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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 六國卷 第二十九章

所屬書籍: 帝凰

錯殺

殺了他們!

一聲命令宛如魔咒,成千上萬人為之瘋狂。

嗷嗚一聲,有如虎兕出於柙,潛龍游於淵,洶湧人潮直撲向有如大海小舟般飄搖動蕩的曹光世中軍。

那葉小舟勉力掙扎,在波峰波谷之中上下顛搖,很多次險欲滅頂,又撕扯著堅持了下來,小小的人圈無數次被擠壓得變形,但始終未被衝散。

泰長歌遠遠看著,淡淡道:「曹光世經營多年,不是全無人望的,這個時候留下來的,都是死士了。」楚非歡頷首,「都是西梁好兒郎,為那人私慾野心,死於自家兄弟之手,何苦來?」

「是的」泰長歌一笑,「練出精兵不容易啊,我捨不得。」

她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的平洲營軍立即開始搬了木條架橋。

又凰盟屬下組成的一個隊伍最先趕過木橋,直奔那個小小包圍圈,那裡,曹光世和李翰意圖突圍,幾次拼殺不出,拚死護衛的中軍,倒下的屍體層層疊疊,足有丈高。

反戈的眾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彌天大罪,若非送上曹光世兩人足夠有分量的人頭,如何能夠挽回在陛下心目中的評價?是以越是反水的高級軍官,攻殺越厲,下手越狠。

那些無辜的士兵,為不再清白的忠誠而死,死於自己兄弟上司手中。

直到凰盟高手趕到,二話不說,統統三下兩下處理了點了穴道扔到俘虜堆里,圈子很快被打開缺口,再被凰盟高手以自己人填補,不斷填充擴大,過不多久,李翰和曹光世幾乎就是被凰盟屬下全部圍困住了。

背靠背,抬眼望去,舉目滔滔,皆為我敵,李翰發出一聲英雄末路的慘然大笑:「天不憐我,時運不濟啊……」

「哼!」

「這個人,」曹光世抬眼看正和楚非歡緩緩過來是泰長歌,「他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贏我們,其實無論是拼硬仗,比陣法,使計謀,我們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你我現在覺得輸得冤枉,只是因為他選擇了一個最省事最取巧的辦法而已。」

「一言瓦解萬軍的奇蹟之所以出現,根源在我們自己,」曹光世慘笑,「你不該為仇恨沖昏頭,選擇從北魏借兵,我不該明明知道這樣不妥,還不願拂逆你的意思,而我們又太過輕敵,竟然讓對方截到了我們的信使,我們做了這麼愚蠢的事,還能不服別人吹灰一般輕易的消滅我們?」

他笑著,一伸手抓牢了一柄刺過來的長槍,抬目一瞟,認出那曾經是無數次對自己表過誓死追隨忠心的部下。

那人正滿目獰厲的意圖去拔自己的槍,然而曹光世的手穩若鋼鉗紋絲不動,那人大驚之下連忙撒手,卻發現後退已經來不及,曹都督只要輕輕一送,那槍就會刺穿自己的肚子。

曹光世與萬軍從中,喊殺聲里,注視著自己曾經的部下,如今的敵人。

看著他滿面冷汗,惶然抬首。

淡然一笑,他抬手,將長槍輕輕的塞回道對方的手裡。

不再看那張愕然的臉,隔著黑壓壓的人頭,他遠遠的向對岸木樁上綁著的少年看了一眼,目光里隱隱眷戀,但是卻立即收回。

隨即,他低低道:「國公,對不住了……」

反手一拿。

李翰厲嗥一聲,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嚇了一驚,獃獃的住了手。

怔怔的看著他。

安靜也是會傳染的,圈內震驚的氣氛漸漸感染了外圍的人,喊殺聲漸止,人們面面相覷,轉頭看向這個方向,用眼光互相詢問,「怎麼了?」

風裡有血和火的氣味,夜梟得意的桀桀大笑,在火焰頂端做盤旋之舞。

逐漸安靜的戰場上,曹光世聲如奔雷,「我已擒下逆賊李翰,請趙大人一見!」

哦!

