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
那女子一怔,隨即一笑,慢慢道:「緩兵之計?」
又道:「自己解決不了就喊男人?我原來覺得你夠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她話聲雖然慢,動作卻不慢,伸手刷的抓向秦長歌天靈,七色彩光,富貴花屏般舒展開來,炫目如虹!
於此同時有人大喝:「將這個女子好生盤問了!務必將她底細摸清楚!再立刻殺了!」接著便是嗵的一聲,人體被狠狠摜到地上的聲音。
她一拂袖,身姿及其輕易的一轉,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長歌仰首,也不見她作勢,只看見半空中長發一盞紅衣一颺,她已如流星般電射出去,隨即慘呼聲不斷響起。
那呼聲速度極快,幾乎一聲接著一聲,換句話說,就是這女子殺人的速度也極快,無人是她一招之敵。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驚人的武功!
隱約間聽見調兵之聲,呼喝之聲,弓弩勁射之聲,機關啟動之聲,蕭玦厲聲布防而楚非歡低聲指揮關卡的聲音。
秦長歌仔細聽著,遺憾的搖了搖頭。
如果自己還是睿懿,如果非歡還是非歡,今日便可留下這女子,可惜……
一切沸騰紛繁的聲音里,那女子的語聲突然清晰緩慢的響起,一字字道:「人,我沒殺,這個,我要帶走,誰攔,誰死。」
似是為她的話作註解,又是一陣慘呼。
那女子似在踏血前行,語調卻平靜依舊,其餘人的聲音里卻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緊張肅殺之氣,唯有蕭玦和楚非歡兩人,一個毫無畏懼繼續命兵攔截,一個聲音恆定,低聲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啟動機關,機簧吱吱嘎嘎聲響里,無數形狀各異的武器攜著聽來各異的風聲,悍厲而殺氣凜然直襲目標。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聲涌動,飛矢如瀑,火把照紅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鐵甲傾巢而出!
那女子移動的速度聽起來彷彿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所經之處要麼是慘呼聲起要麼是暗箭回射擊穿鐵甲的噹噹聲響,激銳的風聲里她慢慢道:「好——不錯——可惜沒武功——」
聲音空曠而幽遠,最後一句已經遠在數里之外。
她衝出去了。
帶著重傷的蘊華,在三千鐵甲衛士圍攻和機關攻殺之下,漫不經心的衝出去了。
說「沖」出去只怕都不準確,聽她那語聲,始終平緩如常,大約連氣也沒喘一口。
雖說御林軍和鐵甲衛士因為皇帝在場,主要精力放在了保護皇帝上,雖說機關多年未曾使用,開啟時不夠熟練延誤時辰,但是這個女子以一人對千軍,抬手漫步,頃刻殺人,那種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視態度,那種強大到一定程度萬物都不在眼底的無謂,真真令人生寒。
大約她今天全部的損失,就是被秦長歌燒斷的頭髮。
秦長歌聽得她遠去,舒一口氣,直直向後一倒,用手指虛空按了按,做了個打手機的姿勢。
笑吟吟對著虛擬的話筒道:「半面強人,現在我開回答你剛才的話,要知道胡亂逞強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況男人這種生物,你不偶爾依賴一下,他會沒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於他們茁壯成長啊……」
咔噠數聲,三重巨鎖的牢門緩緩開啟,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帶起的風吹得飄搖不定,蕭玦怒龍一般的卷了進來,秦長歌靠著鐵床,懶洋洋的看著他,半響啞聲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蕭玦衝進來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想,只想快些確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雙永遠微笑平靜,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滿心的焦灼和熱切立時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靜下來。
平靜之後,那種細微卻又澎湃不休的激越情緒,再次從血脈里激起,宛如怒濤拍岸般不住拍打心房,這種極其熟悉卻又暌違已久的感覺,自他初見小宮女明霜後,一次比一次明顯濃烈,反倒昨日大儀殿上,對著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種深埋於記憶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臨。
這也是他心生疑竇的原因。
他對念念不忘的愛人心靈感應,深入骨髓,歷世事磨折風霜雨雪而不可抹殺。
然而,她呢?
