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這一夜月色朦朧,遠遠看過去好似隔了一層略有沙質的水晶,月光邊緣有些毛躁,帶著淡淡的紅色的陰影,星子稀稀落落的掛著一兩顆,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詭秘的眨眼。
風呼呼掀動營帳門帘,門帘上的束帶噼里啪啦打在木樁上,一聲比一聲緊。
有時風越發猛烈些,帶出隱隱飄散著清淡的香氣,有點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細聞是聞不出來的。
營帳里有暗黃的燈光透出,映出一坐一卧兩個人影。
「你真的沒事?」蕭玦盤膝坐在擁被而卧的楚非歡對面,「我怎麼覺得你有點不對?你把面具除下來吧,主帳中就我們兩個,你還戴著面具幹嘛?」
「沒事,」楚非歡並不抬眼看蕭玦,斜斜倚著被褥,手指輕捏軍報一角,道:「習慣了。」
他似乎不願意多說話,語速也很慢,蕭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為杵,自己嘩啦啦的翻著軍報道:「白淵大軍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風格,你覺得他會去昶城,還是禹城?」
楚非歡不答,半晌蕭玦詫異的抬頭看他,他才輕輕動指,指尖向著地圖上的禹城。
「嘿!英雄所見略同!」蕭玦一拍腿,長眉飛揚,「那傢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臨近現在的北魏邊界,按說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該選擇昶城,可我覺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裡城防層次分明,荒蕪圈、警戒圈、城防圖都很完備,偵哨、護城壕、轉關橋、馮垣、拒馬帶、女牆、橫牆一樣不少,糧食儲備也是,而且因為原先兩國界碑的北移,早先的軍力部署有了更動,禹城現在不再是要塞,守軍不足,白淵要是沒動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將軍報看完,道:「他軍中居然還有東燕女王,兩路大軍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虛晃一槍,昨日素玄經過我們大軍,受我拜託先去保護長歌,她的安全應可吳虞,我還是直接奔禹城,在那裡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裡比得上騎兵,還帶著輜重,我從禹城等她過來,保不準還能比追她來得快些見到她。」
楚非歡輕輕頷首,蕭玦向來是個說風就是雨的行動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帶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這裡離禹城比白淵近,這回,總該我搶在前面了吧?」
他一邊向外走一邊朗聲笑道:「你看來精神不好,就不必趕著急行軍了,好好休養,我不許馮子光來吵嚷你,實在有緊急軍情了,你再點撥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後一句話說完時,人已遠在帳外,意氣風發的年輕帝王,反掌間決定萬人命運,看著別人接受已成習慣,他不知道說出口的話應該要等待別人回答,因為向來,他的話就是旨意。
所以他永遠都不知道楚非歡對於他的安排的,那句答覆。
案几上,油燈燈火悠悠顫動,被他離開時帶起的風聲卷得飄搖欲滅,恍若生命即將油盡燈枯的那一刻,那一點堅持不滅的光,時時都將湮沒。
帳外傳來喧騰的聲響,人聲,馬嘶,兵器撞擊、大聲呼喊的口令,一切都這麼蓬勃而有生氣,帶著新鮮的明亮的熱力,一陣陣撲進冷清的帳篷。
帳篷穹頂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陰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間里,靜卧的秀麗男子,沉默如即將永遠凝固的冰雕。
楚非歡輕輕吐出一口氣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胎記的地方,那裡,沒有人看見,曾經鮮活璀璨的金色鯉魚標記,已經黯淡無光。
這是楚氏皇族,即將大去前的徵兆。
