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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 六國卷 第十六章

所屬書籍: 帝凰

輕吻

風滿樓最近生意可真叫好。

日日爆滿,人流如潮。

用小掌柜的話說,便是:「咱家來勢兇猛,挖盡你家敲米桶。」

不過一個月,便在百姓的熱烈要求下,在城南又開了一家分店。

說起來生意好,也有老闆與眾不同的原因——誰見過五歲掌柜?誰見過那麼精明的五歲掌柜?誰見過那麼精明又無恥的五歲掌柜?

開店第二日,他便把最受歡迎的香粥小菜搞了個限量銷售,每日只賣三百份,絕不多賣,小菜每日只賣一種——你想吃酸豇豆?對不住您那,今天只有醬腐乳,要麼您明日再來?不過小店今日的醬腐乳,剛剛郢都第一美食大師帶了一份走……今天的粥也是新品……您確定真的不需要嘗嘗?……真的不需要?……啊,請,樓上雅座一位——

秦長歌現代那世的廣式早茶也被包子掌柜有樣學樣的搬了來,習慣早上喝茶啃麵餅吃粥的郢都人,剛剛找到醬菜的感覺,一轉眼便見衣服乾淨得像是隨時都剛洗過澡的小兒,推著個亮閃閃的鑲銀小推車漫步而來,車上放著幾十個精巧的小籠子,好奇的人便掀開來看——翠綠晶瑩的翡翠餃,粉紅透明的蝦餃,紅酥噴香的鳳爪,金黃甜脆的香芋卷——奪人眼球的色相和撲鼻的熱騰騰食物香對清晨飢腸轆轆的肚腹的誘惑力是難以想像的,於是,早茶繼續大賣。

包子最近的床墊里都塞滿銀票,銀票床墊的美好感覺讓他睡眠質量飛速提高,包子每晚聽著銀票在自己身下簌簌作響所產生的興奮感,好比色狼聽見美人在身下嬌吟。

「每日想個賺錢計,明日枕著銀票睡,真爽啊……」每晚包子都笑眯眯的進行睡前告解,時刻模擬著富翁的感覺,油條兒給他洗腳時,都能看見他陶醉的張開懷抱,做擁抱財源狀。

包子再也不睡懶覺了,每日卯初即起,巡視兩家分店,下午回宮讀書練武,晚上陪著乾爹看完由凰盟專訓屬下擔任小二的兩家店內收集的三教九流消息後,早早睡覺。

他每天從店裡回來時都精神愉悅,今天看來更是高興得要飛了。

還沒邁進房內,老遠就聽見他的聲音:「乾爹!」

書桌邊正仔細翻閱凰盟原屬商鋪和風滿樓送來的各類情報的楚非歡輕輕抬頭,微笑看著小小人兒,披著一身明媚的陽光,風一般的竄了進來。

「又討了什麼便宜?笑得這麼開心?」楚非歡隨手從桌上取了一方面巾,仔細的替包子擦臉上不知何時粘上的米粒,包子早已習慣性的佔據自己的老位子——乾爹的膝蓋,得意洋洋的抱著他的腰,晃著漂亮的大頭,「我今天惡狠狠地宰了一個冤大頭一回。」一邊還做了個掌刀下劈的手勢。

「誰運氣這麼好被你宰?」楚非歡和這天雷陣陣的娘倆在一起久了,多少也懂了點她們的口頭語,偶爾對著包子,還會陪著說上一兩句,「想必是熟人吧?」

「乾爹你快趕上我聰明了,」包子很有個人風格的誇讚一句,笑嘻嘻道:「你猜?」

「你那倒霉的爹。」介面的卻不是楚非歡,門帘一掀,秦長歌漫步而入,先將端著的葯遞給楚非歡,笑道:「秦長歌新制風滿樓獨家美食,功能延年益壽怯病消災,客官請用。」

她看起來有些疲倦,目光卻依舊明亮,如珠如玉,如婉轉流過山間碧樹的清泉,緩慢而無所不在的落於楚非歡顏容,只是那目光里淡淡笑意,卻有些責備的意味。

淺淺一笑,接過葯碗,楚非歡對著那濃黑葯汁似乎有一刻的猶豫,然而最終還是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他喝葯時,秦長歌瞅著包子,笑道:「你怎麼宰他的,說來聽聽?」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包子得意,「他今天帶了幾個人來樓里用午膳,我還是讓小二去接待,他說要見我,小二說老闆親自接待要加錢,收了一錠黃金,然後他要吃店裡最有特色醬菜,我說店裡不可以點菜,要點菜,必須要加點菜費,又是一錠金子,然後我說為了配上他的高貴身價,可以安排專人給他進行布菜解說,唔……這個光榮任務由高貴的老闆我親自擔任……這回他掏出了一張龍頭銀票……」

