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兇
陌上花開,緩緩歸。
卻無人再於金宮玉闕中翹首微笑而待。
一路上繁花似錦,爛漫著妝點了已經屬於秦長歌的萬里江山,無涯大地充滿花香,沁透了所有人的肺腑,只是開在心裡的那朵花,卻已經早早凋謝。
行到西梁境內靈州時,秦長歌接到了兒子的飛馬傳信。
將那封錯字依舊很多的信一字字看完,秦長歌的目光慢慢落在路邊的一叢玉簪花上,那花開得潔白精緻,修長的花形微微下垂在碧綠寬大的葉面,如同三年前重生時,於上林庵樹林里看見的那妖艷男子,垂在膝下的手指。
他那晚的呢喃響在耳邊,輕柔得恍如一個不忍驚破的夢。
「我想睡你很久了……」
玉自熙。
其實我早已知道此事你有份。
那晚如果你不在場,如何會搶得我的焦骨?而你那個性子,並不喜歡經常進宮,會在那個時辰出現在那裡,你的嫌疑無論如何都是洗不清的。
上林孤墳,讓我確定了你的嫌疑,孤墳前的對話,卻又讓我迷惑,因為我感覺到你內心是真的對睿懿沒有憎惡。
這三年,我時時注視著你,若即若離里隱約也看清楚了一些事,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因此,我從沒真正恨過你,甚至,我願意再次相信你。
你是玉自熙,你是我結識多年的老友,你是在戰場上救過我和蕭玦多次的恩人,你是時時譏嘲於我卻在關鍵時刻從無背棄的那個人,你甚至連唯一可能導致我們決裂的權欲紛爭因素都不放在眼裡,你有什麼理由,要殺我?
一個人,要如何背棄自我,對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下手?你再狂放不羈,也不至於不堪如此。
如今我終於明白,原來你被她蠱惑,正如素玄當年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冰圈之上,那起舞的女子,一舞驚動天地,他那個有幸一見的屬下,為此終身不娶。
而你,亦墮入了同樣的魔障。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是飲雪神女,傳說中冰圈中的那個神秘種族的聖女,素玄正是因為八字和她相衝而被驅逐,而素玄,最終也報了仇。
但是神女的重傷,卻在種族被滅之前,那是因為,她練的是我師門中從無人選練的「鏡花舞」,這是女子修鍊的武功,多年來千絕沒有女弟子,唯一的女弟子我,對舞蹈不感興趣,我曾以為那武功會永久失傳,不想依然現於世間,並最終害了我自己。
那舞,舞若鏡中空花,絕世之美而絕世虛妄,據說若能大成,芸芸眾生世間男女,無有不沉溺者。
只是那舞算是千絕的禁忌之功,因為練來極險,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令修鍊者遭遇一場水月鏡花。
你遇見她時,她想必已將大成,所以你一生為其所惑,只是冰圈上一個飛天舞影,從此困住了你高飛的心,從此令你舉起暗劍,劈裂你我多年浴血共死的緣分。
而她……想必在最後關頭,卻功虧一簣。
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問,她為什麼會練我師門的武功?千絕人丁稀少,不涉紅塵,除了出了山門便永不可回歸的入世弟子,頂多會有一個暗處行走,觀風天下的特使,千絕極重門規,但凡山門中人,終生將門規視為圭臬,雖身死亦不可違,她為什麼會千絕的武功?
觀風天下的特使,最多行走紅塵三年,在極其特殊的情形下,可以收門外記名弟子,但是自千絕創立以來,從無先例,難道她是那個例外?但她憑什麼是那個例外?
秦長歌輕輕仰首,看向東方那個沉默了多年的世人心底的神祗所在。
她神情微微迷惘。
殺了白淵,卻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個更深的深淵,離海之上的濃霧被帶血的風吹散,現出的卻是另一座掩於層雲之間的海市蜃樓。
秦長歌微微嘆息,取過腰間水囊喝水,注視著清澈的水面,她突然再次出神。
那粼粼的水面,恍惚映出那年那男子驅馬而來的身影,長眉飛揚目光燦亮,手掌上平平一碗水,點滴不灑。
那嗒嗒的馬蹄聲,似乎近在耳邊,似乎一回首,便可以看見他帶笑迎上聲音琅琅,「來,喝水!」
阿玦……
你何苦如此?