明霜,長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卻清冷流光的眼眸,在歷經死劫,隔世重來之後,會以何等的目光,來迎接她前世愛人?
長歌,長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從來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覺得,世上任何荒誕的奇蹟發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覺得她永遠不會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亘古如一。
正是因為這樣深切的了解和長久相處形成的強大的組合,使他在長樂大火之後始終不肯相信長歌死去的事實,犯下了他難以原諒自己的錯誤。
如今她終於回歸,龍章宮無數個凄清夜裡失眠時的喃喃祈禱終成現實,他欣喜至不能言語,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紋的他,在即將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開始心慌。
一切……不會那麼想當然吧?
沒能保護好他,令她喋血深宮,令她冤情難雪,令她深怨長埋,令她在轉世重生後,只得以孱弱之身辛苦萬端的尋找真相的自己,實在也無顏要求那份「想當然」。
今日又因為思慮不周,令她再次遇險,險些喪身。
那個紅衣女子出現在牢頂之上,乍一出手展示強大無倫的武功那一刻,他連心跳都幾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錯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墮深淵,也難償滔天之恨……
……
眼前女子淺笑盈盈,眼波流轉,是一抹煙一縷風一聲清音一絲馨香,是浩淼滄海是廣袤煙霞,誰都感覺得到,誰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鏡,照得見濁世纖毫塵埃。
這些年,前世後世,他犯下的錯,她心知肚明,如今,她會怎麼想?
她會……恨他吧?
想到這個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剎那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又或者誰突然傾翻了灼熱的沸油,無遮無攔肆意潑下來,一大片熱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來從無畏懼,卻在這一刻近鄉情怯。
蕭玦只覺得那一步突然如幽壑遠如天涯,灌了鉛的腳步難以飛渡。
……試一次吧……無論怎樣的結果,他都接受,雖然內疚自責,無顏以對,但是如果不試一次,此生永難心安。
她似乎也曾說過,連嘗試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緊握成拳,貼在袍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蕭玦面上卻強自平靜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問,「你願意再次親自改造一次么?」
秦長歌抬眼,目光掠過他崩起青筋的手臂,再掠過牢門口沒有跟進來,半側首看著遠處出神的楚非歡,他秀麗的容顏半隱在黑暗裡,一個沉鬱靜逸的輪廓。
情愁幾許,空自傷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銷乾淨了罷。
至於以後……且待時光和心靈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閑工夫搞建設?」秦長歌微笑起身,「明霜還是明霜,一個因為舊時記憶戕害,目前為止都還只是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來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計,如果有一日明霜決定了什麼,自然會坦誠以對,現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開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尋求一個隱於雲天之外的答案。」
她邊說邊向外走,在將近牢門前停住,一笑。
「但望諸君成全我。」
緩慢的腳步聲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聽來猶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號牢房裡出來的秦長歌,堅持不要蕭玦的攙扶,卻首先提出要去看看關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當丙號牢房打開時,蕭玦退後了一步。
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秦長歌只是負手立於牢門口,身後火炬的光亮飛揚如舞,映得她臉色倒有幾分紅潤,只是那目光幽黑,宛如深淵。
火色跳動,鮮艷活躍。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紅刺眼。
人間地獄啊……
遍地碎肉,腦漿,鮮血,殘肢,一簇簇的頭髮在濃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飄搖,屍體們以各種詭異姿勢橫死於地,有的撞牆,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殘害而死,你的手指捅進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齒咬斷了你的舌頭,被拽出的內臟扔得滿地都是,血腥氣息幾乎在門剛開啟一線的同時,便猛烈如海嘯般沖了出來。
「啪嗒」一聲,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個舉著火把照亮的侍衛耐不得這噁心驚怖的場景,失手將火把驚落在地。
更深一層的黑暗裡,人人面無人色。
蕭玦踉蹌一步,失聲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秦長歌平靜的道:「音殺。」
怔了怔,蕭玦嘎聲道:「剛才,剛才那個女子?」
「嗯,」秦長歌淡淡道:「很好,很強大,我很久沒遇見這麼強大的女子了。」
蕭玦的思緒根本不在她說的話上,只是怔然道:「剛才……這音殺……你……」
秦長歌轉目看他,一笑道:「我聽見了。」
退後一步,後背撞到鐵門,門在鐵壁上撞擊出巨大的聲響,隆隆如嘯,蕭玦彷彿沒聽見,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來挺直如劍的背影,這一刻劍鋒暗藏。
半響他低低道:「朕錯了……」
秦長歌當沒聽見。
蕭玦抬首,看著她眼睛,再次道:「我錯了……對不住。」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此事陰錯陽差,並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遺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蕭玦嘴唇蠕動欲待說話,終覺沒有開口。
門開處,這回連秦長歌也震了震。
迎門鐵壁上,血寫的一派大字殺氣淋漓,每一筆畫都還在不住滴落濃厚鮮血,猙獰怨氣似可衝破這銅牆鐵壁,直達九霄!
