熟悉。
他調查過她的資料,平平無奇,唯獨出身雲州這幾個字,令他怔了許久。
雲州……長歌雖說出身千絕門,自小在門中長大,但她說自己祖籍雲州。
是不是雲州的女子,都有這份常人難及的非凡氣質?
他這裡盯著秦長歌出身,秦長歌怎麼可能不知道,心知再這樣下去,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當下輕輕一碰文昌,文昌會意,立即站起,趁著淑妃已經退下,微笑帶著秦長歌上前來。
本已欲待起身的瑤妃怔了怔,悻悻地坐了下去。
她這才想起,文昌位居一品,地位不僅不必自己低,比淑妃也要高上些許的。
照例說了些善禱善頌的祝詞,文昌尚未獻禮,眾人的目光都已投向秦長歌手中盒子,便見雪白鏤空玉盒玲瓏剔透,微透紫光,那紫色純正溫醇,若葡萄鮮艷欲滴,色彩極其分明誘人。
這本就是秦長歌故意為之,特意棄用尋常紫檀,以免蓋了紫玉的獨特顏色,用上好的羊脂白玉,襯出那葡萄紫的絕頂色澤。
文昌微笑將手一引,秦長歌輕啟盒蓋,深紫光芒乍現,又是一陣驚嘆,觀音本事常見,然而那尊觀音雕工極其華美細膩,衣袂波紋,玲瓏指甲都一一顯現,且唇角微笑,神秘悲憫,微微俯首,目視眾生,目光竟如活人般流波轉動,神采絕異,所有注目那觀音的人,都心神一陣恍惚,覺得那目光溫暖慈憫,如溫泉拂過己身,舒暢無倫。
那觀音造型也奇特,即非蓮台坐像,也非普通大媽狀的千手觀音漁藍觀音凈瓶觀音,而是一腿直立一腿盤曲的立像,雙掌合十,衣帶當瘋,容顏秀麗,仙姿飄逸。
毫無疑問,太后的目光,已經完全被這尊無論質料還是雕工都堪稱絕品的觀音像吸引,她仔細注視了一會兒,神情欣喜,卻似突然想起什麼,猶疑的看了一眼文昌。
童舜已經微笑俯身道:「恭喜太后,您上次還說東配店小佛堂內缺尊觀音像,可巧今日便有了一尊,此觀音像果然莊嚴華貴,堪稱國母所用,也多虧公主是虔心我佛的居士,方能深體太后心意啊。」
他這麼一說,太后想起文昌現今的身份,神色和緩下來,文昌已笑道:「太后聖壽,文昌豈敢以尋常俗物相獻,這尊觀音像別的也罷了,卻是中川雕藝耄祖李南柯大師親手所雕,而且,由聖德護國寺方丈釋一大師親自開光呢。」
此言一出,嘩的一陣騷動,連太后也「啊」了一聲,童舜驚聲道:「怎麼可能——啊,請恕老奴失禮——李大師已多年不曾親自雕刻,據說他徒弟的雕工便已是千金難求,這個便也罷了,而釋一大師據說已入仙人之境,閉關多年不見外人,皇家宣召也不曾應詔,如何會為此像開光?」
「說來是機緣巧合,許是信女子與我佛有緣,」文昌微笑平靜,目光瑩潤,當真有了幾分淡泊高遠之氣,「前些日子聽聞護國寺釋正大師開壇講法,我也微服去了,聽到一半,有沙彌來請我,只說有緣人慾待相見,不想便是釋一大師,自此蒙大師青眼,有幸晤談幾次,得益匪淺,所以為太后請了這尊觀音佛像後,方能得大師開光。」
說道此處眾人已是悚然動容,釋一大師現已是百歲高齡,五十年前便是名揚天下的得道高僧,據說他自幼生來便有意向,妙解佛意智識無涯,為一代禪宗之祖,八十歲後他便深居簡出,多少人慾求一面而不可得,不想文昌這個帶髮修行的居士,居然有這等機緣。
絕頂紫玉,南柯精雕,釋一開光,皆是可遇不可求,意味著這尊雕像便是走遍天下也不會再有第二件,便是皇族貴胄,富有四海,也絕難抗拒此等誘惑。
太后已是喜動顏色,連聲道:「好,好,難得你如此有心。」當即便命童舜小心捧了,供奉到東配殿小佛堂去。
目光在文昌身上轉了一圈,本打算嘉許幾句,突然停在秦長歌身上,打量半響道:「你這孩子哀家看著眼熟,是金甌宮帶去的宮人嗎?」
文昌的袖子抖了抖,秦長歌及時上前一步,擦過她袖邊掩過了,緩緩給太后施禮,細聲道:「奴婢……奴婢原是翠微宮人,因自幼學佛,被恩選陪侍公主修行,奴婢明霜,給太后見禮,太后福壽萬年。」