不過是在我死後挖了我眼睛,我真的,早就知道;我真的,沒有在意過。
那日玄螭宮內,昊天陣內一片混沌中,我回到了過去,當睿懿倒下,長樂宮門被人輕輕推開,地面鋪開了那個修長的影子,我回首,看見了你。
原來是你。
不是不震驚的,然而瞬間釋然,是你又如何?不過給了我一個解答而已,讓我明白了你時時而來的噩夢原因何在而已。
玉自熙我都可以原諒,何況你?
卻因此不敢走近你,不敢接受你,阿玦,那麼長的時間內,我若即若離著待你,是因為我還害怕,萬一在挖眼之前你還有別的動作,萬一我愛上你最終卻發現你是最大的兇手。
那將是何待殘忍的事。
所以,我選擇了保護我自己。
也保護你。
此生你若不再愛我,此生你我若真成陌路,那麼真相揭開後,也許你我都不會那麼疼痛。
淑妃鬧出臨幸事宜,我實在是借題發作,我明知你大抵是餘毒未清,又受了某種場景刺激,才有了臨幸她的事,卻做出不肯原諒的姿態。
只是,再堅硬的姿態,在你的執著頑強的心意麵前,終究崩潰著不堪一擊。
那是幸,還是不幸?
其實到了最後,如同非歡勸說我一般,我也打算放棄了,殺了就殺了吧,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連根拔起那些疼痛,將自己未愈的傷疤再揭出更沉重的傷口?
然而到了後來,我漸漸確定了你不可能是整個謀殺的真兇,你頂多,也便是被催眠著去挖了眼而已。
然而到了後來,也不容我不報仇,那些敵人,已經看見了我。
那麼就繼續吧。
這征途烽煙無限,遮擋住了命運最後的讖言。
阿玦。
是我的錯,我該早點將真相告訴我,然後和你說,我不介意。
我那麼害怕傷害你,卻最終因此置你於死。
……風吹破盈盈玉簪,一朵隨風揚起,落於秦長歌發上,黑髮上花白如玉,秦長歌伸手,緩緩將那花仔細簪好。
玦。
未亡人為你戴孝。
數日後。
秦長歌立馬郢郢都城門前。
馮子光和單紹,已經先一步引領著大軍班師,素玄想必也在軍中,護送著那兩具冰棺回程。
秦長歌遙遙望著皇城的方向,風吹起她的長髮,散出千絲萬縷的疼痛。
那裡,小小的太子正倚門而望,盼來的不是親人們的凱旋,而是兩個父親的靈柩,那小小的孩子,會是怎樣的疼痛,怎樣的需要安慰?
那裡,她的愛人,將被縞素十里的迎入正陽門,重臣護表,舉國哀泣,千人舉幡,萬人送靈。
那裡,她一生的知己,那個無論生死都守候著她的男子,將會被放入屬於他的冰室,等待著秦長歌親自扶靈送他回鄉,海的兒子,永久回歸那個溫暖的深海之國。
秦長歌多麼的想將他葬在郢都,讓這個從來不願遠離她的男子永遠可以看見她,但是離國皇族有傳說,異鄉遊子,死後必須回歸,否則永受陰世流離之苦。
秦長歌不敢讓非歡再多受一絲苦楚,哪怕那只是個虛幻的傳說。
這些都是即將要做卻不想做,不想做也得掙扎著要做的事。
這些都是她一旦掙扎著做完,也許就會令她將這些日子綳著一口氣徹底泄盡,再也難以爬起的事。
秦長歌凝視宮城,目光里無盡愴然。
然後,撥馬,轉向。
背向宮城而行。
她去了聖德護國寺。
禪房香煙裊裊,大師閉關之所,跪滿了一地僧人,神情肅穆,喃喃低誦。
秦長歌立在院門口,看著那禪門素凈低掩,心口微微一緊——我,來遲了么?