「蕭琛,我夫妻定來尋汝!」
牆下,董氏屍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屍體,秦長歌緩緩道:「此女不凡,她是諸多證人中唯一一個不需要任何挾制威脅許諾便自願出證的,數年來她身負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臨終血書,日夜思謀復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們看過,是黑色的。」
「這是烈女,長嘯如嵐意氣如虹。」秦長歌仰首,目光冷銳,彷彿要看穿鐵質牢頂看透深黑蒼穹,「對於其他人,我雖有愧疚,但他們多半各有私慾,事已至此,我自然會對他們所遺家小善加撫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報仇而已,我卻牽連她下場如此——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慘然的退後一步,蕭玦立於兩個牢房之間,目光再次在那些慘不忍睹的屍山血海中掃過,黑暗中隱約聽見骨節攥緊發出的細微的咯咯吱吱聲音,半響,蕭玦吁一口氣,冷冷道:「傳旨。」
趕來的夏侯絕立即上前俯身聽命。
「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陷羅織陷人於罪,著革去王爵,由夏侯絕前往王府查看家產,暫囚天牢,待有司審獄獻定,另行發落。」
夏侯絕震了震,頭俯的更低,依言複述無誤後,匆匆而去。
哂然一笑,秦長歌道:「如何不提睿懿被暗殺之罪?」
「朕不回護他,」蕭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沒列證據指證他殺你——長歌,你的目的不是他,是嗎?」
「他是親王,依朝廷律例,有議貴議親免死之權,」秦長歌淡淡道:「我沒什麼說的,總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閑,冥冥中自有安排,對於某些人來說,有些懲罰比死更難受——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請在太陛天牢暫押之時,為他安排我待過的那間牢房。」
一邁進龍章宮,便看見龍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長歌俯首看了看那張睡得噴紅的臉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這個香,被賣了都不知道,擔心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子。」
「誰被賣了?」包子霍然睜眼,「需要我幫你數錢嗎?」
「你被賣了,」秦長歌沒好氣,「不僅沒收入,我還虧本。」
包子瞅瞅蕭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長歌脖子,在她耳邊悄悄道:「虧什麼?趕明兒我踹他下台,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簾,二四六你聽政,星期天他負責解決問題,咱哥倆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窮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長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為耳力很好所以現在臉色很古怪的蕭玦,一拍兒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說多了,你現在越發貧嘴,誰跟你哥倆?還有,什麼你垂簾我聽政?你這什麼智商?」
包子攤手,「我沒辦法啊……我落伍啊……我空虛啊……我剛剛知道我是太子啊,有點不習慣來著,對了,太子都應該幹什麼來著?你好像說過一個什麼……九龍奪娣?」
「哦,」秦長歌斜瞟一眼蕭玦,「如果你覺得你很閑,你是可以建議你父皇再給你添八個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龍奪娣,記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無德,老三生得愛好文學,老四升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賢良深沉,老九生得陰險狡猾,老十生得魯莽粗暴,老十三生得俠義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戰……哎呀,問題大條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個?」
包子立即抗議,「搞什麼?生那麼多做什麼?種馬啊?」
秦長歌別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蕭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蕭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職業,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極其奸詐的嘿嘿一笑。
……蕭玦被這對母子的天馬行空的對話和橫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塗了,只聽懂大約是在說自己納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心道長歌連這個都和兒子說,難怪這小子才幾歲,就葷素不忌了。
轉念又想到長歌去後,各宮妃子都還在,心中怕她誤會,有心解釋一下,但是當著兒子的面實在開不了口,卻聽秦長歌突然道:「非歡,你去哪裡?」
蕭玦愕然回首,這才看見楚非歡已經行至殿口,而長歌正目光複雜的望著他的背影。
停在殿門前,楚非歡並沒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團圓,如今長歌既已脫險,也沒有我的事了,請容我告退。」
他語聲平靜,背對著眾人,無人見那清澈雙目中深意蒼涼,曾幾時心花零落,羅衣消盡舊時香,幾多深恨,幾多深恨也只能長此深埋,那些一家團圓的,言笑晏晏的,兩情相許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擁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讓我看見。
……離開吧,讓那些團圓的,更美滿吧,何必做個畸零的礙事之人呢?
