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欲
後花園銀裝素裹,「積雪」皚皚,一片肅殺清冷里,兩個只著單衣的人腳踩水晶柱,醉卧白銀堆,在最奢侈的地方喝著最不值錢的烈酒。
「喂,王爺,」秦長歌醉醺醺一晃酒壺,敲了敲玉自熙腦袋,「你醉了嗎?」
玉自熙手搭在額頭,懶洋洋躺在地上,「醉了。」
秦長歌伸出雙手,在他眼前晃,「哪個是左手,哪個是右手?」
玉自熙懶懶掀開眼皮看了看,答:「左手旁邊是右手,右手旁邊是左手。」
「嘿,果然醉了。」秦長歌湊近他,「你妹妹呢?」
「她的閨房在花園月洞門過去右拐過那個鏡池,旁邊那棟小樓就是,你爬窗的時候輕點。」
「為什麼我要爬窗?難道你不去給我開門?」
「為什麼我要給你開門?我又不是龜公。」
「你和她住一起?」
「我喜歡獨睡。」
「喜歡裸睡不?」
「喜歡和女人一起裸睡。」
「哪個女人?」
「美人。」
「他在哪裡?」
四周氣氛突然一靜,明明沒有風,地下一些銀粉卻在無聲自舞。
半響,玉自熙放開搭在眼睛上的手,微微扯起一邊嘴角,定定看著秦長歌,道:「誰?」
「得了吧,」秦長歌笑起來,將酒壺一拋,道:「咱們別玩了,我都玩膩了,你也別裝醉,我也別套話,直接點,成不?」
玉自熙無聲笑一笑,坐起身,他頭頂一株銀樹上,永不離身的紅燈艷光流動,映的他眼波醺然欲醉,然後那點朦朧的粉色底,透出的依然是薄冰般的冷與涼。
「他走了。」
秦長歌冷笑看著他,「玉自熙,你可知道你在通敵叛國?」
玉自熙莞爾,偏頭看她,「趙太師,你可知道,如果沒有證據,你就是在構陷朝廷重臣?」
「是嗎?」秦長歌悠遊笑,「閣下的赤甲護衛很有名。」
「嗯?」
「閣下赤甲護衛用的兵器,也和一般護衛不一樣,他們的刀柄上,有一道彎鉤,這個設計大約是為了不讓長刀輕易脫手,我記得你的護衛們都有一個規矩,人可亡,劍不可脫手,哪怕為此斷腕,也不放棄。」
當初上林山下,赤甲護衛金梧,就曾在楚非歡搶刀時寧可斷臂,也不願放開刀柄。
玉自熙神色不動,道:「那又如何?「
「玉梭湖底洞中,斗春節那日,有人前來給白淵通風報信,當時他的影子映在地面上,身後背著的長刀的刀柄,我覺得很眼熟,儷水之上看見你,我立即想起,那是你赤甲護衛獨有的長刀。」
秦長歌微笑托腮看著玉自熙,「這算不算證據?」
「算什麼?」玉自熙斜睨她一眼,「一個影子?你用一個影子來告倒我?」
「告你?不,我沒興趣為這破事告上朝堂。」秦長歌一笑,「證實你通敵又如何?削爵?你根本不在乎這勞什子王位;下獄?什麼樣的監獄可以關住你?殺你腦袋,我還要考慮西梁軍心哪!」
「你明白就好,」玉自熙溫柔的拍拍她的臉,「當一個人什麼都不介意的時候,他就沒有了死穴,你怎麼對付,都是白費力氣。」
「你有死穴,」秦長歌冷笑,盯著玉自熙微微變色的臉,「只是這死穴被人搶先拿住了,輪不到我而已。」
默然半響,輕輕一笑,玉自熙目中有淺淺的矛盾之色,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白淵的下落,但是,我不想告訴你,告訴你是害了你,我現在……不想你死。」
他將秦長歌沒喝完的酒拿過來,灌了一氣,道:「我只明白和你說,白淵不是一個人,而我也不是他最終的救星,我只是第一站,第一站你明不明白?我只管最初的那一救,至於後面,從西梁到東燕那漫長逃亡路,自有人一站站的接應安排,而且每一站互相都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下一步去哪裡,所以你要問我,我確實不知道。」
「你只管把他送到儷山之外,郢都京郊?」秦長歌若有所思,「能在這般天羅地網中將人送出去,非等閑之輩可以為之,你沒看到你的接應人?」