有人輕輕從蒲團上站起,緩步而來,秦長歌抬起眼,看見面前老僧,目光純凈,面容清癯。
聖德護國寺方丈靜聞大師。
微微合十,靜聞道:「檀越現今才來——家師等候已久。」
眉毛一挑,眼底綻放出驚喜的光,秦長歌道:「我以為……」
「今日是家師示期坐化之期,如今尚餘一個時辰,」靜聞平靜的道:「請去。」
依舊是那間熟悉的禪房,君子蘭開得茂盛,雞骨頭堆了一地。
秦長歌從懷裡掏出新買的燒雞,笑道:「喂,老頭,趕緊再吃最後一回,不然天上可沒有燒雞了。」
釋一緩緩睜眼,眼中神光已將散去,神容卻分外澄凈,身周檀香氣息淡淡,僧袍無風自舞。
秦長歌看著他的臉,不由肅然,想著這聖潔時刻,自己故作笑謔,實在有夠無恥。
不想那老傢伙一開口還是雷死人。
「天上有蟠桃,比燒雞好吃。」
秦長歌忍不住一笑,隨即笑容斂去,輕輕在釋一膝前蹲下,低低道:「你這老傢伙,要死了才肯和我說實話嗎?……他曾經找過你,你為什麼不肯說?你不知道……如果早點知道,也許他們都……不會死……」
「痴丫頭,」釋一平靜的看著她,「這本就是你自己的事,他人不可擅自干涉,否則再生變數,又是一番新劫,老衲何能,敢擅動天意?」
「那你現在又肯說了?」秦長歌瞪他,「你這沒口齒的老傢伙。」
「說?說什麼?說既不說,不說既說。」
「死?死什麼?死既不死,不死既死。」秦長歌大怒,「你也別坐化了,也別想吃什麼新品蟠桃了,你留在人間吃燒雞算了。」
釋一一笑,摸摸她的發,道:「無鬚生怒,因果循環不過一夢,玉簪花開,茶靡花謝,寶殿金鑾血如雪,談笑煙塵音容絕,此事由你起,由你結,去吧。」
他指指面前一個盒子,「這裡有我畢生練就的九轉丹,雖說不能真的將死人救活,但是功用也可謂非凡,練武的人用了尤其大進,你現在的軀殼,限於先天體質始終無法臻於頂峰,有了這個,便是素玄劍仙,也不是你對手了。」
秦長歌收了盒子,想了想,拉了拉釋一衣袖,「喂,你上去後,會不會有空去地府作客?能不能幫我改幾個人的命譜?」
「丫頭,胡說什麼。」釋一微笑,「生死命定,再說你說的那幾個人……」他突然閉目,不再說了。
秦長歌一把拽住他,「喂,別死,你還沒說完呢。」
釋一卻只是微笑著,輕輕拉開她的手,伸手指了指東方,道:「去吧,就按你心中所想的,放心行去吧。」
他目中忽起金光,深遠而博大的籠罩了這廣袤大地,衣袖微微一揚,畫了個囊天括地的大圈。
「將來……都是你們的。」
三月間的春風綠了淮南淮北,卻難綠四季冰寒的赤河冰圈。
秦長歌重裘大氅,先是騎馬進入赤河中心的凍土圈,隨即前方有一處微微高起的白色土坡,那就是少有人蹤的冰圈了。
秦長歌在護衛拱衛下乘著雪橇前行,在冰圈外摒去護衛,緩緩下了雪橇。
攏緊領口,領上雪白的絨毛被冰風吹得在臉周飄舞,微微有些癢,秦長歌揚起臉,看著冰圈之上分外碧藍高遠的天空,想起很多年前,被命運驅使駐足於此的少年,是不是就是站在這個位置,看見了他令一生心之所系的畫面,從此永隨愛而不得之深淵?
