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霸
秦長歌抿抿唇,輕聲答:「謝了。」
「你……為他謝我,你為他……謝我……」蕭玦行功完畢,收回手,聽了這句先是黯然,說著說著便突然生怒,「秦長歌,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客氣這麼有禮?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客氣有禮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你為何不能體諒我的心境?我是你的夫君!是你曾經最親密的人,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這般隔膜相待!我做錯了什麼?要忍受這些離別,落寞,和生疏,甚至也許,要永永久久的忍受下去?!」
秦長歌愕然的看著他,蕭玦說到最後自己也覺得有語病,頓時頹然,喃喃道:「對不住……我有點心緒不好……長歌,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剛剛走近你一點,但是轉眼間你又離遠,這種感覺讓我很不安……長歌,告訴我,是不是我以前讓你傷透了心,所以你不願再和我一起?」
秦長歌沉默的看著他,她的眼神近在咫尺而遠在天涯,交織著霧氣和悵惘,還有些蕭玦看不明白的東西,如同隔著煙霞看紅塵盡頭的蓬萊之境,煙光浩淼里,屬於凡塵外的一夢沉酣。
半晌,秦長歌慢慢道:「蕭玦,不是這樣的……只是,我有點……怕……」她語聲有些恍惚,煙雨飄搖捉摸不定,蕭玦驚異的看著她,她?秦長歌?說?怕?
怕什麼?
秦長歌緩緩蹲下,不勝疲倦的靠在他肩,低低道:「等等……再等等……蕭玦,我是為大家好……等到報了仇,一切也就不是問題了……」
深吸一口氣,蕭玦伸手攬住她,努力對她一笑,道:「好,我等。」
他豪氣干雲而又微微有點酸楚的笑,低聲而堅定的道:「反正這許多年都等了,反正最壞的感受也嘗過了,還會有什麼比這個更糟?」
他指的是當初知道睿懿確實死訊時的天崩地裂的疼痛,是的,這麼痛的痛都痛過了,還能有什麼更糟的?
就算長歌最後決定離開他,最起碼,她還活著,那便很好。
蕭玦笑得明朗,秦長歌盯著他眼睛,慢慢的,也綻開一個神色悠悠的笑容。
身後傳來輕咳的聲響,兩人齊齊轉身,見楚非歡睫毛翕動,緩緩睜開眼。
幾乎在剛睜開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趕來的秦長歌身上,定定的注視她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的弧度。
他虛弱得不能說話,但眼神里有種感情茁壯如生機蓬勃的翠芽。
秦長歌輕輕道:「非歡,我回來了……」
只此一句,她便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微笑著,握住他微涼的手。
失而復得的慶幸與欣喜,如暗潮,緩緩漫過心岸。
蕭玦早已轉過身去,負手看著遠處的人群,楚非歡睫毛抬起,目光掠過他背影,眼底有一絲陰霾轉瞬而過,秦長歌卻只對他雲淡風輕的笑著,道:「都過去了。」
楚非歡默然,秦長歌命侍衛找來軟轎,幾人回到刺史府,秦長歌親自開方子,命人抓藥來給楚非歡調養,本來還打算守在旁邊,耐不住蕭玦和非歡連連催促,一個恨不得咆哮著趕回她,一個眼神里全是拒絕,只得回了自己屋子,抱著先前就被楚非歡迷倒一直在呼呼大睡的兒子就是一頓猛睡。
這一覺一直睡過了一整個白天和一個黑夜,第二日清晨秦長歌睜開眼,看見清晨的朝陽和昨天一樣清爽明亮的照在窗紙上,一時居然錯覺自己根本沒有睡著。
不過很快,一雙特大號漂亮眼睛的虎視眈眈,立刻讓她提起精神,伸手一捏某人的肉臉蛋,陰笑道:「你這麼無辜可愛的看著我,是不是又做了什麼壞事了?」
「我這叫無辜可愛?你這什麼眼神?」包子拚命眨眼,努力瞪大眼睛以顯示出「龍威」,悻悻道:「我是在譴責你。」
秦長歌給了他一個鄙視的表情。
包子頹喪,虧他辛苦的維持著這個姿勢已經等了很久,等著給老娘一個最鮮明的印象,結果她以為他在邀寵。
為毛彪悍的人連錯覺都這麼彪悍呢?