包子啃著手指,烏黑大眼賊亮賊亮,美滋滋的等老娘表揚他無恥厚黑。

「你錯了,」秦長歌卻一臉肅然,拍拍愕然的包子,「你這個賺錢法子又累又蠢,我教你一招省力的,對付你爹一定管用,他不是帶了人來嗎?你別小氣,你上菜,拚命上,哪值錢上哪個,上完了你就不要錢。」

「啊?」包子愕然。

秦長歌正色道:「他一定會問為什麼,你就說為他省錢——不容易啊,瞧您幾個手下,營養不良的樣子,忒可憐的,餓的吧?跟著您跑沒吃的是把?當我施捨了!」

「明白了!」包子一拍頭,「堂堂皇帝啊,請大臣吃飯結果還被施捨,他面子往哪擱?他不趕緊撂張超級大面額銀票來證明他不需要同情,我就不姓蕭!」

「孺子可教!」秦長歌贊,「話說回來,你改姓的代價,我還沒和那傢伙要呢……」

輕輕一笑,楚非歡喝完葯介面道:「你兩個更適合做商人,做太子實在可惜了的。」

他將碗放下,包子已經乖巧爬下他膝蓋,遞上面巾,又將碗端了出去,楚非歡用面巾按了按唇角,抬眼看似笑非笑倚桌看他的秦長歌,淡淡道:「唱歌,我答應我會老實喝葯,你就不用親自熬藥看我喝下了,你已經夠忙了。」

一斜身在楚非歡對面坐了,秦長歌一笑朗然,「非歡,你如此聰慧,有些事想必不用我說得那麼透底,如今我只望你不要放棄,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垂下眼婕,笑意如清晨露珠轉瞬即逝,楚非歡道:「我只知道不相信你的人都是蠢人。」

他微微有點神思不屬的模樣,轉目看著窗外桐花,那些花兒淡紫粉白,色澤沉厚潤澤,馥郁香氣一陣陣透窗而來,這盛世之中,人人歡欣鼓舞,連花也香得這麼奔放熱烈。

記得母妃就最喜歡桐花,偏不愛那些富貴雍容的普單芍藥,她的宮中種了一株桐樹,六月間花開得極盛,過不了多久就會落了一地的花朵,宛如淺紫地毯,母妃便懶懶往上一躺,吹起玉笙,鳴泉濺玉般的笙音吹徹琉璃長天,吹亮一輪月色,吹起漫天星光。

他當時就趴在殿階之上,靜靜聆聽,直至睡熟。

可以放心的睡去,因為第二日,會在母妃懷中醒來,她用雪白的手指笑嘻嘻捏他的鼻子,問:「小懶豬,你為什麼又賴上我的床?」

他永遠記得她的笑容,是一樹開得最璀璨的花,芬芳甜蜜,永無悲傷。

縱使她寂寞、思鄉、不為他人所接受,亦不曾摧折那笑意醇美。

母妃……是離國後宮最美的妃子,也是最特別的。

那個沒有心機,不懂世故,年近三十久居深宮依舊奇蹟般保持天真爛漫赤子之心的女子,於鬼蜮深宮中出奇的乾淨如雪絹純潔如幼童,十年宮廷,她竟然連爭寵都始終沒能學會。

和那些一進宮便被嚴酷事實逼出機心與詭詐的女人相比,她堅持著年少的純真,不為現實和時光而改。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淡泊女子,卻於父王五十大壽那日,被喝醉酒的二哥闖入寢宮,將當時正在洗澡的她一番猥褻。

這個沖淡卻剛烈的女子,不能容忍潔白被污,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夜星光好生爛漫,爛漫星光之下,純凈女子在他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

臨別前她對他說:「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

從此他改名楚非歡,原來的名字,楚昭晟,被他嫌惡拋卻。

昭晟昭晟,雙日輝映,光芒萬丈,可是這世間如此黑暗醜惡,哪來的光?