「你很貪心,」玉自熙白她一眼,「你下面是不是還要問我和白淵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在這個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我到底怎麼偷梁換柱怎麼把人送出去誰和我聯絡等等?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不是很聰明的么?自己去想吧。」
「我現在只在想一個問題,」秦長歌甜蜜的對著他笑,「你怎麼突然肯和我說這個的?難道是因為我送的酒比較合你意?」
玉自熙水汪汪的瞟她一眼,笑道:「我突然看你很順眼,成不?」
「成。」秦長歌起身,冷笑:「我看你是覺得看我的屍體比較順眼,你不會不知道,白淵是西梁大敵,我們遲早要和東燕一戰,去掉白淵就是去掉柳挽嵐最重要的臂膀,而只要他活著,以他的能力超卓,將來會增加很多變數,你放虎歸山助紂為虐,將事態複雜化,置西梁將士于越發艱難竭蹶之中,你還覺得你是在幫我?」
「乖,你生氣起來真可愛,」玉自熙根本不生氣,只是眉開眼笑的看著她,「別和我說大道理,本王最不愛聽這個,本王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本王如果覺得,白淵回國,比你去追殺白淵相較之下對你更安全,那麼你就只有失去他的下落,任他安全回東燕。」
他再次懶懶躺下去,玩著身邊的水晶花,「當然,你一定要去追,也由得你,人如果自己找死,那是誰也不必攔的。」
「找死?」秦長歌斜睨他,「我身後有西梁大軍,我自身武學也不算弱,我還有武功高強的友朋,我去追白淵,會是找死?什麼人強大到視整個西梁於無物?還是靜安王你自從改穿過女裝後,膽氣就沒了?看見只毛蟲也會嚇哭,看見只蟑螂也要尖叫?」
「隨便你怎麼激將,總之並不是你想得這般簡單,我覺得今晚我已經說的太多了,」玉自熙抓起一把銀粉,在指間飄飄揚揚的灑,媚笑道:「我的好心只限於今晚,下次就沒這好事了,當然,你覺得這不是好心,同樣不關我事。」
他躺著不動,伸手一引,道:「好走,不送。」
秦長歌注視他半響,扯了扯嘴角,順手從樹上扳下一根銀條,道:「我現在心疼我的酒了,這個抵我的酒錢。」抓著銀條揚長而去。
她踢踏的腳步帶著銀霧騰騰,漫天飛揚里宛如大雪突降,霧氣里玉自熙緩緩睜開眼,水波般蕩漾的目光比那雪霧更飄搖朦朧幾分。
明明沒有寒氣,他的聲音卻字字如冰珠凝結在空氣中。
「……人在愛欲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乾元五年五月末,潛伏在西梁的中川「潛狐」組織,因為一次暗殺綁架行動的暴露,遭到西梁官方和地下勢力的合力掃蕩,全軍覆沒,「潛狐」組織頭腦為求保命,獻上自己多年來從事間諜密探工作,暗中積攢下的中川朝局的百官檔案和衡京兵力布防圖,六月末,西梁以中川狼子野心為由,提馬南下,逼近衡京,七月初,中川成王北堂吟上表北堂嘯,稱先鳴王殿下遺骨北堂繁尚在人世,請求歸入皇室宗室金冊,北堂嘯大怒,欲將北堂吟削爵下獄,並下令追殺「妄圖冒充皇兄遺骨之奸賊」,不料旨意竟被諸臣聯名抗遵,認為是「亂命」,百官長跪隆德門外請求大王收回成命,更有好事求名之徒接連上表,暗指北堂嘯當年奪兄所愛並鴆殺兄長的舊事,北堂嘯被氣的險些中風,回宮大發雷霆,卻被內臣梅唯一番相勸,附耳說了幾句話,第二日便改了旨意,令北堂繁認祖歸宗。
據說歸宗之時,宗廟之內,北堂嘯假惺惺撫摸北堂繁的背悲泣,要其不要偏信市井流言,孤王尋找兄長遺孤已久,如今天可憐見,你我叔侄終於團圓,北堂繁也連連叩首,神情懇切,稱多年來飄零在外,常有家國之思,對叔王更是滿心孺慕之情,如今終得回歸中川王室,滿心感激,無有他想,只願此生隨侍叔王身側,鞍前馬後執鞭墜蹬,便此心足矣!