「請問你要譴責我什麼?」秦長歌起身,根本不把譴責當回事的指揮兒子,「去,給我把外衣拿來。」
說完突然怔了怔,低頭看著自己的清涼衣著,想起好像自己昨天睡覺時是和衣睡的吧?為什麼現在卻只剩下褻衣?
誰幫自己換過衣服了?
狐疑的瞟向包子,沒可能,這孩子哪有這麼多事。
秦長歌問兒子:「昨晚有人來過?」
包子搖頭。
「你爹來過?」
包子再搖頭,抿著嘴一言不發,臉上的表情是「你打死我我也不說。」
轉了轉眼珠,秦長歌抓過外衣一陣亂搜,突然驚道:「我衣裳夾層里的密報呢?哪裡去了!」
「什麼密報?」門帘一掀,立即探進來一張精神奕奕的俊朗臉龐,神情有些不安,「我看過了,沒有啊……」
話說到一半,覷見秦長歌臉上似笑非笑表情,立時知道這個陰毒女人又使壞了,刷的把門帘一放,消失在門外。
身後,那女人陰惻惻道:「關門!放蕭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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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飽了的秦長歌,手指頭勾著包子,神清氣爽的走出房,一眼看見外間蕭玦人模人樣的坐著看軍報。
看見秦長歌出來,他抬頭,一笑,本來很明亮的日光立即暗了暗。
秦長歌那點小小的怒火也給這亮得灼人的笑容給撲得飄了幾飄,霎那湮滅,無可奈何的嘆口氣,也不想追究豆腐被吃的事兒了,在桌邊坐下,蕭玦早已分外溫柔又殷勤的推了推桌几上的案盤,道:「睡了一天一夜,餓了吧?多吃些。」
秦長歌盯著滿桌子的東西,忍不住道:「我不是溶兒。」
旁邊蕭包子立即翻白眼,道:「你侮辱我,這本來就不是我的規格,我剛吃的比這個多多了。」
秦長歌拍了拍他鼓脹如蛙的肚子,包子立即作肚子欲炸狀。
白他一眼,隨手拈起個象眼饅頭,秦長歌喝了口白果粥,問:「非歡吃過沒?」
包子道:「吃了一點,又睡了,這就是我要譴責你的,你那晚對乾爹做什麼了?弄得他半死不活的回來?」
噗一聲秦長歌嘴裡的粥全噴到了蕭玦袖子上,蕭玦顧不得擦自己袖子,眼疾手快的先塞了塊方巾給秦長歌,轉而怒瞪包子。
包子被瞪得一縮,看皇帝爹殺氣騰騰狀,趕緊掩面假哭奔出,在迴廊處撞到那對雙胞胎,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回身探頭笑嘻嘻對蕭玦喊:
「爹,這兩個,你誇過漂亮想要她們侍候的丫頭,現在兒子我送給你,一個叫宛兒,一個叫妙兒,兒子我連她倆的封號都幫你想好了,宛嬪,妙嬪。」
「當!」
皇帝大人綉金鑲明珠的九龍荷包,惡狠狠的砸到了門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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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走了腹黑兒子,蕭玦趕緊叫兩個丫頭走路,生怕秦長歌生出一絲誤會,兩個丫頭再次眼淚汪汪被趕開,站在迴廊當中相顧茫然,不知該往哪間房侍候——嗚嗚嗚少爺不要我們,老爺也不要我們,嗚嗚嗚不是說以我們的容貌誰家少爺老爺都會一起當寶貝搶的嘛,嗚嗚嗚為什麼這家子都恨不得把我們推出去才好呢?