當夜他闖進二哥寢宮,殺宮人數十,倒提的長劍一路滴落鮮血,蜿蜒如猙獰赤龍。

二哥縮在床角涕淚橫流的求饒,他只是冷冷看著他,冷冷的,將劍鋒插入兄長的下體。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里,他道:「你何必做男人?我實在不喜歡你和我一樣是個男人。」

閹了那禽獸之後他淡淡坐下來等,他以為自己會下天牢,會被狠狠懲治,畢竟他的母妃只是離國南疆鄉下的一個孤女,二哥的母妃卻是大司馬的長女。

結果那夜,御林軍圍困之下,父王將他驅逐出宮。

火把照映下數千人鴉雀無聲,他在萬眾目送中復劍而去,踏出宮門前終於忍不住最後一回首,看見父王突然一夜之間佝僂的腰。

那一刻他終於知道,原來他是愛著母妃的。

他不寵愛她,只是害怕這個單純的妃子,蒙寵後卻不能保護自己,會被其餘妃子害死。

然而再有萬千放在心底的愛又如何?斯人已逝,終究再不能知。

那夜宮門前黑暗的漫漫長路,他一步步踏出,他對自己說:我以後,要愛一個人,全心全意的愛她,保護她,我要讓她知道我愛她,但是絕不強求她去接受,去感激。

愛是成全,不是封鎖和掠奪。

然後,便遇見了長歌。

他對她一眼動心,卻從未想過要將她從蕭玦身邊奪走。

由她,自己選擇罷……

楚非歡眼眸中清光如碧水搖曳。

今日桐花開得好生燦爛……許是為母妃慶生吧?

「非歡,」秦長歌突然蹲身,仰首湊近,細細看他眼睛,「你在想什麼?」

冷不防被插-進來的話打斷思緒,楚非歡不由一怔,下意識的一低首。

一低首。

一個無意識的吻飄落恰恰迎上的潔白額頭。

如蝶翼落於花瓣,或是清風拂過平靜水面,抑或是一朵雲,投射於晶瑩的波心。

平靜表象下隱藏唯有自知的翻卷悸動。

楚非歡閉上眼。

也許是今日桐花開得太好,也許是想起母妃太過悵惘,也許是害怕這一霎時光不待人,也許是突然覺得疲倦。

他突然想,放縱自己一刻。

就那麼一刻。

這些年風雨磨折,那些年朝夕相伴,至今為止最為接近的距離,便是此刻。

可不可以允許他,多多貪戀一分?

他將自己的唇,幾不可察覺的,微微多停留了那麼一霎。

沒有立即移開。

午後日光靜好,照得屋內寬闊光明,一線明光如畫卷緩緩展開,畫卷里,坐著的俯首的秀麗男子,俯向半跪仰首的清靈女子,他的唇溫柔落於她額,他的發如水流瀉於她肩,他閉目,這一剎的沉醉里隱隱一抹深靜幽藍,藍如命運底色上不可消弭的滄桑。

長風從遙遠的天際奔來,在此處腳步放緩,天地萬物都因某個微帶酸楚的期望,屏息停滯,花緩緩綻開,姿態含蓄而矜持,如此靜好。

稍傾,他輕輕移開。

所謂時間拉長的放縱,不過是內心裡難以言說的延遲。

他一向是隱忍而自省的男子。

那電光火石,一擦而過。

已是自覺奢侈。

只是,從此,誰的心上抹上一道無痕的印痕?

風卷輕簾,簾前藍衣男子輕輕低首,對著怔怔看著他的秦長歌一笑,順手取過桌上的情報,淡淡道:「最近京中有異動,我懷疑各國勢力都已派遣忍受來到郢都,其中離國的飛鯊衛被你整治了一回,套走了想要的東西,再扔到了平洲近海港口,逼他們回國,南閔那兩撥人,有一撥暫時無暇攪事,另一撥最近也銷聲匿跡,北魏國內政變,暫時也不會有動作,現在我只擔心白淵,我始終沒能看出,他如果布置暗探,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白淵這個人,我沒見過,」秦長歌慢慢道:「但是這個人,絕非易與,我搜集過他的所有資料,發現他是真正的來歷不明,而且在成為東燕國師之前,非常能忍——所以他的勢力,郢都絕對有,而且一定是長期潛伏的。」

