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
乾元四年,春,五月初三。
癸未年、甲戌月、壬子時。
宜:祈福、祭祀、結親、開市、交易。
忌:服藥、求醫、栽種、動土、遷移。
正值,殿試之期。
步雲踏金殿,登科應帝詢,杏花紅一色,不謝滿庭芳。
金殿之上,帝駕之前,鳳闕龍樓輝煌之地,會試中榜的士子凜凜然於玉陛之下,飽蘸濃墨,輕提紫毫,於長達兩米,卷首鈐有皇帝御寶的灑金素紙之上,一筆筆謹慎小心的構築通往榮光殿堂的文章橋樑。
只有德州士子趙莫言,一副精神睏倦之狀,頂著個超大黑眼圈,坐在自己位子上目光獃滯,乍一看象在構思精彩華章,再一看八成是在魂游太虛。
主持看是的禮部尚書及各考官都目光抖抖的看著這個德州士子,再瞅瞅御座上的蕭玦–陛下是不是要龍顏震怒了?怎麼死活盯著這個士子不放?那眼神好生奇怪……該怎麼形容來著?
滿腹文章的大儒們絞盡腦汁想了很久,也沒想出該如何形容陛下籠罩在這個窮酸士子身上的充滿仇恨卻又無限無奈的古怪眼光。
禮部尚書狠狠的看著好似抽去了幾根筋的趙莫言,直恨不得上前對他肚子踹一腳,再拎著他衣領晃了晃,把這個連至高無上的殿試都不敢放在眼裡的狂生晃醒。
有幾個考官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這傢伙定然與一甲無緣了,二甲也別想……唔,閱卷時直接把他的墨卷定到五甲,再由陛下御選罷。
……
蕭玦目光很是古怪……因為他正在想,浮想聯翩。
昨晚他又跑出宮,帶了一大堆補藥送給楚非歡,送了葯後不想走,便說太子爺最近功課不好,要找秦長歌這個娘親算賬,秦長歌哪裡理他,只管看自己的書,看的眉開眼笑目光蕩漾,他好奇,湊過去看,冷不防秦長歌施施然起身,換了個位置,背對他坐了。
怔了怔,蕭玦鍥而不捨的再坐到她面前。
秦長歌再掉頭。
再坐。
再掉頭。
自始自終,蕭玦連書名都沒能看見,這下好奇心起來了,無論如何也要知道,便佯裝離開,冷不防刷的伸手,奪了書去。
秦長歌看樣子怕把書扯壞,沒和他爭便放了手,她這麼愛惜的,蕭玦反倒奇怪了,原以為不過是明日殿試要溫的書,大不了溶兒在裡面鬼畫符了什麼引人發笑,看長歌神情,倒不像?
先看名字《金瓶梅西梁手寫典藏版》。
沒聽過,什麼傳奇之怪小說?
蕭玦得意地笑著,一躍上樑翻了翻,差點從樑上栽下來。
「……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卻說這婦女自從與張大戶勾搭,這老兒是軟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夫,看官試想,三寸丁的事物,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強的,如何不喜?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將粉臉斜倚。羅襪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撥弄的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真箇偷情滋味美。」
Yin詞浪語!!!
好生大膽!!!