眾人恍然。

原來你做的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事兒啊。

馬蹄聲嗒嗒,清晰的近了來,人群自覺的分開,平洲大營的軍官,已經開始接收投降隊伍,清點人數,編製名冊,準備天明後打散幽州軍隊建制,重新編入各營。

泰長歌和楚非歡自萬眾中央緩緩而來,無數雙目光,帶著畏懼和敬慕仰視。

而他們卻只看著那兩個統帥——氣焰不可一世的國公,和號令如山一呼百應的幽州都督,一個昏迷於地不醒,一個頭髮披散遍身血跡,形容憔悴而狼狽。

毫不示弱的和高踞馬上的泰長歌對視,曹光世緩緩道:「趙大人,光世知悔,如今已擒下逆賊李翰,連同光世自己,交由朝廷發落。」

泰長歌深深注視了神情寧靜的曹光世一眼,他滿是鮮血和灰塵的臉上,有著生死度外的平靜光輝,火光里,眼色黑白分明。

笑了笑,泰長歌下馬,曼聲道:「都督大人迷途知返,深明大義,莫言感佩。」

曹光世一笑。

泰長歌也一笑。

笑容尚自未逝,寒光如雪亮起,曹光世突然一個大旋身,嚓的一聲拔出身後馬背上的丈二長刀,一刀『巨斧開山』,揚起狂暴颶風,惡狠狠劈向泰長歌天靈!

與此同時,大約還要早上一剎。

昏迷不醒的李翰突然暴起!

他先是怨毒的看了曹光世一眼,一撇手向他後心射出一柄飛刀,隨即狂撲而起,直撲楚非歡。

幾乎發生在同一瞬間。

非常奇異的,四個人相對的人中,有三個人受敵。

曹光世攻泰長歌,李翰攻曹光世和楚非歡。

萬軍齊齊驚呼,愕然不解。

刀光一閃便沒,沒入曹光世後心!

後心袒露給他,全無防備的曹光世渾身一震,劈出的長刀頓時失了準頭,他愕然回首,目光愴然。

「爹!!!」

遠遠地一聲慘叫,震得人人回首。

而泰長歌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看見,根本沒管過那長刀洶洶來勢,霍然飛退,退到楚非歡馬側。

但李翰本來就離楚非歡馬近,他暴起的劍光,已經先一步到了楚非歡胸口。

泰長歌霍然回首,目光中無限自責後悔!

「噝!」

楚非歡袖底突然飛出一線白光,啪的彈上長劍,隨即立即向後一倒!

劍尖被白光擊得微微一歪,擦著他胸口滑過,掠開一條皮肉翻卷的血痕,即將釘入他左肩!

「呼!」

袖風一卷,盪開劍尖,來勢不止,一股奇異的震蕩傳來,李翰把握不住,長劍脫手。

一聲憤怒的冷笑,泰長歌甩袖一揮,袖底長劍霍然轉向,直襲李翰咽喉!

那劍來勢如急電,無可辟易,李翰大驚之下拚命扭身後竄,然而終究慢了一步。

長劍穿透他琵琶骨,再釘入地面,將他生生釘在地下。

血光起,和剛才已經倒地的曹光世的鮮血,流在一起。

變起倉粹,一切只在眼帘開啟的瞬間開始,在眼帘未及眨動的剎那結束。

結果:一死一重傷一輕傷。

萬軍凜然,惶然四顧,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更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曹光世和李翰是詐降?那李翰為什麼要殺曹光世?