秦長歌緊了緊衣物,她貼心綁著一塊火龍皮,這是出產於冰圈之中一種極難捕捉的珍稀小獸的心口皮,著於人身則可抵嚴寒,心口綁上這麼一塊,最起碼無論多麼冷也不會凍死。
她緩緩一人走下那冰圈之外的白色高坡,越往裡走寒意越盛,很快連眉睫上都結上了霜花,而足下凍土全呈白色,細看來卻不是冰雪,秦長歌是不敢用手去觸摸的,熱手觸上那溫度極低的土壤,只怕立即就會被粘住,扯下一層皮。
冰圈很大,空無一人,在臧藍天幕下沉靜安睡,秦長歌的身影,很快成了白色闊大畫卷上的一個小小黑點。
風漸漸大了起來,迴旋著在冰圈裡遊盪,割到臉上便是殺氣凜冽的一刀,好在秦長歌從頭到腳,都將自己護得嚴嚴實實,否則這般冷厲的風,吹上幾下臉上就會出現血絲。
秦長歌隔著氈帽揉揉臉,手突然停住。
前方,隱約有兩個盤膝而坐的人影。
秦長歌怔了怔——不是說冰圈其實早已無人居住了嗎?素玄早就該將飲雪族滅族了啊。
向前走了幾步,看清那是什麼,秦長歌突然頓住。
那是一處矮山,山前有高出地面的冰柱,看上去像個小型的舞台,不規則長方形,冰面光潔平滑,晶瑩透徹,冰柱中,閉目盤膝坐著一男一女。
玉自熙和飲雪神女。
兩人俱容顏如生。
隔著晶亮的冰面,看得見那男子依舊如前紅衣爛漫,華光魅艷,黑珍珠般色澤的烏髮垂落,流水般瀉了一肩,一雙微微上揚的眉,掠出精緻的弧度,而唇角微微翹起,似在含著一抹永恆神秘的微笑。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想起當年血月之下,那黑髮咬在那唇角的少年,策馬賓士衝破萬軍而來。
他揚臂豎起長刀三尺,閃著雪亮的冷光,直矗於身後那一輪血色圓月之中。
那年的白如雪玉,紅如妖月,黑勝黑夜的鮮明顏色,如今便要永遠冰封在這千年冰川之中了嗎?
恍惚間又是當初那個清晨,踏過石板橋的霜,溪水裡,陽光下,濯足的紅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陽光靜止,秋風裡吹散浮動的魅香。
又或者眾目睽睽長街之上,笑謔著堵上的他的柔軟的唇,那唇將永生保持這鮮艷色澤,永不消褪,只是這樣留存的方式,留給繼續前行的人們的,又是怎樣一種暗暗生痛的紀念?
……上林庵中斜卧孤墳、山腳下羯鼓前流蕩煙光、金甌宮反唇相譏、貢院門口糾纏刁難、杜城青樓中不情不願的男女反串、李登龍內府一曲驚天、大儀殿庄肅慶典上送上的蕾絲內褲、靜安王府後花園白銀地水晶冰上的對飲烈酒,觴山腳下隆重吹打著給滅狼出殯,然後再打算把它吃掉……
秦長歌突然微微,帶淚的笑起來。
眼前光影浮動,紅衣蹁躚,隱約好像他依舊姿態妖嬈的斜倚冰川,翹起潔白手指,幽魅嘴角微微一撇,笑吟吟道:「……一死如煙滅,要墓地棺材的做什麼?不過虛無應景而已,與其爛在骯髒的泥地里,不如選個好地兒解決掉自己,比如這狗,我想它一定願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要冰天雪地里,凍在千年冰層中,永不腐化,永遠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玉自熙。
這是你最終的選擇嗎?
在幹完了最後一件最痛快的事兒,將那些一生和你不對盤的狗屁官兒們狠狠整治完了之後,你終於不用再背負著那般沉重的內疚和無望的等待,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
你美色永恆,而身側她亦永遠陪伴。
此生心愿已償,是嗎?
退後一步,秦長歌向玉自熙,輕輕三躬。
一躬,謝他多年追隨,屢次相救,若無玉自熙,睿懿和蕭玦早已經骨化飛灰,也輪不到他再殺一次,從此背負永久的罪愆。
二躬,謝他明明認出了她,卻緘默不言,無論在長樂事充中還是後來她重生後,都在無奈的情形下盡了他最大的努力去彌補後果。
三躬,謝他最後不曾辜負她的信任,相護溶兒。
至於那些無奈之下違心犯過的錯,即使後果慘重,即使禍及天下,也便都過去吧。
歸根結底,他何嘗不是受害之人?
自熙,這般千年萬年的沉睡下去,也許終有一日,你會不會再度醒來,美眸再啟,風流又現,淺笑輕顰間顛倒眾生?