「我懷疑一個人,」楚非歡揚起臉,秀麗眉目在日光下輪廓清晰美好,「再等上幾天,就有結果了。」

「好,」秦長歌也不多問,道:「我還要去衙門辦點事,你別太勞心,多休息。」

剛要轉身,門口探進一個大頭,賊兮兮道:「我有一個消息,賤價銷售,誰要?」

「我要,」秦長歌懶懶道:「一個銅板,你不賣,我就沒收風滿樓。」

撅撅嘴,包子無奈的道:「城西石板橋下面最窮的王老三家裡突然闊了,搬到城北買了一座小院子。」

他沒頭沒腦這一句,原以為娘和乾爹一定覺得無味不要聽,那麼將來也怪不找他不說事情了,不想那兩人竟然齊齊轉頭,問:「哪來的銀子?誰給的?」

翻翻白眼,包子突然覺得和太聰明的人生活在一起實在不好玩,「不知道,王老三最近失蹤了,今天又個來吃飯的人說起,懷疑那銀子來路不正,他說就王老三那個刀疤臉三角眼的,哪配發財呢。」

若有所思的聽了,秦長歌拍拍兒子大頭以示獎賞,對楚非歡點點頭,直接出門了。

她是去見蕭玦。

西梁律倒,四品以上官員才可以為帝王召見,秦長歌還不夠資格,所以蕭玦只好約她宮外相見。

距離李力案已有數日,蕭玦一直沒有和她聯繫,秦長歌心知肚明,這人是有心結了,她也懶得解釋,讓他自己靜靜想想也好。

蕭玦這次約在觴山,六月的觴山,清涼蔭翠,繁花香茂,時有飛鳥啁啾而過,掠響松濤,於這幽幽山林之中,反襯出別樣的寂靜。

沿著一彎清泉反向上行,水聲叮咚,如珠落玉盤,水流盡頭,半山之腰,有亭名:扶風。

扶搖乘風,鵬翼千里,如此闊大的名字,正合亭下驚濤拍岸的滔滔遐水,意境非凡,令秦長歌想起去年夜訪觴山,絕巔之上,將萬世春緩緩傾入遐水以示祭莫的素玄,那日他衣襟如雪,神色愴然,飄逸瀟洒之姿,彷彿亦將乘風而去。

想起素玄,秦長歌不禁又再次嘆息。

這人自從回到郢都,就神龍見首不見尾,著實奇怪……

嘆息未完,已有人在亭中道:「你步子好快,武功果然進益了。」

秦長歌抬頭,看見背光的皇帝陛下,一身輕錦黑衣,袖角綉銀龍飛舞,和掌中銀質雕龍的酒杯非常協調,正舉杯對她做出邀請的姿勢。

陽光在他身上細細的勾勒了一層輝煌的金邊輪廓,他看來燦然如神。

秦長歌眼角一掃四周,笑了笑,看來蕭玦吸取上次兩人單獨出門險些丟掉性命的教訓,老老實實帶了不少貼身護衛。

在蕭玦對面坐了,蕭玦默不作聲的親自替她斟酒,秦長歌也就默不作聲的喝了。

風裡傳來松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不抵這酒香濃郁,兩人好似也愛上了這酒,硬是和酒拼上了,一杯接一杯的喝,轉眼間一壺酒去了一半。

蕭玦酒量一向好,秦長歌也是越喝越清醒的人,兩人目光灼灼,都只喝不說話。

最後還是蕭玦耐不住,無奈的道:「長歌,李翰這幾日沒有上朝。」

秦長歌淡淡的唔了一聲。

「他老了許多,」蕭玦盯著秦長歌,「長歌,不要誤會我是為李力的事怪你,他是非殺不可的,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如何讓李力認罪的?」

如何讓他認罪的?秦長歌盯著掌中酒杯,露出淡淡笑意。

不外乎就是那些陰謀詭計,你這光明心性,何必要知道那些黑暗陰私的東西?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由得你。

「我買通了李家的一個很得信任的家將,」秦長歌慢慢道:「他帶了我安排的一個精擅內媚的女子去了刑部大牢,那女子一番媚術,迷得李力死去活來,歡好情迷之時,那女子便告訴李力,國公不忿帝王涼薄,欲待起兵自立,國公現在已經派人潛入幽州,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唯一礙難的就是公子現在羈押在牢,對方又咬得死緊,無法以無罪開釋,若是一直不認罪關著不放,萬一國公起事,李公子你一定會被皇帝砍了頭,國公的意思,是要你趕緊認罪,他已經打通各方關節,到最後會判你流放燕州,到燕州必須經過幽州,到時命人假扮山賊,殺了押解官兵,救你出去,就地在幽州起事,等到國公從蕭玦小兒手中奪了這江山,李公子你就是我朝的皇太子……」