知道自己會死,但是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可供珍惜的時光總是短暫得殘忍……楚非歡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玄螭宮那個密室真幽暗啊……睜開眼時嗅見的濃郁的腥氣,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當陰離問出那句,「你是想要殘廢著活十年,還是完好著活一載?」時,他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這是選擇嗎?這不是選擇,這只是宿命,在度過那樣失去健康肢體和武功,在泥濘中掙扎的三年後,在多少次眼睜睜看著長歌遇險自己卻無法相救,甚至連站在和她一樣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後,他早已別無選擇。
當時唯一的猶豫,是看見嘯天,剖心而死的嘯天,用自己的心換了他的命,他本應當好好珍惜。
……嘯天,我對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對戰完顏純箴,最後的真力擊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彷彿突然抽離了軀體,懸浮於半空,他竟然離奇的透過自己的軀體,看見自己的心,越來越緩的跳動,漸漸趨於停滯。
那一霎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或者已經死去。
彷彿深海的黑暗潮水,無邊無際的涌過來,將他淹沒至頂,他睜著眼睛,卻突然看不見任何事物。
也看不見她。
隱約聽見她在關切的詢問,卻根本聽不見她在問什麼,他只是緊緊的拉著她的手,用那般真實的觸感和力度,去最後感受她的溫暖。
長歌,這將是一生里,我最後拉你的手。
帳篷里一燈如豆,照人此夜凄涼,男子烏髮黑眸深如靜水之淵,那點掙扎而起的波瀾,終將歸於寂滅。
楚非歡慢慢解下面具,燭火顫了顫,斜斜的偏向一邊,似是不忍照上他慘白的臉。
……蕭玦,我幫不了你了,讓馮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這仗,塵埃落定,你和長歌之間也就沒有最後的障礙和為難,那就,痛痛快快的,攬她入懷吧。
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動的,始終是你的灼烈和熱情,假如她明知一切,卻為了你裝作依舊懵懂。
她始終在守護著你,從前生,到今世。
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愛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愛她,但望你把因為我離開,長歌所失去的那一半關懷,加倍的補給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這一夜很短,這一夜很長。
短得於瞬間便拉斷了維繫生命的遊絲,長得令人瘋狂拍馬也無法衝破那似乎永生難滅的黑暗。
三更時分,離奇的下了場雪。
碎雪紛揚,萬里無聲,那般沉寂而漠然的邊塞之城,睜著永恆不閉的眼,看著那單人獨騎,一力長馳,如鳴銷呼嘯著穿越茫茫原野。
三更時分的這場雪,最先落在了秦長歌的眉睫。
在瘋狂的賓士中揚起臉,秦長歌只覺得眉間那縷涼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涼徹骨,凍得人幾欲窒息。
素玄的話,一遍遍響在耳邊。
「長歌,我從大營過,覺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對,他始終帶著面具不肯摘下,我無法觀測氣色,但是……」
未盡的言語,向來比直接說出來更可怖。
秦長歌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直跳而起,衝出營地拉了匹馬便真奔出去。
心底一直盤旋不去的窒悶不安感受,在這一刻得到解答,秦長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覺,卻又無比害怕自己的直覺。
她已什麼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馬狂奔。
古戌荒城,夜鳥悲鳴,馬蹄嗒嗒踏碎積雪的凍土,寒風獵獵從耳側刮過,那般砭骨的厲烈疼痛,彷彿一場邂逅便是一抹殷紅的血絲。
束起的長髮在飛奔中被風雪打散,亂七八糟的身後狂舞,不多時便積上一層冰白的霜花,再在無盡的顛簸里被絲絲碎去,散落在邊塞的平原上,化去無聲。
秦長歌已經不懂得憐惜胯下駿馬,長鞭破空,連連揮下。
非歡,求你等我!
