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花
被扣進悶罐子里是什麼感覺?
黑暗、窒悶、拘束、無聲。
世間什麼感受最會令人心生恐怖?
安靜,絕對的安靜,不僅沒有人聲,甚至連萬物生靈都完全無聲的安靜。
就如此刻。
明明就算什麼聲音都自動消失,最起碼也該聽見自己的呼吸之聲,然而,沒有。
空氣沉重而粘滯,仿如糖汁一般緩慢流動,那些一直不絕的風聲也停歇了下來,於夜的沉黯幕布里,抽出比夜色更黑的細絲,一道道將人捆縛。
時間好像突然走快了一步,明明一刻前,還是黃昏,夕陽殘照一線微光,轉眼間,夜已深。
難道,是不知不覺間,生命已經消失?所以,墮入永恆黑暗?
否則,怎麼會連自己的呼吸,都無從找尋?
遠處突然有了聲音。
彷彿只是一聲笑聲。
一聲笑聲,輕,而短,似有,若無。
那聲音,不算清朗不算明亮不算華麗不算綿柔,也並非旖旎誘惑惹人遐思,卻聽來低沉悅耳,無限優雅,彷彿一幅上好的九華錦,輕輕拭過釉面明潔的名貴瓷器一般的,滑潤熨帖,光華暗隱。
只是一聲笑,令人窒息得要發瘋的沉默的黑暗裡便彷彿突然開啟了一道光,推動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向著那笑聲里的美好追尋。
秦長歌和蕭玦,緩慢的動了。
黑暗中楚非歡目光清澈明亮,如星子不斷閃耀。
笑聲響在西南方,那兩人尋覓著一路前行,前方黑暗空洞,不知從哪裡生出了風,風聲聽來盤旋如舞。
「蓬!」
目光茫然走在稍前一步的秦長歌,突然身子一斜,消失在地平面上!
蕭玦立即伸手去拉,卻不知怎的突然一滑,也傾身滑落!
轟隆隆一陣滾落的聲音,無休無止令人心驚的一路跌落下去!
笑聲盡頭,是為懸崖!
「嚓!」
宛如黑暗中天神之手微笑著擦亮了火摺子,點燃了月亮的明燭。
漫天的星光立如燭火騰起閃爍。
原本的漆黑之色自天際緩緩剝脫,剛剛入夜的淺淡暮色,一點點如渲染般的塗上色彩,天上的浮雲如碎雪,月色卻斑駁嬌艷如桃花,蒼穹幽浮,殘星零落。
桃花般的月色下,油綠深翠的闊長葉面上,冉冉凸現淡白的人影。
藹藹浮光溶溶月,灧灧雲霞深深雪。
沉沉靜夜,曉風清淡,仙姿瓊葩,有美一人。
天地交合之處,一片深黑暗昧,唯有光源所在,一抹筆直銀亮。
銀冠素袍銀玉帶的男子,如一幅仙家筆觸的名畫般立於柔弱不堪風的碧葉之上,帶著悲憫而朦朧的神情,微微望向山崖之下。
「咚!」
流光一抹,極星彈射,黑沉沉山崖之下突然青影一亮,宛如飛石力擲,瞬間橫越絕崖,長空直襲素袍男子!
與此同時一直沉靜坐於落葉之上的楚非歡,袖底一抬,白光曳著燦亮尾羽,直打素袍男子前胸。
青影如電,電射而來,速度超越人力所能達到的極致,人在半空黑絲一展,一個圓滿的弧度,化成一道深黑的光幕,鋪天蓋地,幻化成無數同樣的光影,大圈套小圈,小圈生大圈的套向了男子頸項!
「刷!」
男子伸指,夾住白光。
隨即身子一斜,衣袂翩翩倒飛而起,以詭異的角度做無數個連閃,每次身形的閃動都細微卻準確,間不容髮的避過了那些虛虛實實,不知哪個是真的套圈。
漫天圈影齊齊落空,秦長歌突然露齒一笑,雙手一張,沾滿爛樹葉和淤泥的手髒兮兮的往男子臉上便抓!