蕭玦眼睛發直–這這這從哪裡搞來這麼直接香艷的小說本子?還是完全手抄的?本朝雖也有些傳奇本子,筆者用筆稍稍綺艷,便已被當朝大儒們批得一錢不值,自己有此路過禮部,看見一個侍郎懷裡掉出這種本子,正在被尚書責罵,拿來翻了翻,當時是覺得忒膽大了些,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不想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和今天這個《金瓶梅西梁手寫典藏版》比起來,人家寫得簡直清淡如水莊嚴如聖了。
本子拿在手裡,有點燙手,直覺的要扔開,卻又捨不得,有一眼沒一眼的往那些字眼上瞟……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真是情致旖旎……心裡不知怎的有點燥熱……轉日見秦長歌負手梁下,正仰首淡淡看來。
她當時晚飯已畢,剛剛洗完澡,發也未束,青絲烏泉黑瀑般傾瀉在身後,順著起伏有致的玲瓏曲線,在五月和煦的夜風中輕輕飄揚,佔了濕意的眉目面龐,黑的深艷,白的晶瑩,目光里秋水盈盈,揚眉間韻致清靈,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她線條流暢如弦的優美頸項,瘦而不露的鎖骨,以及鎖骨下,隱隱約約一抹粉膩的起伏……
蕭玦發覺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的咽口水,而且咽口水的聲音好像大了些,因為梁下秦長歌突然紅了紅臉,錯開了身子。
蕭玦也有些臉紅……是很久沒沾女人的身子了,不過也從沒這麼控制不住啊,後宮女子何其會邀寵爭媚?自己就是偶爾路過她們的寢殿門口,也會裝昏倒昏在自己懷裡,昏倒的時候,抹胸必然是很低的,外裳必然是開領的,領子必然敞開的很大的,那胸也是粉膩的,好像比她的還大……但是那是,也沒這般急色啊。
還是,只對她有感覺?
明月下的燈火旁,月光和燈光交織,織成一片一片的雪白,一片一片都是旖旎,一片一片都是精緻的浮著曖昧的花影的香箋,都寫著「羞雲怯雨」、「妖嬈」、「酥胸」、「揉搓:之類的肌骨暗香隱隱的字眼,在蕭玦眼前眼花繚亂的浮蕩。
蕭玦往黑暗裡縮了縮,有點尷尬的發現自己的變化。
糟糕的是,一向敏銳的不像人的秦長歌好像也發現了,她微咳一聲,移身去收拾筆墨。
蕭玦尷尬中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叫什麼?明明三年前,她還是自己名正言順的皇后,長樂宮鳳榻之上,燕好敦倫之舉不知有多少,早過了會臉紅的會尷尬的情態,不想三年一過,不僅身體改變了,連心態都在變,如今對著她,竟生出幾分當年初見,欲近不敢近,小兒女般的微妙來。
想來她也是如此,否則一向心黑皮厚的她,哪來的這等迴避之舉?
盯著她難得微紅的臉頰,那一抹艷色鍍上了雪色肌膚,宛如月色肚過花牆,或是雪地上飄落梅花一點,清艷無雙,明明是最為平常的神情,不知怎的那抹紅,就像一個微笑而無聲的邀請。
蕭玦頭昏了。
蕭玦頭一昏,就從樑上飛下來了。
……朕現在就記得你是朕的皇后……
一摟……就摟上了那肌骨均勻的香肩……杜若和薄荷的清麗清涼香氣,水一般在空氣里緩慢蕩漾……蕭玦緩緩俯身,欲待以唇體味那簿瓷明玉般的細潤肌膚的觸感,不知道是不是如淮南嫩綠水鄉一般柔軟而芳香,鮮明而甜美?
「啪!」
蕭玦一個俯身的姿勢,僵在了秦長歌身後。
自突然彎腰的姿勢緩緩站直,綻開一個若無其事的笑顏,秦長歌很抱歉的道:「抱歉,看見腿上有個蚊子。」
她順手自呆怔著的蕭玦手裡抽走書,巧笑嫣然的道:「夜了,不留陛下了,陛下早些回宮,明日殿試,得養養精神。」
朕哪裡還養得成精神!
這種天氣,又哪裡來的蚊子?
你這……越發令人咬牙切齒的壞女人!
……
翻了一夜烙餅的皇帝陛下,最終在天將明時,在記憶中那些嬌軟蕩漾字眼的陪伴下,以某種對他這個皇帝來說完全沒有必要的方式解決掉了自己的騷動,然後累極睡去,差點誤了殿試。
此姝實在忒惡劣,教我如何不恨之?