楚非歡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麗容顏,他亦是一輪淺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樓頭那些無聲而隱忍的夢境,更多悲涼。
「不行,」
介面的是秦長歌,語聲乾脆,「要走一起走。」
蕭玦一驚,未及說話,秦長歌已回身,深深看著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說過,明霜還是明霜,請相信我這麼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開始。」
手指緊緊扣住身側的銷金寶鼎的飛龍把手,不顧那鱗片稜角刺痛掌心,蕭玦亢聲道:「可你也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長歌,我對不起你,我沒能做到當年我對你許諾的那些,我知道你心裡怪著我,所以我不能勉強你,也不當要求你回來,但是長歌,看在那許多年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兩心相許,看在溶兒面上,你最起碼,該給我個機會!」
「我沒有怪你,」秦長歌一笑,「天為棋盤,星矢為子,你我屬於的這一番棋局,縱橫六國,非單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於機會……好吧,我雖然不入宮,但會以另一種合理並公開的方式留在你的視線之內,也方便將來行事,溶兒也可以常來陪你,你可以公開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蕭玦目光閃動,「溶兒恢復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釋?」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秦長歌一笑,「悉聽尊便,我只有一個建議,你去和蕭琛談談吧。」
「嗯?」
秦長歌將目光緩緩調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惡似疑惑,「也許你去,會另有些什麼收穫呢?」
這一夜如此短促,卻又如此漫長。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記憶,漫長得,彷彿便是一生了。
蕭琛坐在先前秦長歌做過的位置,仰首看著月光一格格移過天窗,不可追及的遠去,突然很平靜的笑了下。
天窗已經修補過,太陛鐵甲衛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蕭琛盤坐半晌,默然起身,執了一盞油燈——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來的,再一次細細看牆上那些字。
他看得很認真,彷彿想將那些字都一字字看進心裡,再帶著血,帶著恨,刻進心裡。
「睿懿……秦長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語,燭火明滅,映上他清雅的容顏,那隱在半邊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蕭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說……」他慢慢綻開一絲微笑,「我為什麼要讓你高興?我,不,說。」
「將來……」他笑容里滿是惡意,惡意里漸漸多了一絲興奮的喜色,「你就等著哭吧……」
那喜色又漸漸散去,他似乎是想到什麼,突然輕輕的顫抖起來,「不……不……」
睜大眼,彷彿看見未來某個驚悚的畫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層青色的驚恐。
良久,蕭琛緩緩彎下身,抱住了雙膝,黑髮散落,落於瘦弱的背脊,那麼一個牢牢保護的姿勢,他將自己欲待出口卻死也不願出口的那句話,連同自己的所有難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蕭玦已經在牢門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絕來報,宣旨時,趙王素衣散發,於府中清波亭中獨自撫琴,聽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聲,對著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揮,將琴推入湖中。