……不知道哪裡吹來的風,潛進帳篷,依稀熟悉的氣味,桐花幽甜之香裡帶著海岸微腥的氣息,交織成神秘的香氛,氤氳在暗淡朦朧的大帳中。
遠處的馬嘶聲被風吹斷,一抹蒼煙里不知何處吹起了悲涼的金笳,萬帳穹廬,孤鎮邊城,一片欲碎的星影光華明滅,最西邊曾經光華璀璨的那一顆,漸漸淡去。
那奇異的帶著桐花和海岸氣息的風,在帳中緩慢的盤旋著,似是從遙遠國度奔來的天使,等待著接迎它們的羈旅遊子的永久回歸。
帳中沒有玉鼎,卻突然多了些迦南香的清貴香氣,緩緩罩向那幽暗角落。
楚非歡支枕靜聽午夜長風呼嘯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無的香氣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裡飛來了蘆花?飄揚在秋日淡藍的高空里,有一枚落在水面,他低頭去看,看來自己也浸在水中,卻不覺得冷,他伸手去撈那蘆花,如鏡的水面突然起了微微的漣漪,白鳥般的影子映上水面,以一個流麗至令人驚嘆的弧度飛掠而來,翩若驚鴻。
他一笑回首,說:哦,原來你在這裡。
……她掠過來,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遞給他,他微笑接過,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秋水已經淡去,腳下是堅實的青石橋,而身後桃林爛漫。
她牽他進入樹林,林深處卻是雄偉威嚴的大儀殿,他怔怔的看著她放開他的手,著凰袍佩珠冠,登御輦步丹墀,於宮闕之巔微笑下望,長階盡處,百官俯首山呼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涼。
……一轉眼她半跪在他輪椅前,說,非歡,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
……她說,非歡,我很孤獨,這個時辰,你不能拋下我。
……她說,等我。
長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飛旋若舞,梵花墜影,是桐花。
……桐花,桐花……宮闕巍峨,彩屏迤邐。雕刻著雲龍飛鳳的白玉殿門開啟,現出種滿了這種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宮,鋪了厚厚一層花瓣的長長的玉階在他面前展開,無窮無盡,直欲延伸向天際,他輕輕拾階而上,足底鮮花嬌艷如故,而前方仙雲縹緲彩光迷離,隱約有九道飛虹橫貫天際,而長風之巔更遠之處,韶音奏起。
華光盡頭,立著玉帛飄飛雲髻高聳的女子,雪膚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顏容。
……母妃,你來接我了么?
他緩緩走上前去。
女子輕舒雙臂相迎,笑容婉孌,身後雲霞五色斑斕,流光飛舞。
「歡兒,人生如劫,終有一渡。」
她微笑著輕輕牽過他的手。
「我等你,已有很久。」
……風聲漸漸靜歇,帳中桐花和迦南的香氣,一絲一縷的淡去。
那飄搖欲顫的燭火,突然跳了跳,隨即如被人輕輕吹熄般,徹底消黯。
黑暗籠罩了整個帳篷,隱約中似有輕聲嘆息,宛轉悠長。
楚非歡一直輕輕捏著軍報的手指,微微一松。
軍報飄然落地。
……
長歌。
原諒我不能陪你到老。
夜靜無聲。
一聲馬嘶,驚破喧囂後復歸平靜的大營。
守衛的士兵直覺的抬頭,便看見地平線上,一個雪人策馬直撞過來,士兵驚恐的抬槍要攔,那人一聲大喝,「趙莫言!」
隨即士兵便覺得一陣狂風從自己身邊卷過,硬生生的被卷得原地打轉三個圈,才踉蹌站穩。
大營被驚動,人流在聚集,戰馬煩躁的仰首高嘶,而那個雪人已經直奔向了主帳。
馮子光匆匆衝出來,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下對方容貌,就看見黃影一閃,主帳大簾一掀,那人已經沖了進去。
馮子光急急想跟進去,突然看見那人僵在了帳門口,隨即退一步,再退一步。
馮子光怔在當地,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太師,他怔怔看著那個微微顫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說一句話,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長歌的手,緊緊抓著帳門布簾,抓得那般用力。
她知道,不用力的話,自己一定會倒下去,從此再也難以爬起。
然而現在要怎麼過去?方圓數丈的帳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與人間,永遠無法飛渡的距離。
前方,黑暗的大帳,飄散著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一角非歡常呆的地方,他靜靜睡著。
那般安詳的姿勢,那般沉靜的睡眠。
秦長歌卻覺得黑暗鋪天蓋地的籠罩過來,一陣陣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腦海,砸的血花飛濺骨肉盡碎,砸得神智盡失五內俱焚。
非歡睡眠極為警醒,向來微聲便可令他驚醒,自己鬧出這麼大動靜,他怎麼可能不睜眼?
她為什麼聽不見呼吸,感覺不到生命存在的氣息?
秦長歌目光顫顫抖抖的在他面上仔細梭巡一遍,手突然一松。
不!不!
不要是真的!
不要!