叔侄倆言辭懇切,表情生動,執手相看淚眼那一霎哀婉凄切,北堂嘯老淚縱橫的張開臂膀的姿態,比大戲還要好看,據說宗廟外跪侯的禮官提起袖子頻頻拭淚,為這親人久別重逢的感人一幕而涕泣不已。
而那些父喪母死,經年流浪,忍辱隱藏;那些奪人所愛,殺兄廢妻,追殺親侄,拒不相認,彷彿從來沒發生過。
當日北堂嘯便封北堂繁為德王,並授上元大將軍之職,北堂大王十分殷切的抓著新任德王的手道:「侄兒啊,叔叔老了,如今國事也籌措不來了,西梁大軍壓境,我中川風雨飄搖危在旦夕,想我中川小國如何能夠抵擋大國雄兵,叔叔近日急得寢不安枕,可巧你回來了,年富力強,英姿勃發,風采不遜我兄當年……真是老天有眼,叔叔便把我中川舉國上下,齊皆託付於你!」
北堂繁幾番推辭,稱不敢當此大任,北堂大王堅持此命,並設盛宴給大將軍接風並提前慶功,宴席上諸臣諛辭潮湧,皆稱大將軍王風采非凡,定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想西梁不過區區孤軍,怎抵的我國全民作戰,兵精蔣勇?敵酋獻首,萬軍覆滅,當真只是大將軍動動手的事情,一番吹捧,新任大將軍飄飄然,當即立下軍令狀,以自己性命擔保,必將於三日之內退敵。
當時北堂大王連聲贊好,撫著大將軍的背,稱我侄果然深有乃父之風!北堂一族得此佳兒,當真幸事!只要你能打退西梁大軍,孤的王位,就是你的!
據說當夜大將軍喝的醉醺醺回府後,中川王宮又開了第二次小型宴會,至於這次宴會的慶祝主題到底是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隨即,西梁大軍壓境,要求北堂嘯親自去西梁大營對主帥就「潛狐」事件做出解釋,並獻城十二座以示賠罪,中川國小兵微,總共也就十一座城池,哪來的十二座?北堂嘯被逼的團團亂轉,再次在朝堂之上信誓旦旦:大將軍繁若能退兵,保我王國安全無虞,孤願退位以讓,北堂繁當即領了令箭,出城應戰去了。
他出城「送死」,王宮裡已經開始商量,如果一定要割城池的話可不可以討價還價,以割幾座為最低限度,獻上多少珠寶金銀以求免禍,一群內臣為這個數字吵了大半夜,天亮的時候聽見外間喧嚷,還以為西梁大軍終究打進王城,嚇得魂飛魄散四處找地方躲藏,結果在凳子底,桌子底,床底紛紛被士兵拉出,隨即北堂繁被眾人喜氣洋洋的接了進來,稱西梁已經退兵。
北堂嘯哪裡肯相信,親自上城樓去看,結果發現西梁軍果然退出十里,撤開了對衡京的包圍圈。
據說是英明的德王爺,不顧個人生死安危,單身夜闖敵營,一番滔滔高論,「感化」敵軍主將,自願退兵。
當然,這番話除了啥也不懂的百姓,是沒有幾個人相信的,但是無論如何,兵退了,是大家眼見的事實。
眼前危機一解,北堂嘯大忪一口氣,對北堂繁倍加讚譽,金銀賞賜源源不斷,早先的王位承繼卻一字不提。
他不提,卻自有人記得,第二日北堂繁便王袍加身,直上金鑾殿,「接叔叔王位也。」