她譏誚的笑了笑,模仿那女子的口氣道:「……奴婢在此先恭賀太子了,太子將來御臨大寶,可莫忘記奴婢……」

側首看著蕭玦,秦長歌微笑,「你說,這麼美好的一番話,李力怎麼會不動心?他當時眉飛色舞,恨不得放聲大笑,本就被媚術和控心之術迷失了的心,很容易便被太子美夢沖昏頭,怎麼捨得不相信她的話?所以,他上堂時認供才會急不可耐,我想,他畫押時一定想像成這是自己在用璽,黃絹裹著長枷也成了金絲龍袍,聽說他認罪時,快樂得幾乎笑出聲來。」

微微感嘆,秦長歌道:「無論如何,他死之首,還是愉快的,也許你覺得他大筆一揮,墨跡落紙的那一刻,落地了自己的人頭很凄慘很可笑,可是在當時,他是很開心的。」

怔了半響,蕭玦忽的將掌中酒一仰頭喝乾,喃喃道:「好,好,殺人害人還能讓被害人愉快的去死,我……佩服你。」

彷彿沒聽出他的語氣,秦長歌也一揚手,喝完了杯中酒。

「那麼李翰,又是怎麼回事?」蕭玦默然半響,問了一直盤桓心頭的疑惑。

「李力上堂的那一刻,他已被我派出的高手封住了穴道,動彈不得。」

驚心的慘劇緣由被主使者淡淡說出,立即被鼓盪的山風吹散。

但是有些砸入心底的震撼與黯然,卻一時難以消除。

蕭玦怔怔看著山巔掛著的漂移的浮雲,半天都沒說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該感激長歌,感激她乾淨利落的解決了難題,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強大有力的震懾了各方勢力,亦博取了民心,又殺了該殺的人,維護了律法的正義,可謂難得的漂亮活計,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心狠涼,徹入骨髓的涼。

他聽說過當時發生的一切,李力被詐招供,李力被殺時的震撼和群情涌動,死後屍首被萬人糟踐得只剩白骨……這一切落在一個老父眼裡,卻眼睜睜只能看著,連閉上眼睛逃避親子被萬人撕咬的那一幕都不能——何等的殘忍。

殘忍得快要超過他所能接受的極限。

李翰,是他的救命恩人,當年他被人設計,錯立軍令狀,最後一戰時辰將到之際,他無奈之下帶著死士闖營,身中暗箭,是李翰冒著箭雨拚死救護,又將他背出戰場,等到回營時,精疲力竭身中三箭的李翰,一頭栽倒在地,栽倒時猶自不忘將他先推到一邊,生怕觸動他箭傷。

這些都是他醒來後聽部下說的,自那日起,他便對自己發誓,芶富貴,莫相負,絕不做涼薄無德之主!

如今,他卻殺了他的獨子,並讓他眼睜睜不能逃避的看著愛子慘厲絕倫的死去。

縱使李力有錯,他也從未打算放過李力,可是,千錯萬錯,死亡便已是最大的懲罰。

殺掉李翰的獨苗,他雖無悔,但已覺不安。

他從沒有想過,結果會是這樣,沒想過她會這般殘忍的對待他的救命恩人,他的開國功臣。

他默默的坐著。

遐水之水,不知疲倦向東奔流。

載人間幾多悲歡?

良久,蕭玦抓過酒壺,一氣喝個乾淨。

隨即站起,一言不發而去。

理智上,知道她是對的,感情上卻一時不能接受她如此的陰毒之舉,他匆匆行過觴山山道,在四周侍衛的迅速集結中快速離去,他步伐如此快速,掠動山道側草地細密的絨草,那草俯伏於他黑底鎦金邊飛銀龍的錦袍下,如同這江山這天下萬民百官俯伏於他腳下,然而這一刻他卻只想到過往那些殺人如草芥千里不留行的征戰歲月,想到那個背他出屍山血海的粗豪漢子,曾經他以為建國之後,可以做個堂皇光明的好皇帝,摒棄一切殘忍的、血腥的、冷酷的陰謀與算計,然而他終於明白,原來建了新朝,做了皇帝之後,因為局勢逼迫,那些身不由己,鬼蜮殺著,只會更多。

他微微悲涼的想,你為什麼不能攔住他,不讓他來刑部大堂?