室內,秦長歌淺笑著慢悠悠喝粥,蕭玦不住親自給她布菜,用銀匙舀起一勺翡翠芝麻羹,笑道:「這個好,養顏,來。」便要喂她。
秦長歌掀起眼皮看了看,笑盈盈道:「原來陛下嫌棄我丑。」
蕭玦手頓了頓,苦笑著將芝麻羹送到自己口中。
刷的一聲橫空出世一隻漂亮大頭,一口將銀匙叼了去,喜滋滋道:「她丑,你也丑,你們養顏養了也不過這樣子,不如養養我的玉樹臨風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英姿。」
兩個「醜男醜女」相顧苦笑,秦長歌道:「這無恥性子可不是我的。」
蕭玦立即申明:「也不是我的。」
突然想起了什麼,蕭玦若有所思:「象玉自熙那傢伙……」
秦長歌毫不動氣,笑吟吟道:「溶兒,那你就改姓玉好了,玉溶,玉容,多符合你的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超群氣質。」
包子哀號一聲,立即丟下翡翠羹再次竄出,不要啊,不要和那人妖聯繫在一起……
笑鬧了幾句,蕭玦神色一肅,取過一方紙卷,攤開,六國典圖赫然其上,蕭玦用筷子指了指德州方向,道:「玉自熙已經率邊軍四十萬趕來。」
秦長歌一挑眉,笑道:「終於要開始了嗎?也好,爭霸之戰終不可免,將天下亂勢以最快速度結束在你我手中,對黎民未必不是好事。」
蕭玦的銀筷子好似長劍一般在典圖之上縱橫激蕩,尤其在北魏疆域之上風雷捭闔,「長歌,你看,北魏每年秋冬之際,必定進行邊軍換防,屆時北魏京城肅京防衛空虛,最宜趁虛而入,現在北魏政局紛亂,各地將領紛起割據,正是收拾他們的好時機……」
秦長歌趴在典圖之上,仔細看著那些以不同顏色標出來的軍隊標記和動向箭頭,淡淡道:「今年北魏政局不同往常,若是那三人互相挾制,不敢換防呢?」
「那更好,」蕭玦傲然一笑,神情風雲在握,「他們繩子般絞扭得死死,心思全在帝都那個位置上,連換防都顧及不上,那就說明因為勢力分散,三人都已無餘力應對外敵……哈哈,那麼,北魏之大,由我馳騁罷!」
「若三人因外敵來侵,同仇敵愾,暫時放棄了爭權奪利,先齊心對外呢?」
「合在一起有合在一起的打法,說實在的,我還寧願北魏拿出全國之力,咱們硬刀硬槍的拼一場,才叫痛快,」蕭玦說起打仗立時眉飛色舞,目光發亮的一把扯過典圖,筷尖上的芝麻准准落在肅京的位置,道:「你看他們的京城,據說糧倉豐儲,圍城三年也足可抵禦,其實……」
秦長歌將那芝麻拈了來,慢條斯理的吃掉,笑嘻嘻道:「吃了!」
蕭玦大笑,一轉眼看見眼前女子雖然依舊是男裝打扮,但眼神烏亮清靈,眼波流轉之間風姿醉人,粉色舌尖如杏花初探,於嫣紅櫻唇悄然一抿,一個無意卻誘惑十分的輕舔姿態。
那一舔,彷彿舔在了乾涸已久的心上,酥麻微癢間,生出些細細的火苗,熬煎著久曠健朗男子寂寞已久的情思,蕭玦只覺得連掌心都絲絲熱起,忍不住便要拉她的手,攬她入懷溫存摩挲。
忽聽外廊文正廷跪啟:「陛下,微臣等捉獲了那幾個煽動鬧事者……」
蕭玦和秦長歌齊齊抬首,對望一眼,秦長歌立即避坐到一旁,蕭玦怒氣一現又隱,暗罵自己運氣不好,總是在緊要關戛然而止,長此以往,真是傷身傷神。