泰長歌不去管那兩個,抿著嘴二話不說先奔去餵了楚非歡一顆藥丸,隨即簡單看了他的傷口,所幸只是皮肉淺表傷,血已自動止住,泰長歌驚魂初定,忍不住自責:「是我不好,我以為他們的目標只是我……」

「別說了,」楚非歡淡淡阻止,臉色蒼白,目光亮如清泉,「讓我自己來。」

他目光里淺淺悲哀,「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泰長歌低聲嘆息,道:「非歡,不是這樣的……」

「是的,不是這樣的,」楚非歡微笑,秀若皓月,「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立於馬下,昂首看著清瘦,卻精神無限高大的男子,泰長歌輕輕道:「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不擔心,真的。」

「我亦希望,沒有人能比我對你更好。」楚非歡一笑俯首,催她,「去解決那兩個吧。」

「送公子回營休息。」泰長歌吩咐屬下,看了楚非歡一眼,轉身走到血泊里的曹光世和李翰面前。

看著血泊里掙扎蠕動,喘息著死死看著李翰的曹光世,泰長歌目光里不知是恨還是憐憫,半響道:「你從頭到尾,都幫錯了人,到頭枉送性命,死在你全心為他著想的人手裡,你何苦來?」

「你說什麼?」咬牙忍痛的李翰瞪大眼,「這個無恥之人,賣友求榮,你說什麼為我著想?」

曹光世顫抖得更里哈,抽搐著從齒縫裡崩出一句話,「我沒有……完全……想救他……但我想……我想……」

「你想幫他報了仇,也算對得起他了,」泰長歌淡淡道:「你恨他欲殺你子,但你覺得他情有可原,畢竟獨子被殺,實堪可憐,你這人一向恩怨分明,所以你擒下他,算是他要對你兒子下手的報復;然後你出手殺了我,幫他了結畢生唯一心愿,報了獨子被殺之仇。」

她看了一眼臉色大變的李翰,冷笑,「可惜有人不理解你的苦心,還以為你真的只是要賣友求榮。」

「你怎麼……你怎麼……」

「我看見你的神情,便知道你是詐降,一個賣友之人,怎麼會有那般平靜坦然,憂傷決死的目光?」泰長歌目中升起怒色,「所以我注意了李翰的呼吸,我發現他根本沒昏,我以為是你們倆串通好了詐降好一起出手殺我,所以沒有防範別人……誰知道你是真的出手,李翰卻早已對你有防備,他以假昏騙你,他恨你對他下手,所以先殺你,再意圖挾制我身邊沒有武功的同伴。」

「陰差陽錯,連我也沒想到,你們竟然不是串通好的……」泰長歌嘆息,「天意……天意要你摧折於一個無奈的誤會……」

眾人至此方才恍然。

心中都不禁凜凜生出寒意。

如今詭譎的局勢,如此良苦的用心,如此齒冷的辜負,如此不可挽回的,生命的誤會。

如此悲涼的,結局。

苦苦一笑,躺在自己血泊中靜靜望著天空,曹光世喃喃道:「國公……我算對得起你了……當年……你救了殺了人……將要處刑的我……還救……了我娘……我說過要……還你兩次……命……我還……你……了……」

他艱難的喘息著,拚命掉轉目光,深深看了木樁上的少年一眼。

將死者的視線其實已經模糊不清,他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見跳動的火焰和蒼白的人影。

看不見那少年嘴唇咬出了鮮血,淚流滿面,死死盯著血泊里的父親,卻堅決不肯發出一聲抽噎。

黑暗之潮一點點蔓延,卷沒生命的堤岸,曹光世眼中的光芒,漸漸淡去。

他留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真冷啊……」

真冷。

冷的是這夜的風,是少年曾經火熱的心,是義氣男兒一腔奔涌的熱血,還是暗黑森涼的命運本身?