一聲水花也未濺起,絕世名琴永久沉落。
「長弦已斷,名音失聲,既已無人傾聽,何須再留?」
趙王俯首看著平靜毫無波瀾的湖面,最終只說了這句話。
夏侯絕將當時趙王的言語,神情,姿態,巨細靡遺的一一回報給蕭玦,稟告完畢半晌不敢抬頭,殿上的天子側身而立,遙遙望著遠方,身姿依舊如常筆直,然而他卻隱隱覺得,陛下這一刻心裡,有什麼已經崩斷了。
隨後蕭玦再次要他帶領著來到太陛天牢,身後于海捧著金樽玉盞,一壺碧青的酒液,在玉壺中蕩漾。
夏侯絕連一眼都不敢看那酒,開了門,便躬身退下。
在牢門前怔立半晌,蕭玦緩緩抬步,走了進去。
蕭琛聞聲抬頭,看見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來得好快。」
他一眼看到于海手上的酒,面色一變,隨即極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于海的手指微微顫抖,細細觀察著蕭琛的神色,想起剛才秦長歌離開龍章宮時囑咐他的話,只覺得額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來。
他縮在陰影里,一動不動的站著。
一掀長袍,在蕭琛對面坐了,蕭玦半晌不言語,只深深凝注著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來。」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蕭琛已經恢復平靜,微笑如常,「陛下,我現在不想提我的『罪行』,總之,都由得你,如果你還念著幾分兄弟舊情,你就最後陪我一次談談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壺上一瞟而過,蕭玦知道蕭琛誤會了,只是此時也沒有心情解釋,總之等會他便會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輕輕頷首,道:「你說。」
「說什麼呢?」蕭琛任於海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端起酒杯,對著月光輕輕移動,玉色被月光反射的光芒映得他神容雪白,他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話,放在心裡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著終有一日能和你細細的說,那該多好,可是真的輪到最後這個機會來說的時候,卻突然發覺,原來已經不能說了,原來說也是沒用的了……」
是的,說什麼呢?
說那年半夜無眠,想起曾聽丫鬟姐姐說擷梅園,那梅花開得真好,嫩黃淡紅潔白盈綠,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幹橫斜,一枝枝都是詩意……朔風裡夜香暗飄,同時飄起的還有劍光。
劍光如電,亮白之電,羿射九日之疾,海凝清光之斂,那少年身姿頎長勁健,步履輕捷靈動,翻覆長劍輕若無物,滾滾光華繞著他飛旋,似鳳舞似龍翔,似墨筆名家淋漓盡致的寫意,筆筆都是吞吐風雲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為劍氣驚起飛舞,再被劍光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從此幽香不散,時時不請自來,叩問他的夢端。
或者,說之後的書房相伴?
他不愛讀書,夫子的功課他總嫌浪費練劍時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寫了他的,再寫自己的,從此學得和他相似的字體,夫子的功課真多,他總在寫啊寫,手都酸了,偶一回頭,見他風一般的卷進來,塞過來一顆果子——給!那樹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紅!
……他摸摸手腕,好像還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著他笑,他也笑,咽著口水。
那樹上,就一個果子。
這一生,再吃不著那樣的果子了啊……
或者,說那年石板橋上的霜?