長眉一挑,忍不住冷聲道:「你身後沒有人,人呢?死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斷了陛下綺思的文正廷冷汗冒了出來——陛下根本沒有出門啊,怎麼就知道自己身後沒人的?將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愧然道:「幾人在西門被查獲,他們混在災民中想出城,被認了出來,其中有一人是原本刺史衙門專司糧庫的長史,兵丁們將他們擒下後,一時不防,都已服毒自盡,臣辦事不力,請陛下降罪。」
秦長歌起身,出去問了問文正廷那幾人的死法,回來對蕭玦一笑,道:「不曾想那日的三個猜測,居然齊齊命中。」
北魏密探以重金買動那名長史,將賑災糧庫里的糧食全部偷運至北魏,李翰需要借用閔冉道力量,對此事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長史滿心盤算著李翰打入京城,朝廷自顧不暇,幽州無糧自也無人理會,不想秦長歌雷厲風行,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平息了內戰,立即便要賑災,糧庫全空無糧可賑的長史急了,在有心鬧事的北魏密探和曹氏門下餘孽教唆下放火燒庫,北魏人更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挑動災民鬧事,令野心勃勃的西梁暫時無法北顧魏國,才有了那場險些令非歡喪命的驚心暴亂。
理清來龍去脈的蕭玦,臉色陰霾,目光沉沉的看著魏國方向,半晌,一聲冷笑。
「魏氏,趕緊數日子當著你的王罷,朕的碧騮馬,等著用你們的皇家馬廄呢!」
乾元四年九月中,幽州城歷經災荒、內戰、民變、暴亂之後,再次迎來其作為邊境重鎮不可擺脫的戰場宿命——九月十七,西梁皇帝蕭玦,引兵八十萬,御駕親征,以靜安王玉自熙為主將先鋒,封刑部尚書趙莫言為建翎上將軍,提馬北魏邊境確商山,誓師北伐。
是日,平原秋霽,蒼翠如洗,獵獵塞上風中,八十萬男兒靜默無聲,如鋼鐵之龍,蜿蜒無際陳兵平原之上,日光反射著鋼鐵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沉凝厚重烏金之色。
八十萬人沉默於野,八十萬雙眼睛親眼見證帝國皇帝,於深秋金風之中,黑袍金甲,一騎馳騁,原野廣闊,陽光燦然如碎金,那英朗男子飛馬而來,以萬丈霞彩為披風,以光耀烈日為冠冕,英姿灼烈,耀人眼目,如一柄黑色神劍般颯然霹靂穿過大軍陣前,眾人屏住呼吸,看見帝國年輕的皇帝,直馳兩國邊境,駐馬,仰首,纏金絲黑色長鞭迎風一抖,在炫目的陽光下划出一道流麗的弧影,啪的一聲,生生甩斷了分割西梁和北魏兩國,已經矗立多年的堅硬的岩石界碑!
豪情滿天下的西梁皇帝一聲朗然大笑里,風雷鋒銳,拔地而來。
風雷裹挾著那聲鞭響和長笑,穿越廣袤內川大地,激蕩起鐵血風雲,沉沉壓上九州蒼穹,蒼穹之下,諸國震慄回首,目光惶然。
雪刀所指,向北長驅,八十萬西梁大軍以烈火利劍之姿,剖開北魏沉靜已久如今卻暗潮洶湧的國土,刀下,燃起帝國爭霸,帶著血色鮮艷的層層烈火。
乾元四年九月,秋,北地草尖凝霜雪,萬里征戍為一統,長纓擊取,誰為天驕?心懷倥傯,沖卻塵籠,高崗上金冠男子洒然揮手,譜寫胸中慷慨雲夢。
西梁制霸天下,征戰六國的序幕,自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