數萬人於北地平原的初秋微涼的風中寂然無聲,看著那個曾經自己仰望的高貴人物,星光暗淡的逝去。

看著素來豪雄英勇的國公,整整看著身邊同伴的屍體,良久,發出一聲泣血的嚎叫。

叫裂了那一夜躲避於雲層後的月色,受傷的月亮汨汨流出鮮血,光色暗紅。

滿原偃伙的長革,被那無盡悲涼絕望自責的一吼,驚得齊齊立起,在風中妖舞。

泰長歌回聲,月光下一個冷靜漠然的秀致側影,淡淡道:「看守好俘虜,別讓他們死了。」

匆匆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一眼看見楚非歡正在看書。

過去,抽掉他的書,泰長歌不容分說的開始解他領扣,楚非歡無奈,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開,明滅燭光下最先入眼的是一抹精緻鎖骨,平而直,緊緊繃著潔白光滑的肌膚,玉簪一般美好瑩潤的弧度,不同於紅衣妖艷得玉自熙那袒露的放肆的美,楚非歡微微蒼白的肌膚,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澤,襯著如大海之藍般清素而又內在華美的外袍,宛如一彎掩映在淺雲薄霧後的朦朧月色。

縱然此時不是有綺念的時辰,泰長歌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對於美的事物,任誰也難以抗拒。

因了她這多看的兩眼,楚非歡立即發覺,尷尬的掩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見了,一點皮肉傷,剛才軍醫端了參湯來,也用過了,你還不放心什麼?」

「那就好,」泰長歌毫不臉紅的在他身前坐了,嘆息,「我還沒犯過這麼大的錯誤呢,我是真沒想到曹光世居然肯為李翰犧牲如此,他也算人傑了。」

「此人真英雄。」楚非歡正色道:「李翰其實不配為他之主,可惜他選錯了效忠的對象,否則天下之大,何愁沒有他一席之地?」

「士為知己者死,將軍陣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泰長歌道:「我會厚葬。」

正說著,泰長歌突然對地面變幻的光影看了看,淡淡道:「再偷看就罰款。」

「錢迷!」笑嘻嘻進來的自然是最近發財的財主蕭包子,賊兮兮的左瞅瞅楚非歡右瞅瞅泰長歌,楚非歡拒絕和他目光接觸,默然不語,泰長歌則皺眉道:「你看什麼?你再看一樣罰款。」

「罰就罰唄,犯錯誤就得認罰,」包子一攤手,「我覺得你很善良了,最起碼你還沒提出沒收風滿樓。」

「謝謝你提醒我,」泰長歌露齒測測一笑,「我會記得回京後著手辦理移交產權手續的。」

「我不會簽字,」包子悍然答:「要簽字,毋寧死!」

泰長歌根本不當回事的瞟他一眼,問:「哦?死?是想在甜湯里淹死,還是想被火腿砸死?」

「我想吃得撐死。」包子肅然答,「八十年後我遍嘗天下美食,肥死。」

忍不住一笑,泰長歌道:「好了別鬧了,知道你來幹什麼。曹昇現在不能放。」

垮下雙肩,包子喃喃道:「他死了爹,去祭祀一下不成么……」

「你像他在他爹靈前撞死么?」泰長歌摸摸包子的頭,「人總是要長大的,能夠一帆風順的成熟自然是幸運,可是有多少人有這般好運氣?有些經歷,雖然殘酷,但是熬過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殺他么?你不怕他報仇么?」包子大眼睛亮晃晃的盯著老娘。

「我怕他報仇?」泰長歌挑眉一笑,「兒子,怕人報仇的都是懦夫白痴,我問你,你怕他報仇么?」

包子立即搖頭。

「那就是了,」泰長歌一笑,「我不在乎,我兒子也不在乎,我兒子的兒子——那是蕭溶你自己的責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兒子教育成一個懦夫,一個無用的人,那被人尋仇殺掉,也是活該,我只負責一代,不管第二代。」

她悠悠的道:「那還遠得很哪……」

出神的看了遠山高天許久,她回身,對著楚非歡和包子道:「現在我們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吃掉冉閔道的軍隊,然後,大約,咱們和北魏的親密接觸,便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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