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
八角巷最末的一間院子,桃花依舊開得熱鬧,那枝垂在門邊的桃枝,不曾因院里的驚變而摧折一分。
青石板巷子平滑潔凈,連一根草節都不見,陽光照在淡青石面上,遙遙看去恍如晃動的波影。
遠處高樓有人吹簫,笛聲悠遠,曲折幽微,如綠波淡淡,自天際傾瀉而來。
一片安靜祥和幽謐的氣氛。
如同這江山千古,從不因主事者更替而換顏,長天厚土,永恆不老。
沉靜的巷子里,卻有人飛快掠過。
那飛掠的姿態,如一朵藍色的雲一抹清逸的流光,一捧長天飛落的仙泉之水。
楚非歡。
長長的巷子,在最後一間院子之前有一個轉折,如同一個精巧的角,橫在來客的眼前。
楚非歡流水般的身姿,突然在這個轉折前停下。
他目光極其精準的在轉角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掠,隨即蹲下身,輕輕揀起一個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隻耳環,上好的翡翠,啄成別緻的海棠形狀,質地華貴雕工精美,等閑店鋪是做不來的。
只有衡記的店鋪能有。
楚非歡目光上移,看見轉角牆體上,有被重物和硬物摩擦的痕迹,青磚從上到下都有破損。
豁然抬首,將耳環攥在掌心,楚非歡比剛才更快的射了出去。
黑色木門前他停也不停,風一般掠進,那一枝垂落的桃花被他快速行進帶起的風聲驚動,紛紛碎落如紅雨。
院門啟處,楚非歡停住。
忽然覺得不能前進,不能呼吸。
那許久傷殘期間時時而生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再次重來,疼痛的研磨著他的記憶……明明已經付出了一切,只為好好站在她身側保護她,為什麼事到臨頭,還是發現自己我完全無能為力?
院子里,橫七豎八躺倒的,全是長歌帶去的凰盟護衛。
而原本該是正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狼藉,屋子傾毀,牆皮掉落,滿地亂糟糟的毀損的傢具物事,這個院子外表看來一片寂靜,裡面卻十分狼藉。
楚非歡掠到廢墟之上,在地面一寸寸查找,他的手指不顧污髒的一一摸過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在一處碎成幾塊的銅琵琶上發現了他害怕的血跡。
手指輕輕一拈那血跡,血色淤紫——誰受了內傷?誰?誰?
一想起某個可怕的可能,楚非歡便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似乎在絞緊,尚自溫熱的鮮血突然也變得冰冷,卻不知到底是血冷,還是自己指尖寒冷。
眼光一瞥地下,隱隱露出鐵器的尖端,楚非歡伸手去扳,卻扳不動,以他的真力卻無法撼動的東西,那一定是深埋地底的。
楚非歡仔細看了一眼那碎得不堪的銅琵琶,裂口在中間,邊緣不規則,是被來自兩端的重力擠壓斷裂的。
重力……
楚非歡手指一抖,鋼琵琶的慘軀在他手上再次粉碎。
長吸一口氣,楚非歡再不停留,飛快掠出院子,先去凰盟總部,再去皇宮。
不多時,八角巷外震響隆隆,無數飛馬疾馳而來,來勢兇猛迅捷如雷,整個地面都在微微震動,漫天煙塵隱約聽見訓練有素的軍隊按照各級命令分散包圍並驅散圍觀百姓的腳步聲,更有一騎搶在眾人之先,穿雲躡電,長驅而來,尚未趕至便已悍然厲喝:「善督營,給朕將這地面,全部掀了!」
三千人齊齊掘地,蔚為壯觀。
包子從馬上骨碌碌滾下來,撲向那堆廢墟,大呼,「哎呀我的媽呀,你和奧特曼干架了?怎麼連屋子都掀了?」
蕭玦黑著臉,將他往旁邊一拎,蕭包子一看老子臉色,知道自己最好閉嘴,圍著地面轉了三圈,趴到地上,用鼻子拚命嗅。
蕭玦原本不想理他,只想找找有沒有長歌留下的蛛絲馬跡,一轉眼看見兒子德行,怨氣又不打一處來,喝道:「做什麼?」
「不幹嘛,」包子爬起來,悻悻道:「我好希望我是警犬。」
他想了想,趴在地上,屁股撅起老高,抓著個玩具似的小金鋤頭,吭哧吭哧的挖地,挖了半天,地上才掘出個淺淺的小坑。
蕭玦縱是滿腔焦灼,也不能不管兒子,大步快速過來,手一伸拎起某隻球,怒道:「這裡是連著鐵板的浮土,你挖什麼挖?你是來挖坑還是來搗亂的?」
包子半空中很有氣勢的瞪回去,「我來目蓮救母,愚公移山的!」
他低頭對半米下的地面望了望,想起當初被玉自熙摜到地下的悲慘往事,立刻威脅自己看起來心情不太厚的老爹,「不許扔,不許扔哦,你扔我就跟你急哦——」
「呼——」
很沒面子的蕭太子被蕭玦毫不客氣的扔了出去——扔到再次趕到的楚非歡的懷裡。
楚非歡接住包子,一把再把他傳送到馬背上,將自己掌中的耳環遞過去,道:「我已經命令凰盟屬下全員出動打聽消息,陛下,請看這個。」
「我已經下令九門關閉,從現在起只進不出,所有出城者都要有九門提督的親筆通關路引,一隻鳥,也不許飛過郢都城牆!」蕭玦面色沉重的接過那個耳環,問:「誰的?長歌不戴耳環的。」
「宛翠。」迎上蕭玦疑問的目光,楚非歡靜靜解釋,「剛才我已經問過,就在我們去南閔的時候,祁衡將四季春賣唱姑娘宛翠和她的父親接了回來,並置了這座宅子,盟里很多兄弟去喝過喜酒,這女子據說三年前就在祁衡四季春賣唱,祁衡一早就看上了,這女子卻一直不為所動,近期才應了他。」
蕭玦有點不可思議的打量著楚非歡——從出事到現在,楚非歡到小院,去皇宮,去鳳凰布置命令打探消息,再幾乎緊跟著就趕回這裡,這般周折奔忙,才花了半個時辰,怎麼做到的?