有什麼在轟然倒下,有什麼在飛快遠去。
秦長歌僵立著,不肯走近。
她在帳門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著那一角,等待那個秀麗男子張開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對她微笑,說,「長歌。」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有時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片沉寂無聲,那個永遠在她身後扶著她的肩,對她說,我始終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給她回應。
非歡……你為什麼不說話?
秦長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撇開手。
一點一點的挪動步伐。
一步一步,走入那徹底的黑暗之中。
十步的距離,永生無法接近的天塹。
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血,丈量。
最終,秦長歌的腳尖,碰著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卻了全身的力氣,秦長歌腿一軟,跪倒在榻前。
閉著眼,眼淚剎那間洶湧而出,秦長歌緩緩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觸到那昔日溫熱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
跪在榻前,秦長歌雙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軀體,將頭倚在他胸前。
這一刻我不為聽你永遠消失的心跳,這一刻我只想給你最後的一點溫暖。
非歡……
……那年的棧渡橋上的桃花,開滅了一個人一生的繁華,她越橋而過,而他在橋下冰冷的水下洇開血花。
「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非歡,從此後,我便又千千萬萬個秘密要和你分享,卻又到哪裡去找你來聆聽?
……熾焰幫里,滿桌佳肴突然令人乏味,他怔怔看著那個袖囊里的玉佩,看見那一幕煙華消散,英傑自雲端跌落,垂死掙扎於泥淖。看見重傷、殘疾、背負著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殘喘的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最終淪為乞丐的他。
然而他只是淡淡說:
「你……武功未復,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非歡,你陪我從頭開始,為什麼不陪我一起走到結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萬千殺機凝於一線,那個隔窗而語的男子,一襲藍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殘軀,冒雨而來,解救她於千鈞一髮,他沉靜的眉宇之間,波瀾不驚,沒人看得見背後的苦痛和掙扎。
「我昨夜只覺心神不寧,非同往常。」
非歡,這一生我與你時時默契心靈相通,為何卻連最後的一面都無緣相見?
……幽州內亂,詐昏的李瀚於萬軍中暴起,劍光剎那間到了他的胸口,換得她惶然回首,無限自責。
他只是淺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她急急辯解,他說:
「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非歡,你錯了,重生以來,從來都是你在保護我。
非歡,這一世我終將不再為你憂慮,卻換了此生永久疼痛於心。
……忽有大喝驚天而來。
「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她於混沌中惶然回首。
……萬民圍困,群情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葉小舟,隨時會被暴民的人海撕碎,無限嘈雜擁擠之中,萬眾矚目中,聲音低微,中氣不足的男子,輕輕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歡,你為什麼要食言,最終選擇了,死在我之前?
轟!
神靈之手大力聚齊開天巨斧,惡狠狠劈裂了無辜的大地,地面抽搐顫抖,撕裂痙攣,不堪痛苦的,將所有依附於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猗蘭之殿,她迎著如鐵板擊面而來狂風發力而奔。
……遠處明光閃耀,廢墟之間,哧哧閃爍著火花的引線,不願獨生的他的穩定的手,毫無畏懼的湊近那火光。
她滿身冷汗的奔上,撲下。
「我們都不要死。」
非歡,這一生你從無違拗我任何意志,為何這最重要一句,你選擇忘記?
……誰的心臟,永久的留在了南閔的一碧深翠。
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遠遠颺向遙遠的東方,那裡,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沉默佇立千年。
「嘯天,我對不起你。」
非歡,直到這刻,我終於明白了你這句話的意思。
你所經歷的選擇,為什麼從來不肯讓我參與?
……碧水之中,誰的指尖,輕而緩的劃在了她的心上?