那手上明明應該是泥巴,卻又生出碧綠磷光,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男子微微露出嫌惡之色,一抽身飄然後退,他身法極其優美,靈秀輕逸如飄落的梨花,只是雖有梨花悠然清冽風姿,卻又不減飛速,一眨眼間已流光般退出數丈。
然而身後,蕭皇帝砰的踢飛了一樁腐爛了半邊的大樹!
對面,秦長歌突然再次衣袖一揚,向上空發了道白光。
樹倒,那些腥臭的爛葉子臭枝子嘩啦啦的向男子倒下來,男子背後卻彷彿有眼睛,也不回首,衣袖一拂,半空中硬生生登雲般的拔起丈高。
這一拔起,恰恰遇上向他面門呼嘯而來的白光!
等於將自己大好頭顱送上去一般。
男子反應奇疾,半空深吸一口氣,呼的降下三寸,白光掠發而過,帶起青絲幾縷,呼的一聲釘在了對面樹上。
天羅地網算計精準的三招精巧避過,秦長歌的笑聲卻也到了。
她雙臂一張,黑絲成網,等君入瓮!
這時楚非歡又是兩道白光,完全對空虛發,卻封死了所有退路,無論他往哪裡躲,立即會以肉身相撞!
而蕭玦,冷笑著出現在頭頂一株大樹上,抱臂冷睨,揚眉相視。
目光如水波般一掠全場,素衣人再次半空旋身,手指一擎,掌間突然出現一面鏡子,鏡面凹凸,成無數細小棱形,在半空滴溜溜旋轉,月光頓時被轉成了無數激射的碎片,四面八方的濺開去。
秦長歌目中也不禁露出驚異之色,從對戰到現在,素衣人被自己三人連環逼攻戰術逼得一口真氣始終沒有來得及換過,在半空中騰挪游移毫無滯礙,真氣綿綿不絕也就罷了,居然還能使出如此大面積的月光斬!
只是那激射的月光,竟無一縷是沖自己三人而來,所為何意?
秦長歌心生警惕,然而接著便眼睜睜的看見素衣人終於因為真氣難以轉接,直直下落,跌向她的黑絲之網。
機會在前不可錯過,秦長歌一眼瞄過四周發覺沒有異狀,立即上前,雙臂一振,「溫柔的擁抱」了素衣人。
一聲輕微的聲響,千萬個黑絲精準而完美的套上對方頸項。
低眉,看了看頸間那線黑色,男子一抹笑意,淡若素梨。
身後蕭玦則在鼓掌,「好!」
他笑得明亮,亮過月光,目中有讚賞之色,這天下無論誰,躲過他和秦長歌圍攻,同時還完美應付了楚非歡出奇狠毒計算精準,專挑死角和退路攻擊的暗器而毫髮無傷,都以值得驕傲。
先前,假作滾落絕崖的秦長歌,一腳踢下斷樹偽裝跌落,本想就此瞞過對方,不想對方並不輕敵,竟然不惜現身,也要查看自己幾人的生死,秦長歌怎敢將非歡置於那人攻擊範圍之內,和蕭玦對視一眼,蕭玦立即一掌拍出,雄渾真力颶風剛卷,將身子輕盈的秦長歌遠遠的送了出去。
僅是那一送,融合兩大高手全部功力的極速行進,速度可比拔地而起的龍捲風,遠超秦長歌和蕭玦平日單獨一人能夠達到的速度,不想對方竟然輕輕鬆鬆便躲了過去。
如此清妙,如此強絕,如此意氣高絕,風華迥徹,對著殺身之器圍攻之人亦能笑若和風,明明風神清越不與群芳同列,然而眼神溫存悲憫,彷彿切身感知塵世悲歡哀苦,憐我世人之憂患,轉側間莫大心傷。
將高遠與和藹,悲憫與超拔,奇異而又和諧的融合於一身。
心明如鏡,智識似海,悲憫萬物,不染塵埃。
水鏡塵。
秦長歌目光感慨的注視著他,想起很多年前,最後一次諸國混戰中,本已將大敗的南閔神奇的翻轉不利局勢,還從北魏手中多奪了三郡,當時她正因為一塊絕世明鐵,跑到中川尋絕頂匠人,當時的戰場螭郡離中川的舞陽城很近,大戰之時她也曾遠遠觀戰,只記得萬軍陣中,不著盔甲的素衣人指揮若定,運籌非凡,輕衣素袖穿行鐵甲陣中,身姿側影丰神清絕,最後戰勝之時,他遙遙回首,對著無數橫屍的血染戰場,一笑悲憫。
……就像方才,他那一笑……
有什麼念頭閃電般一亮,悍然砍裂思維的罅隙,必先前還要鮮明的警兆頓如潮水般奔涌,秦長歌霍然抬頭!