……
秦長歌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
昨夜蕭玦走後,半夜裡非歡突然發病,他好生有耐力,居然一直一聲不吭,若不是自己掙扎取水時碰翻了杯子,被因為蕭玦騷擾一時沒睡著的秦長歌聽見,熬到晨間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靜夜裡把著非歡的脈,感受那細微雜亂的脈搏在自己指下浮亂而不詳的跳動,每一下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在沉默的空氣和黯然的心裡都如在敲著別離的鐘聲,一聲聲撼出如潮的悲傷,那鐘聲每敲一聲,離某個令人不敢去想的結局便近了一分。
黑暗沉潛如重水,誰在其中掙扎?
秦長歌的手指按住脈,心中卻突然茫然紛亂如潮,有什麼從心底濕潤的泛起,一寸寸將自己淹沒。
這一刻的黑暗,這一刻相伴自己多年無論生死都不離不棄的人,他細微的呼吸散在空氣里,而沉靜蒼白的顏容沉在月光背後,那一生里的月光早已碎成七萬把刀,都插在他餘生的路上。
累極後誰去的他的面容平靜如水,仿若長眠。
秦長歌伸出手,慢慢的在虛空中一抓,她抓得如此用力,彷彿如此便能夠抓住一些虛無縹緲的希望和未來。
……非歡,如果屬於我的東西,可以拿來換回你的健康和生命,我想我是願意的。
我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一輩子愛自己勝過愛任何人,也從不以為這樣是錯,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懂得愛,還奢論什麼愛人?
前世里慘烈的死亡,今生里到現在我都不敢去愛,我害怕重蹈覆轍,害怕舊事重來,我的敵人如此眾多,如此強大而黑暗,如果再錯一次,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有這一次的好運氣。
不敢愛,卻不是不知道愛,然而無論你,或是他,於現今這個時刻,竟是無論誰,都不能讓我敢於坦然無畏的去愛。
因為他的愛隔著我至今不敢定論的真相,而你–你其實已不打算和我在一起。
因為你知道,你現在的身體,已經不能給我所有女人應該得到的東西。
甚至連時間,都不能。
所以你想離開我,在某個人跡罕至的深山裡默默死去,死亡如煙花飛散,最後一刻你想於浮塵中看見我重登後位,再次做回皇后睿懿。
我對你們的感情,隔著真相,隔著時間。你們對我的愛情,隔著生死,隔著命運。
如今我惟願什麼都不想,只想先打破這噩夢的真相,爭過這飛速流逝的時間。
你們,請,相信我。
……
一夜無眠
黎明即起的秦長歌,一大早便吩咐祈繁小心照顧非歡,然後昏昏然進保文殿,心中大罵殿試規矩不人道,時辰定那般早,睡眠不足怎麼做得出好文章?
再一看題目,更是憤怒,蕭玦你這個不好讀書的,今天居然出這麼個冷僻題目?!