她故意放低聲氣,微作驚惶,控制好作為一個小宮女在大場合前應有的作態和分寸,只是雖然審慎俯首,依舊感覺到上方那一雙黝黑灼烈的目光,牢牢鎖在她背上。
「哦……哀家想起來了,曾見你隨侍柔妃來請安過,不想年余不見,風姿出落得越發好了,難得這等容姿年紀,居然能甘守寂寞虔心佛學,好,好,」江太后笑容可掬,接過童舜遞來的茶盞,淺淺啜了一口,眼皮微掀,漫不經心的道:「文昌,你得謝謝柔妃,難得她如此有心,知道你要修行,特地送了自己宮人給你。」
文昌未及答言,上首側座蕭玦已道:「母后誤會了,這宮女是朕在柔妃宮中遇見,得知她精通佛學,特意命她前去侍奉公主的。」
「哦?」江太后保養極好的豐潤容顏微微一偏,目光里滿是慈愛笑意,猶如面前確實是自己最心愛的兒子,「那就是皇帝有心了,原來哀家又看錯了。」
蕭玦肅然道:「公主棄皇家榮華,遁入枯寂之地,為天家祈福,為國運祈福,朕無論於公於私,都應照拂有加,選個宮女不算什麼,朕只怕自己為她做得不夠,令她受了委屈。」
笑容微微一僵,轉瞬便又展開,江太后溫和的道:「怎麼會,蕭氏皇族直系一脈,現在只剩不過三數人而已,文昌是我心愛的女兒,若有人要欺負她,別說是你,我先就不答應。」
蕭玦欠欠身,道:「母后慈憫。」文昌也上前謝恩,江太后溫和一笑,又命秦長歌退下,秦長歌俯伏施禮退下,立在文昌背後,眉梢微微跳了跳,剛才這段對話,好寒氣凜冽啊……
江太后母子不合,那是全朝廷都知道的事,當年極其榮威的江家一朝式微,太后親子秦楚二王被誅,皇后被廢,這種種般般,都已成為這對天家母子永生不可解開的死結,而這多年來母子相對,雖心底冰如寒冰,然面上言笑晏晏,笑意里偏偏又微露凌厲寒光的刀鋒,帝王家獨擅的技藝,令人退避三舍,不敢輕攖。
聽著這母子對話,秦長歌卻突然想到明霜,看太后對自己的態度,明明是熟悉或者說注意過明霜的,想必是這個女子的籍貫令她不安,以江太后的性子,也不可能不知道明霜被選到文昌那裡,她故作不知,出語試探,卻又為何?
朕想到重生那一刻,青蓮說的話,秦長歌目光一閃——原來如此。
明霜應該是被太后害死的。
雲州籍的女子,是江太后的死穴,雖然斷絕了明霜幸進之路,但她依舊不肯罷休,在柔妃帶明霜過來請安,得知明霜是柔妃的梳頭宮女之後,便設計讓柔妃犯了蕭玦的忌諱,江太后自然了解柔妃的性子,被蕭玦冷遇的她,定然會將怒氣發泄在自己的梳頭宮女身上,於是,明霜無辜枉死。
江太后自然不會知道明霜的身體里已經換了人,但是小宮女的大難不死,令她生出警惕,出語試探,是為了知道蕭玦的心思。
而蕭玦的態度,想必已經令她不安了。
文昌退下,接著便是其餘妃子貴妃獻禮,可惜兩件絕頂重禮在前,任何人都覺得自己的禮物相較之下實在寒酸,有些拿不出手,不免都有些怏怏,江太后卻是一概做出喜歡的樣子,每個人都撫慰幾句,不偏不倚,皆大歡喜,秦長歌冷眼看著,在心中冷笑,一別經年,她還是這長袖善舞的老樣子啊,真難為她演了這許久。
接著便開宴,不過是羅列八珍水陸餚醴,及諸般細巧宮點,太后桌上多一個福海壽山大攢盤,另設一案,一百個面蒸的雪白的壽桃點紅配綠,粉致艷麗的供奉在太后面前。
雖說已開席,所有人卻都心有靈犀的不動筷子,眼光有意無意的瞅著上首,因為按照規矩,開席之後,應由皇后和貴妃,或品級高貴的兩位宮眷向王妃命婦們勸酒。
而如今皇后被廢,賢妃多病,四妃中只有淑妃在場,餘下的一個該是誰,頗令人玩味。
要知道,被欽點執壺勸酒的妃子,很可能便是要晉位四妃,就算不能晉位,最少也說明了聖心眷顧,西梁後宮諸妃,身後多有家族勢力,宮中女子升價擢黜,多少關係各家勢力在眾臣心目中的評估,這些命婦們都是自家老爺打出的太太牌,老爺們目光在朝堂,她們的注意力在後宮,蕭玦目前依舊無子,後位虛懸,因此誰受寵,誰將來會誕下皇子,關係體大,怎能不雙目灼灼的盯著?