但是已經遲了。
月光碎片,遠遠激射,射於草木繁茂的山崖。
立於樹梢的蕭玦,突然身子一傾。
而秦長歌,則忽然被什麼絆了一跤,手一松。
接著便有一個好似很柔軟的拳頭,嗵的一聲撞到她的後心,力道不大,卻逼得秦長歌必須放開水鏡塵。
秦長歌不肯放。
她惡毒的將手中黑絲一緊。
抓緊我你才有機會繼續!
蕭玦和她一個心思——他突然被隱形的東西往樹下拖去,蕭玦立即拔劍去砍,那東西一縮,一縮之時蕭玦什麼也不管,一劍順勢砍向水鏡塵。
「嘩!」
四面突起尖嘯之聲!
接著又有彷彿藤蔓爬行,或是繩索飛越的聲響,刷刷刷刷幾聲,月色下鋪天蓋地紛繁的黑影一陣亂閃,已經纏上蕭玦手臂。
那東西一觸體膚,蕭玦立時覺得手臂麻癢,宛如無數小針在刺,麻癢之後便是僵木感,大驚之下再顧不上砍人,回劍飛斬藤蔓。
而勒緊黑絲的秦長歌,突然聽見水鏡塵溫和的嘆息了一聲。
他閉目——卻不是等死的閉目。
他開始念大悲咒。
秦長歌無奈的笑,無奈的鬆手——背後,就在她剛才勒緊黑絲的那一刻,突然有巨大的吸力衝來,彷彿有巨神之口在努力吸氣,或者地獄開啟,正想猙獰的將她吸卷而入。
秦長歌心神全在前方水鏡塵,因為她知道背後沒有任何物體,然而那吸力真真實實存在,力道強大,那種背後生出黑洞般的漩渦和巨獸灼灼窺視的感覺,令人心生寒慄。
蕭玦一劍斬斷藤蔓,一抬首看見秦長歌被吸得往後一仰,大驚之下長劍出手,奪的一聲釘在秦長歌身前地面上,大喝:「抓住!」
秦長歌立即伸手去抓長劍,不妨水鏡塵手一揚,指間突然出現一個精緻的琉璃小瓶,瓶中瀉下青色石露一滴,落於長劍劍柄,柄上立時起了青青霧氣,秦長歌的手剎那間就縮了回去。
縮回去才聽見水鏡塵溫和的道:「沒有毒的,我不用毒。」
秦長歌大恨,左足千斤墜用力一跺,直入地面,穩固住自己的身形,以抗拒那巨大的吸力,右腳騰空將劍尖踢起,踢起那一霎劍光忽轉幽綠之色,直衝水鏡塵而去,綠光大盛里秦長歌冷笑道:「我這個有毒沒有毒?」
「還是沒有毒。」水鏡塵輕笑,很溫和很同情的道:「你踩錯地方了……」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整個地面突然神奇的抽去一層,地下露出無數橫絲豎絆的巨大的綠色枝條藤蔓狀的物體,那些東西彷彿見不得光一般在被抽開的瞬間立時糾結成一團,惡狠狠的將一條腿踩進去的秦長歌絆倒!