《厄言日出賦》。
厄言:沒有主見沒有立場,支離破碎未能形成個人的思想,人云亦云的言論,厄言日出,即此番言論每日都有。
秦長歌眨了眨眼睛–看來蕭玦余恨未消,對那日金殿扣閽事件連成一片的「臣附議」耿耿於懷,雖然礙於人心穩定,不好因此對百官重責,然而在題目中出出氣也是好的。
秦長歌一想也是記仇的人,眼看時間將到,大筆一揮,一篇幅洋洋洒洒,末了毫不客氣,抄襲辛棄疾《千年調?厄酒向人時》。
厄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鷓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會巧。看他們,得人憐,泰吉了。
卷子交上,秦長歌對著上座正凝視著她,目光含義不明的蕭玦有意無意一笑,隨眾人退去。
她離開保文殿時,正值日暮,一群歸巢的鴿子,如鋪天蓋地的雲一般從金碧輝煌的皇宮上空飛過,長空下,如雲飛鴿前,女子微笑著抬起頭來,她身前是保文殿前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玉階,身後深幽大殿中,九龍御座上,高踞九重的天子,於極近極遠的距離,要遙望著那個美好的身影,看著她的前生和自己的今生一起養的鴿子,正輕俏而溫存的,從天幕飛過。
三日後,殿試發榜,狀元劉彌,榜眼宋文淮,探花趙莫言。
據西梁官場私下傳說,當日閱卷時,讀卷官八人,又四人是禮部尚書門下,有兩人無門無派,還有兩人是本朝新貴後代擢升的官員,這些人在定其他人時大多沒有異議,唯獨在探花郎那裡出了問題,按照西梁殿試律例,優劣共分五等,圓圈最優,三角次之,橫線再次,豎線再次,最差是一個猙獰的叉叉,然而探花郎的卷子上,符號畫的極其出奇,竟是四個圓圈,加四個叉叉。
最優加最劣,居然如此平衡的落於一份墨卷,著實是西梁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而引發這般大的分歧的,便是探花郎在賦文最後的一首詞,不按規矩老老實實寫賦還是其次,關鍵是這詞諷刺辛辣,譏嘲鮮明,鞭撻官場痛快淋漓,心中有鬼的自然看了如眼中添刺,譏諷「此無德小人嘅嘅之言也!」,少壯派和一些公允有才之士則拍案大讚:「發百年來未有之鮮明之聲!」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閱卷分歧了,而是新老勢力的碰撞,是前元遣老出身的官員派系和本朝新貴派系之間的齟齬再現,是他們在爭取新興勢力上的無聲角逐。
最後一直鬧到御前,據說當時卷子遞上,陛下眉頭便立即跳了跳,將那短短的賦上下看了很久,眼光尤其在最後的詞上徘徊良久,末了,突然將卷子往力持此卷當黜落或降為五等的禮部尚書腦袋上一砸!
「華美流暢,論理分明,諸卷中無有能及也!」
禮部尚書不敢摸頭,先抖著手去撿卷子,剛想說那該生定為狀元,卻聽皇帝又道:
「字跡散漫,不成規矩,當略黜。」
哦,榜眼。
收好卷子正想告退,卻聽陛下又一句:
「此詞極佳,入木三分,但非賦體,考生失堂皇氣象。「
呃……
禮部尚書硬生生多等了一刻鐘,沒等到再來驚人之言,抹著汗抖著腿下去。
最後,探花,三甲之末。
三甲誇街的時候,探花郎又出了問題。
其實這回問題沒出來探花郎身上,出在一個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人物身上。
誇街那日萬人空巷,爭睹三甲風采,今年尤其特別的是,大家都想看看那個還未點榜便如傳奇的狂生探花趙莫言,對狀元的興趣反而淡了些,結果探花郎一出來,清秀,有點恰到好處的瘦,風姿清逸,半點狂生模樣都沒有,和五大三粗脫離狀元想像得那兩人比起來,越發出眾,當時便引得滿街的姑娘媳婦一陣春心萌動,砰砰乓乓砸過來好多綉囊荷包襪帶,甚至還有鴛鴦戲水的肚兜。
眾目睽睽,都等著看探花郎臉紅,誰知探花郎毫不羞赧,慢條斯理的從懷裡掏出一條汗巾,將那些香氣撲鼻的東西都包裹好了,綁在馬上,引得女子們又一陣尖呼。
尖呼未必,便聽長街那頭,蹄聲連響,十八彪悍騎士飛馬而來,一字排開,擋住誇街隊伍的前行道路。
隨即隊伍一分,讓出一人一騎前行的縫隙,一騎嗒嗒而來。
萬種目光匯聚中,某個最喜歡出風頭最妖嬈最風情最不懂得臉紅的但也是最美的人出現了。
掠掠發冠,整整衣袖,曼妙長風裡玉自熙神姿更為曼妙,眼波蕩漾如早春華艷的煙光。
抬首,脈脈含情,破顏一笑。
「莫言,我來接你回府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