青衣藍衫柔曼糾纏,彼此的黑髮在流動的水中輕輕拂動,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卻溫暖如春。
那一刻是誰攥住了誰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盤桓已久卻始終不願出口的希冀。
「我多麼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諒我,我只想有一刻擁你在懷的真實感受。」
非歡,我亦多麼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夢成真。
……是誰輕輕湊近耳邊,語聲低如極遠海岸掠來的清風。
「長歌,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非歡,心愿猶在耳,你卻撇手棄我而去。
……是誰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於長睫。
清淡如佛手柑的氣息恍惚重來,如飄落的輕煙悠悠籠罩,明月之下,滿室輝光之上,秀麗男子一一珍重吻過雙眸。
「長歌,此生我從不願意對你有所隱瞞。」
「長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為誰流淚。」
非歡,你坦誠一切,卻隱瞞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擇;你不要我流淚,此刻我卻彷彿要流盡一生的淚水。
……是誰的秀麗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節里高樓上清風鼓盪,吹起長發藍衣,而前方蒼穹之上,滿載祝願的天燈飛遠。
「長歌,我唯願這盞燈,放飛你人生里所有的寂寞、仇恨、無奈、悲苦,給你帶來永生的幸運、喜悅、美滿和幸福。」
非歡,心愿美好而現實無限冷酷。
我人生里所有的無奈和悲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悅和幸運,隨你離去而被放飛。
……
長夜漫漫,悲苦不已。
帳外的光影變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時光緩緩前行,不因人間離別而憐憫停步。
雪卻一直在下。
秦長歌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沒有變過姿勢。
她只是靜靜伏跪在楚非歡榻前,伸長手臂,緊緊將他抱緊。
她靠近他的心臟,卻再也聽不見想要聽見的心跳。
風穿越帳門,帶進落梨般的碎雪,那風如此的涼,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涼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麗眉目亦如此清涼。
他說,「那日,其實我不是要尋死。」
「我只是覺得,湖中心的那朵蘆花,特別的美一點而已……」
那一朵蘆花,如今飛到了哪朵雲上了呢?
三更落雪,萬里冰封,凰盟三傑和開國皇后的知己傳奇,從碧湖秋水的初遇到邊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為可以永不停歇的糾纏、追隨、等候,在那個夜半飛雪的凄冷的夜,緩慢的畫上最後的終止符。
剎那間一生流過,一滴淚作別你我。
「下雪了。」
蕭玦勒馬,仰首看著天際飄落的雪花,心裡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一閃而過。
他直覺的皺眉思索,卻沒找出內心裡那陣突然的煩躁的緣由。
沒什麼好擔憂的,和白淵已經交戰一日,他搶先一步扼守禹城關隘,已經將白淵的大軍圍困住,單紹的援軍也到了,兩軍合圍,兵力足達六十萬,今夜最後一次猛攻,應該就能把已經出現慌亂的燕軍打散。
要麼是長歌?可是據傳報,虎口崖長歌大勝,何況素玄在她軍中,至不濟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蕭玦揚眉笑了笑,將那不安拋開。
勝利在即,逐鹿之手將落幕,過了今夜,天下將再沒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徹底一統諸國,剩下的只需要時間。
對他來說,最滿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將而來的天下大帝的無上至尊,而是,長歌。
殺了白淵,恩仇俱結,長歌心事得解,當能拋下一切,和自己雙雙與歸,如果她不喜宮廷生活,自己也可以早點扔了那勞什子皇位,和長歌雙雙策馬,笑傲天涯去。
想到那些並肩看夕陽,茅屋話桑罵的平淡卻永恆的日子,蕭玦的笑意越發明亮,目光閃耀如天際星子。
「陛下。」
先鋒李驥的聲音驚破他的幻想,蕭玦轉頭,「嗯?」
「燕軍開始對左翼猛衝,好像打算突圍,請陛下示下。」
「左翼么?」蕭玦慢慢勾起一絲笑意,策馬看了看前方戰況,果然被圍的燕軍開始猛攻,隱約還可以看見黃衣紅甲的士兵浪潮中,黃色彩鳳的旗幟。
「陛下,燕軍這麼明顯打著帝旗突圍,倒未必可信,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以白淵之狡詐,他要護主突圍,定然不會這般彰顯旗號,臣以為,這定是佯攻。」
「哦,那你覺得呢?」蕭玦回身笑看李驥。
那男子決然答:「當守右翼!臣已經派軍加固右翼防守。」
蕭玦哈哈一笑,道:「錯!」
李驥瞪大眼,看著蕭玦,蕭玦微笑著拍拍李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點白淵了,但知道的還不夠多,不過你有句話說得對,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白淵這個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為國師大人智慧名動六國,絕不會蠢到公然打旗號突圍的地步——於是他就這麼蠢給你看。」
李驥愕然道:「難道……」
蕭玦一揚馬鞭,朗聲道:「朕是老實人,老實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包圍圈的右翼,相對薄弱,部分騎兵被秦長歌帶走,機動性和衝擊穿插力受到影響,而東燕這一批突圍的,以重甲步兵為先鋒,隨後是重騎,隨後輕騎,中軍再次,強力衝擊西梁方的密集陣型。
蕭玦趕到時,只看到彩鳳旗已經過了己方一半防線,旗幟下那普通士兵裝扮的男子,不是白淵還是誰?