隨即彷彿有大地妖神提起裙裾般一提,綠色妖枝們嘶嘶的被連扯帶拉成網,牢牢裹著秦長歌全身,將她裹得連手指都動不了,隨即又將地面之上所有物事,連同那些火堆啊鳥骨頭啊行李啊亂七八糟打包在一起,刷刷的向後飛退,呼的消失在黑暗裡。
又是呼的一聲,蕭玦一腳踢開幾條糾纏不休的枝蔓,捂著手臂衝過來!
水鏡塵衣袖一揚,飛身而退,躲過蕭玦,再次立於翠枝之上。
蕭玦根本不管他,只大力往飛卷的綠色藤蔓上一撲,明知那藤蔓帶毒,仍無所畏懼的撲上,不顧那毒辣的倒刺立即肆虐的鑽入肌膚,沉聲一喝,揮掌之間已經毀去一大塊綠色麻團,一眼看見深綠之間血色肌膚一閃,目光一喜,立即努力的伸手去夠秦長歌的手。
然而那綠色妖枝實在太多了,整個樹林,浮土之下的地面,全部被這東西布滿,毀去一大團還有更大一堆,立即補上,這些手臂粗細也如手臂靈活的千萬枝條,不放過地面任何一個物體,呼啦啦的從後罩上,將趕來的蕭玦也一陣亂裹,這東西中人之後立即渾身麻痹,蕭玦頓時身子一僵。
完全失去動彈之前,他拚命伸手,扣住了亂糟糟妖綠色之間露出的秦長歌的手指。
「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聲音瞬間被隆隆卷過地面的藤蔓一同捲去,消失在十丈之外山崖之上——那裡,突然出現了一朵碩大無朋的花形物體,佔據了整個山崖,花瓣妖嬈艷麗,布滿眼狀花紋,花蒂之處一道血紅橫溝,有如血盆大口——暗夜下這花看來便如生有無數雙眼睛的詭異巨獸,正微笑著等待自己今夜送上門來的大餐——蕭玦和秦長歌。
那些潛伏地下的綠色枝條,正是由它的花根處伸展而出,布滿了整個林中地面。
飄身而起,姿態莊嚴,水鏡塵悲憫的看著那兩人消失的地方,悠悠笑道:「是老朋友吧?險些又在你們手下栽一次,在下這許多年來,兩次被制,兩次都是閣下們所賜,實在難得……可惜,此生此世,註定要永別兩位風采了……英年早逝,折於中途,真真人間扼腕憾事……」
月光照上他晶瑩肌膚,翩翩佳公子眉目之間,溢滿惋惜。
他突然揚眉,輕咦了一聲,目光在林中細細搜索。
「還有一位呢?」
衣袖一拂,正待飄落。
遠處突然傳來悠遠梵唱,空靈,肅穆,帶著悲憫塵世的淡淡憂傷。
水鏡塵欲待尋找的身影,頓了一頓。
他於樹梢之巔回首,望了望聲音來處,臉上浮現出奇異的神情,憂傷、憎惡、猶豫、無奈……隨即他輕輕嘆息一聲。
饕餮花長年沉睡,只有在極亮月光照上花蕊之時方才開啟,一旦被驚醒,會瘋狂飢餓,吞噬所有經過的活物,這種花年歲越長,威力越強大,而嘯風崖這一朵,已經生長百年有餘了……
「乾天鏡」擊碎月光,照上花蕊,饕餮蘇醒,萬物難存。
那個不良於行的男子,一開始就被拖了去吧……
雖然有饕餮花最討厭的「碧露」護身,但被驚醒的饕餮花,還是不要靠近的好……
桃花般的月色下,梨花般的男子,溫和的笑著,輕輕撥起因為蒙著一層青露,而被綠色枝條紛紛避開,棄如敝履的絕世寶劍。
「我拿去,給兩位做英雄冢吧……」
月光如綢,一匹嫣紅桃花綢,溫柔的拂上他溫存的容顏,遙立高枝之上的他,閉目嘆息的神情,高潔如雪。
宛如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