神情有些黯然,他道:「換句話說,對方很早就潛伏西梁,甚至在長歌重生之前,那麼最初的目的,難道並不是為了對付長歌,所以不肯接近祁衡,最近他們的目標突然轉向了長歌,才嫁給了祁衡。」
「陛下說的是,」楚非歡頷首,「我懷疑這是一批他國潛伏在郢都,長期執行密探任務的間諜,平日里以三教九流的身份收集消息傳遞迴國,遇到需要便執行一些秘密行為i,比如,俘虜長歌。」
「看來想對付長歌也有一段日子了,」蕭玦轉頭看士兵挖地的成果,人力無窮大,不過一個時辰,整個小院地面已經全部被翻開,正屋周圍的地面更是被掘地丈許,露出整間屋子下設計精巧、佔地足有屋子大的巨型機簧。
機簧看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齒輪,連著無數錯綜複雜的鏈條,齒輪中間還有些繁複設計。精密而又有序的各自排列,如一隻幽深的巨眼,森然的望著天空。
真的很難想像這個普通小院的地下竟然會如此精妙強大的巨物,令人望之生畏,天知道設計機關的人,又是何等的能人。
軍士們齊齊用眼神表示了驚嘆,然後悄沒聲息的退開。
蕭玦和楚非歡上前,看了看那東西,對視一眼,齊聲道:「中川。」
蕭玦森然一笑,語氣幽寒的道:「單紹打下南閔後,我讓他回師時順帶把中川給解決了,大軍已經逼臨中川,北堂嘯這是狗急跳牆,想挾持長歌逼我撤兵,難得他也算消息靈通,居然隱約猜出了長歌的重要性。」
「吞併諸國,是在長歌任太師之後,陛下向來又愛重太師。」楚非歡語氣聽不出別的意味,淡淡道,「中川國小力微,不敢和我西梁雄獅對戰,只能點下作伎倆了。」
蕭玦臉色僵了僵,道:「你是在責怪我將長歌置於風口浪尖了是么?」
「陛下,事已至此,再去爭執誰是誰非毫無意義,現在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長歌,」楚非歡目光清銳的轉過來,直直的和蕭玦對上。
「是我的錯,我沒能保護好她,前世如此,這輩子也是如此,」蕭塊神色痛苦,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可是她一直拒絕,我要派大內侍衛輪班守衛,我要安排內廷高手隨身跟隨,她都不肯,說自己有凰盟護衛……楚先生,我有時甚至覺得,長歌好像有點故意以自己為餌的意思,想引出一直潛伏在背後的一些人和事,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查真相,可是她為什麼不能相信我?不能讓我去努力?非要拿自己來冒險?有多少幸運能夠一直垂青一個人?如果,如果再來一次長樂事變——」
他突然不說下去了猛地調轉身,背對著眾人咬牙注視前方不語,從楚非歡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黑龍袍寬袖下突然攥緊的雙拳。
夕陽的金光鍍在那個背影上,那一直挺直如松的身軀,此刻竟然有些微微顫抖。
楚非歡一聲嘆息,逸散在黃昏霞光明滅的雲嵐里。
「我們不是長歌,我們不能真正知道長歌的心思,」半晌,他道:「但就我來說,無論她是怎麼的想法,無論她怎麼做,無論她做了結果如何,都不是我要管的事,我只管陪著她去做,做錯了,我去補;做壞了,我去陪;弄丟了她,我去找。」
他平靜的仰起頭,看向雲天深處,他所愛的女子,前世今生,都於他如雲天之外般遙遠,她躡雲而來踏風而去,從來有一刻真正屬於他,然而他亦從未有一刻想過要棄她於不顧。
她是他無聲的誓言,寫在生命里,血液里,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夢裡,不需要出口,卻時刻等待時光和磨難的考驗。
他語氣清淡,字字卻重如千鈞:「去找,哪怕窮盡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