在眾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中,瑤妃和柔妃都挺直了腰背,狀似無意的眼觀鼻鼻觀心,把持著自己不失態,目光卻蛛絲般的不住往蕭玦面上粘粘纏纏,蕭玦卻根本不看她們,聽了司禮太監的請示,皺皺眉,哦了一聲。
這一聲讓兩妃都繃緊了身體,不知不覺擱下了筷子。
一片寂靜中,卻見蕭玦看向文昌的方向,道:「你……哦,煩勞姐姐各桌走走吧。」
人群里嗡的一聲,卻立即收斂了,目光齊齊轉向微笑站起躬身應命的文昌,因此都忽略了蕭玦的神情。
秦長歌卻在文昌背後,悄悄鬆開了捏緊的手指。
剛才蕭玦的目光,是看著她的。
甚至說的那句話的第一個字,居然也是對她說的。
她在驚訝之下,已經開始考慮萬一這傢伙真說出什麼不對勁的話,自己該如何應對了,還好蕭玦及時醒覺轉了口。
抬起睫毛,悄悄向蕭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視著面前一盤菜不語,雙眉間隱隱陰霾,似在思索自己怎會有此舉動?
蕭玦確實是在疑惑,剛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後,目光從太后身上一掠而過的那個叫明霜的宮女時,不知為何那一剎她的神情竟讓他恍惚間回到從前,依稀記憶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於朱堊紫闕的華堂中羅袖飄颺,幾分散漫幾分瀟洒的目光,如水掠過那上座中心思沉沉的國母,婉然笑容里幾分冷意清絕。
景象重疊,似曾相識,心旌搖動中,彷彿昔人昔景重來,他執著銀龍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脫口而出,「你去勸酒吧……」
萬幸剛剛吐出第一個字,那宮女突然目光一抬,溫柔中帶點畏怯和興奮的眼色,與一般女子無二卻絕不屬於她的神情,而那張臉,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
看著捧著酒壺,隨文昌去給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纖細身影,蕭玦舉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臉,他一氣將酒飲下,酒液入喉,沉重緩滯,彷彿飲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燒的石塊或是灼烈的焦炭,滾燙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願而對的熟悉的疼痛……
飲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暈,眩暈里聽得身側太后突然割下酒樽,微微一嘆。
酒樽擱落桌案的清脆聲響不算大,卻立時被所有人聽見了,滿殿珠動翠搖,正在咸與皇室榮光的妃子命婦們,立時歇了笑語,齊齊向上首看來。
剛才還笑語溫存的殿中,立時靜得落針可聞。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們難得過來,儘管自便,不要理會我,我只是見著你們歡喜熱鬧,一時心有感慨罷了。」
眾人都是人精,當然知道這不過是虛語,哪裡敢「自便」?正襟危坐著都只是聽著,等著下文,秦長歌已眉頭一皺。
果然她還不死心么?
江太后果然繼續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長壽宮此刻熱鬧喜慶,冷泉宮卻不知是何等凄涼,可憐她命運多舛,親姑姑旬壽,竟也不能親身來賀。」說著便拭淚。
一時眾人面面相覷,目光悚然。
都知道這個話題等同炸藥,那是絕對接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