他走後的扶風亭,步伐風聲帶起的亭角銅鈴微微晃動,聲聲脆響,山腰一縷浮雲飄搖動蕩如煙光,光影后秦長歌神色不動的取過酒壺,輕輕搖了搖,無奈的道:「還真小氣,一點都不肯剩下給我啊……」

清麗容顏噙一抹淡淡笑意,無波眼神滿是通透的瞭然——早知道,早知道如此啊……

早知道仁厚重情的蕭玦會在聽到真相後對她心生寒怖,會對世事心生蒼涼,他畢竟不是皇宮中長大的孩子,從小學習的就是帝王之術,面對的就是陰詭殺機,早已鍛造出冷硬悍厲的深沉心志,他只是一個普通王府長大的個性仁厚的孩子,劣境排斥只造就了他的堅韌勇悍,沙場征戰只鍛煉了他的鐵血敢為,而那些陰謀算計,一直都是秦長歌一手操辦,他只是戰神,是屬於光明和勝利的年輕皇帝,他的赤子心性,會使他在直面殘忍時,難以接受,甚至會……遷怒她。

她明明知道。

只是終究不忍見他那鬱郁神色。

只是,你離去得太早,你為什麼不把想問的話問出來?

我……其實有派人去攔阻李翰。

但那晚,李翰根本不在府中,連我的手下也沒找到他在哪裡。

良久,秦長歌站起,斜倚孤亭,遙望雲霞深處漫漫長天,忽然一笑,一撇手,將酒壺扔入雲海。

銀光一閃,如流星沒入雲霧層層深不見底的深淵。轉瞬不見。

卻隱約聽得鏗然一聲。

白雲忽然一分,而煙霞忽起,層雲深處,乍起鶴唳清音。

其音清越,若鳳翔舞,自蓬萊而生,自九天而降,星光穿越,仙氣浩然。

嘯聲未盡。

長衣飛舞,仙姿逸然,宛如神祗開闢鴻蒙裂世而出,帶著無盡的烈烈光華,一人自雲裹霧繞的山崖深淵之上,冉冉而起。

他腳下只有虛空浮雲,卻若有物托舉一般,緩緩上升,最後停在半空不動,正對著秦長歌。

手一抬。

日光初生,月色乍起。

那光芒轉眼便到了秦長歌眼眸!

上官清潯!

這世間,除了劍仙,誰還能如此武功驚人,嘯聲如鶴?

秦長歌的第一反應是慶幸。

慶幸蕭玦已經走了,護衛也隨之而去,否則又要有人白死了。

第二反應是立即做了個手勢,暗示自己的護衛也無需動作。

鏗!

劍光停在她眉睫前,寒氣逼人。

對面保養極佳的中年男子,明明很遠,卻象近在身側,明明平視,卻象傲然俯視般,看著她。

只是……並無殺意。

上官,是不會輕易殺人的。

秦長歌只是在拚命的滿面驚惶,雙腿抖如篩糠。抖著嘴唇,吃吃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遠遠的,上官清潯橫劍而指,皺眉看他,良久咦了一聲。

秦長歌繼續做足膽小鬼模樣,連滾帶爬的躲到亭子角。

上官清潯目光閃爍不定。

這個人……奇怪……

要不要……

卻有人突然大笑一聲,罵:「哪家混賬,亂扔東西砸到我頭,害我比武輸給師叔?」

話聲里,一道燦亮白線如火炮中的硝煙般,筆直飛速的自深淵下突然升起,濃厚的雲霧立即宛如被利刃劃開,齊刷刷分成兩半,裂成整齊的天地之帛,再被那衣袂獵獵黑髮飛揚的男子一拂袖間,大笑著捲入袖底。

不同於上官清潯姿態蹈舞的緩步飛升,他來得飛快,閃電般驚動風雷,卻姿態瀟洒,光華逼人。

秦長歌目光閃了閃。那人手中抓著剛才秦長歌扔下去的酒壺,看也不看秦長歌一眼,就手將酒壺做了個舀白雲的姿勢,大笑遞到上官清潯面前,朗聲道:「師叔,既已無酒,何如以山崖為幾,以遐水為席,飲白雲,就清風,吞吐煙霞,鯨吸滄海,然後你我再戰三百回,方不負此一番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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