忍不住暢快一笑,蕭玦長劍一指,提足真氣喝道:「白淵,玩花招有用嗎?倒不如痛痛快快過來與朕一戰!」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么?」白淵似笑非笑看著蕭玦,目光流轉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蕭玦氣極反笑,皺眉看他,「你想不戰而勝?白淵,你號稱智人,如今這情勢,你覺得你還有勝的可能?」
「是沒有,絕對沒有,」白淵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從懷裡取出那管紫竹簫,很愛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應該於不可能中製造可能的,就是應該草灰蛇線,伏延千里。」
他用微帶憐憫的目光看著蕭玦,突然撥馬就走。
蕭玦自然要追。
蕭玦的護軍層層維護而上,生怕那簫中飛出暗器來,蕭玦一把揮開護衛,道:「朕自己又不是木頭,看見兵器過來不知道閃躲?」
白淵忽然返身,一彎身撈起馬側玄鐵黑羽長弓,遙遙對準蕭玦。
蕭玦大笑,道:「比箭么?好!」
他一伸手,從箭筒里抽出三隻金箭,手一掣搭於自己特製的長弓,滿弓如月,金光燦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讓的對準白淵眉心。
戰神蕭玦,當年縱橫沙場,箭藝可謂獨步天下,多年前秦長歌就曾說過,單論箭術,天下當無超出蕭玦者。
「嗡!」
白淵一箭如電,破空而來,隔著人喊馬嘶正在廝殺的軍隊,依然能聽見那利箭格列空氣發出的尖銳之聲。
蕭玦卻覺得這一箭好像並不能算白淵的最高水準。
然而他依然沒有掉以輕心,手臂一振,三箭連射,射箭那一刻,眼角餘光好像看見白淵突然棄弓,舉箭就唇。
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將那箭劈成兩半,那兩半重箭余勢未盡,一分左右再次呼嘯而來,然而蕭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連珠而發,也神奇的在半空中一分左右,精準的將分成兩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這神乎其技的箭術,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還向著蕭玦襲來,只是餘力不盡,前面三支還沒到蕭玦近前,就被中軍護衛打落,最後一支,一個士兵橫槍拍落時,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東西在那士兵搶上一碰一彈,突然加速,越過揮擋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蕭玦射來。
蕭玦扯了扯嘴角,白淵果然還有手段,只是這箭,依舊不可能傷著自己了。
他揮劍,欲擋。
卻有簫聲突起。
粗嘎,暗啞,毫無音律美感,甚至難聽得令人想捂耳的聲音。
蕭玦突然顫了顫。
……心深處有一處凝固了的天地,突然被什麼東西悍然一劈,豁開了一道裂口,湧出一些飄搖如水中海草的變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夢重來,然而卻又不同於當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隨著那一聲比一聲拔高的奇異簫音,一點一點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風,外力劈下,水晶嘩啦啦一點點剝落,現出深埋在記憶中,一直被等待喚醒的畫面。
……長樂宮宮苑深深,一彎冷月鏤在黛色長空,空氣里隱隱飄蕩著淡淡的血氣,那男子茫然而行,越長廊,退宮門,吱呀一聲,暗色光影被緩緩推開,地上鋪開淡白的月色和……鮮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屍寂靜無聲,心口一枚金撥子鮮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攤鮮紅。
……他蹲下身,拔出金撥子,慢慢移到女子臉上。
……他緩緩,挖出女子雙眼,擱進掌心……
那人……
蕭玦突然鬆手,木然放開韁繩,放任馬兒緩緩前行,他在馬上仰首,遠遠想雲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過此刻風煙血火,看清楚什麼。
他看見了……
「陛下小心!」
「咻!」
蕭玦身子一顫。
那支本該被他輕描淡寫就能揮開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飛外天,射上了他的胸膛。
血花飛濺,如那日挖下她雙眼的鮮血流濺。