北堂嘯當時起床,赤腳奔出大殿,看見跟著北堂繁前來接任王位的大臣,足足佔了朝廷重臣的十中之九,這一驚手腳冰涼,才明白大勢已去。
當日北堂繁就在中川臨光殿接中川王位,奉北堂嘯為太上王,遷宮嘉德殿,隨即大赦全國,減免賦稅,撤去因為西梁大軍壓境都臨時徵召的新軍,修表上書西梁皇帝,願永為治下臣屬之國,忠心不替。
西梁朝廷回復來的很快,正式承認北堂繁中川王位,並贊其「深承中川先王鳴之膜烈,龍姿鳳表,堪為人主。」
此旨傳遍中川朝廷,眾皆凜然,西梁虎視天下,雄心勃勃,有志在天下一統之心,誰都覺得中川這個小國,遲早都會被揣入西梁囊中,不想竟會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北堂鳴遺孤,在中川無根無基的北堂繁如此青眼相加。
只有幾個重臣心中有數,立於玉階之下,斜著眼睛看寶座之上神色平靜的年輕的王,想起數月前各自在家中接到的一封神秘文書,文書上以溫柔而彪悍的語氣,一一點明了他們從政以來的所有利害關係、私下家財、隱私把柄,並非常客氣的提醒他們,中川之主到底應該是誰,不妨把眼睛擦亮點看清楚,如果看不清楚,自然會有人幫你擦,信末署名,西梁,趙。
趙,哪個趙?重臣們掂著那信,看著自己家裡一夜之間所有能坐的凳子都插滿了刀,再對著衡京之外一直按兵不動好像在等待什麼的西梁軍營看了看,一瞬間恍然大悟。
原來那個飄零他國的遺孤,找到了強硬絕倫的後台啊……
隨著北堂繁王位坐穩,眾臣俯首,西梁大軍果然開始緩緩退軍,好像來這一場,就是為了護持北堂繁從容登位一般。
再兩個月後,秦長歌接到了返京的單紹帶來的北堂繁的親筆書信。
將信一字字讀了,秦長歌淡淡一笑,遞給楚非歡,悵然道:「一番操持,總算塵埃落定,祈繁啊祈繁,那般高處,可曾覺得不勝寒?」
「容兄逝去,祁兄一生,永遠有一處空寒了,」楚非歡輕輕摩挲著那信紙,「縱然身居高位,富有一國,然彩雲終散,知己難過。」
秦長歌微微嘆息,「是的,我終究覺得虧負了他……」
「虧負他的是我,卻是你去幫我償還,楚非歡長眉一揚,「本來拿下中川送給他,是最省力的事,但你不希望他被國人所罵,背負著勾引外敵這個名聲去做他的王,你的苦心,我知,祈繁自然也知。」
「非歡,」秦長歌抬眼,語聲輕柔,「你為我付出了多少,我沒有算過,所以你也別算那麼清好嗎?我們之間,本就不必計較那許多。」
楚非歡微微動容,注目她半響,突然道:「長歌……」
「嗯?」
「如果你……」
「報太師!」
太師府護衛的聲音突如其來響在靜寂的夜裡,打斷了楚非歡欲待出口的詢問。
兩人齊齊轉過目光。
對上秦長歌有些不豫的目光,護衛有點驚慌,磕了一個頭還沒說話,他身後跌跌撞撞趕來的宮中太監已經撲跪上來,惶然磕頭道:「太太太……師……」
「慢慢說,急什麼?」秦長歌看著他眼神,心中突然一慌,皺眉問,「怎麼了?」
「陛下別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