從璟姐姐那裡知道他要走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怕趕不及,半夜匆匆起身,連大氅也來不及披,穿著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見他和她過來,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掛了霜色的楓樹林中馳騁,那楓葉紅得華麗喧囂,卻不及他們男的俊美女的絕色,好一對鮮明美麗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見她,倚著橋欄,對上那雙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顯與目光不符的微笑時,他便知道,她註定是他一生的敵人。
他贏過,最終還是輸了。
那年,回家之後,他大病一場,後來風濕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難醫,其實就算沒有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蕭琛淡淡的笑起來。
值得嗎?值得的。
他神情凄涼而欣喜,悵然而滿足,帶著複雜的惘然疼痛之色,透過蕭玦的眼睛,看向遙遠的,他也許再也看不見的將來。
蕭玦一直注視著他的神情,耐心分享著他的沉默,見他如此蒼涼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為什麼要——」
「我說了我今天不想說這個。」蕭琛打斷他的話,將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來殺我,還想我老實說話,你弟弟沒這麼好欺負。」
傲然一笑,神情間光風霽月,蕭玦道:「你以為這是毒酒?朕是這樣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卻為蕭琛攔住。
抬眉靜靜看著蕭玦,蕭琛道:「是我誤會了哥哥,我給哥哥斟酒賠罪。」
一笑鬆手,蕭玦道:「也罷。」
細細的斟了酒,蕭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對著蕭玦舉杯一照,「咱們兄弟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干。」
「干!」
「陛下!」
于海突然出聲,手一伸攔住了蕭玦欲待飲下的酒。
燭光下他滿面汗水,神情緊張的盯著杯中蕩漾的酒液,彷彿那不是酒,而是蝕骨穿腸的毒水。
蕭玦怔了怔,正要發怒,一抬眼看見他神情,不由一驚,對面蕭琛已經冷笑起來,道:「怕我下毒嗎?」
蕭玦長眉一皺,怒道:「于海,你昏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般僭越!」
「陛下!」老於海噗通一跪,「是……是明姑娘的囑咐……陛下萬乘之尊,不可輕忽……請容老奴……容老奴一試……」
聽到明霜這個名字,蕭玦頓時皺了眉,蕭琛的冷笑更加森然。
于海只當沒看見,見蕭玦默許,抖抖索索自懷中掏出秦長歌給他的銀針,往蕭玦酒杯里一試。
一線黑柱,淡淡浮現於明光燦爛的銀針之上。
有毒!
蕭玦霍然抬首,目光灼烈,逼視蕭琛!
蕭琛卻怔在了當地。
冷冷凝視蕭琛半晌,蕭玦默不作聲的站起,一腳踢翻酒壺酒杯,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走時步子太急,捲起的風,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芯。
沒有人看見,蕭玦的一滴淚,落在了冰冷的塵埃里。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籠罩下來,遮住了所有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蕭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緩緩伸出手,去觸摸已經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節彷彿在這一瞬間突然僵死,每一動作都艱難的發出細微的聲響。
半晌,他仰首,一聲長笑。
悲憤如嘶。
「好!好!你好——」
乾元三年年末,一個不平靜的年末,一個暗潮翻湧,捲起無數浪底沉渣,其影響深遠註定要蔓延至今後漫長的歲月,蔓延到六國天下,蔓延出戰火、蒼生、爭奪、殺戮、種種不可抗拒的風潮的年末。
這一年帝國一直被遙遠的陰影籠罩著的天空,因為一個布衣女子的一出驚天狀紙,隱隱翻捲起獵獵彤雲。
她昂起的下頜,以一個堅定的姿態,便撬起了帝國最為信寵隆重的親王的全部根基。
還有些一時無法看見的牽扯變動與連根拔起,將如裂縫般,在將來的歲月里,無聲洇染開去。
風雷將起,九州激蕩。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發天下:「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陷羅織陷人於罪,革去王爵,幽禁安平宮。」
旨意同時載明,當年長樂大火,系奸人設計所為,然國母洪福齊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無恙,皇后忠心部屬多年後歷經艱險將太子送歸西梁,現太子重居冠華宮,元月初一舉行冊封禮,皇后因三年前重傷未愈,現於海外仙居之地調養,待復原後鳳駕再返。
西梁百姓聞訊沸騰,連續三日自發上街鼓舞歡慶,當今在位多年,但一直無嗣,全西梁都在擔憂他的承嗣問題,如今太子回歸,國柞有繼,何能不樂?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湧向聖德護國寺,爭先為國母祈福,無數人捐香油點長明燈,佛前拜求開國皇后早日回歸。
……
新年新氣象,新年的陽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後院的花牆。
花牆上,早早的開了一朵新桃。
桃花嬌艷,粉色嫣然,桃枝遒勁,姿態清美,花下輕衣散飛風韻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著那朵桃花,目光邈遠,如湛藍天際雲捲雲舒。
聽得身後輪椅聲響,她回身,一笑亦如桃花開放。
「一切看似結束,一起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