蕭玦緩緩抬手,卻不知道該按在哪裡?哪裡都在痛,分不清哪裡更痛,有一處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進了粗鹽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礪著,一手一個血印,滿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來是我……
那個欲待尋找的仇人,那個苦苦追尋的兇手,那個殘忍的,自己詛咒了無數次的敵人,卻原來,是我自己。
那一直在離奇夢境里哭泣的細小的紅色物體,那看也看不清楚的令他無限畏懼的飛翔的東西,卻原來,是她的眼珠。
蕭玦突然想笑,卻不知道該笑誰。
世事如此荒唐。
鮮血於指間奔涌,越流越急,全身的熱量和血液,都隨著這一刻的奔涌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記憶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愛與勇氣,都已被狠狠攥緊,然後,大力拔去。
只剩下一個蒼茫血色永不癒合的空洞,貫過這邊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風。
蕭玦捂著心,極緩極緩的轉身。
那些征戰殺伐,那些驚慌呼號,那些潮水般湧來和退去,他已統統聽不見,看不見。
他只是努力的,掙扎著,向著後方,秦長歌所在的那個方向。
帶雪的風,掠過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
蕭玦於風中艱難回首,於黑暗降臨的最後一刻,遙遙望向那個愛人存在的方向。
他此生已無顏再見她,卻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身後卻只是無窮無盡的黑夜。
緩緩放開手,蕭玦一聲低喃,飄散在飛雪的長空中。
「長歌……」
時光流轉,不知今夕何夕。
帳篷里一睡一跪的兩個人,一個再也不知紅塵變幻,一個再也不願理會紅塵變幻。
秦長歌埋首楚非歡胸前,渾渾噩噩也不知轉眼間已過三日。
最後那一夜,累極的她在楚非歡胸前睡去,朦朧中自己依舊在聽著非歡心跳,而那心跳竟漸漸從無到有,她大喜著撲上去,非歡卻怎麼也不肯睜開眼睛。
她頹然坐倒,捂臉啜泣,突然帳門一掀,蕭玦大步帶風的進來。
她撲過去,撲到一半淚水已經飛在他身前。
蕭玦拉起她的手,牽她到非歡榻前,她喃喃抱怨著非歡不肯醒來,蕭玦卻在沒心沒肺的笑。
她大怒著要趕蕭玦出去,蕭玦卻突然道:「誰說他能醒?誰說他沒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
她跳起來欲待推蕭玦,蕭玦忽然笑容一收,輕輕道:「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宛如一個霹靂閃電橫空劈下,硬生生將她劈醒,秦長歌直直的跳了起來,撫著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這裡依舊是大營主帳,而自己依舊和非歡在一起。
秦長歌舒一口氣,頹然靠著長榻滑下,剛才那一霎夢中的晴空霹靂令她心悸猶存,一片沉靜中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依舊在砰砰輕響。
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麼居然真的有些疼痛……傷心太過的緣故吧。
這麼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見非歡的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軍報,而軍報之下,有一封淡黃的信箋。
秦長歌盯著那信箋,緩緩伸手拿起,捏在手中。
她知道這是非歡絕筆,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氣開啟?
「太師!!」
突有飛奔的雜沓急切腳步聲響起,惶急的呼喊劃裂長空。
秦長歌手一顫,遺書落地。
剛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覺再度捲土重來,一刀刀,彷彿在凌遲她的心肺,那般細碎而令人難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從無畏懼的她突然開始懼怕,她捂著心口,瞪著帳門,那裡先前沒有掩緊,微微露出一絲縫隙,外間的光影透進來,火把閃爍,無數雙腳步匆匆。
訓練有素西梁精兵,何事至於如此慌亂?
秦長歌想開口,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失聲。
然而外間,不知誰重重撞撲在地,隨即,極度壓抑的哭泣聲,在冰冷的地面積雪中,嗚咽響起。
「太師,陛下駕崩,我軍大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