……但望有那一日。
天色漸漸的黯了,風先前像冰刀,現在就像冰錘,秦長歌再次緊了緊大氅,眼光落在玉自熙身側的飲雪神女。
對於這個女子,雖然她果然美絕無人,但她實在沒有好感,若非她練禁忌之舞,何至於玉自熙輕擲一生,何至於她間接被害?
然而目光這一掃,突然落在神女的腰側。
她穿著極少,完全是霓裳舞衣的樣式,和當年素玄轉述的他屬下見到的形容彷彿,雪白纖細的腰肢不堪一握,只系著七彩霓虹珠串,那赤橙黃綠青藍紫光芒流動的彩珠之間,隱約露出左腰側一點艷紅,望去有如飛蝶。
秦長歌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右腰,摸到一半恍然想起,現在這個身體已經不是睿懿的了,那個睿懿右腰上的一模一樣的飛蝶樣的紅痣,早已或在觴山山頂、或在上林山腳、或在東燕那個小姑娘的骨灰盒裡,化為飛灰了。
一模一樣的痣……世上沒有這麼巧合的事。
秦長歌目光緩緩上移,仔細打量著神女的臉,眉目精緻,顏色勝雪,雖然俯首閉目,依然可以感覺得到容華極盛,確實瑰姿艷逸,皎皎有姑射之姿,想必睜開眼時,定是容光迫人,再若驚鴻般舞起,教人色授魂奪,也再合理不過。
但是,並不十分像睿懿。
秦長歌繞著冰柱轉了一圈,心中疑惑未解,忽見冰柱之後,有一處山石看來有些奇怪,用手輕輕摸了一遍,忽的下力一推。
一道冰門,緩緩開啟。
目光深深看著那門,秦長歌想起素玄和溶兒的轉述都曾說過,神女之舞都曾在剎那間消失,現在看來是另有密道,秦長歌目光在那密道之門上打量了下,發現有人動過的痕迹,大抵當年這密道還頗隱秘,所以素玄屬下和玉自熙都沒能發現,經過這麼多年,後來素玄和白淵都來過,自然不復神秘。
推開冰門,一路向前,這裡像是那個矮山的山腹,但是並無窒悶之感,顯見得有氣流流通,秦長歌隨身帶著夜明珠,捧在手中,珠光流轉耀亮腳前方尺許方圓的地面,依然如前的凍土,只是越往後走,土質卻越發鬆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行了約措一刻鐘,前方隱隱出現亮光,又是一道門戶,推開,有風撲面而來,卻不是先前割面的冰風。
前方,竟然是個隱蔽的山谷,滿種青松翠柏,四季不調的長青樹,蓋著茅草的房屋錯落有致,阡陌縱橫,頗有田園氣息,若不是空落落的無人,幾乎要以為下一瞬便可以看見老農牽著牛從田間犁完地上岸。
然而這裡並不是真正的村落,若是,也已經是死村,秦長歌向前走了幾步,感受了下這裡的溫度,雖然沒有冰圈瘮人的徹骨之寒,但是依舊是很冷的,只是那些長青的樹木,給人造成了春天的錯覺而已。
這裡,大概就是冰圈中那個神秘種族飲雪的大本營了吧?
秦長歌目光緩緩在整個山谷房屋布局上流過,心裡突然起了陣奇怪的感覺,明明第一次踏入這裡,心裡卻覺得莫名的牽引和熟悉,血脈里翻騰起了奇異的感受,像是回歸了某處牽繫靈魂的地方,不需引路也能找得到來路和出口。
她試探性的向前走了幾步,突然看見前方一棟茅屋裡,居然裊裊冒出煙氣。
心裡有些詭異,飲雪族不是已經被滅亡了嗎?怎麼還會有人住在這裡?
秦長歌行到那茅屋前,立於門檻上,極其禮貌的敲門。
「請問,有人在嗎?」
一人從濃煙滾滾的爐灶後一邊捂嘴咳嗽一邊愕然抬頭,滿臉柴屑和煙灰,隱約可以看見秀美的眉眼,她拭了把煙灰,更加烏漆抹黑的望著秦長歌。
秦長歌比她更驚訝,這不是玉自熙那個「妹妹」,襄郡主羅襄嗎?
目光從她沾滿泥灰的手上,一直慢慢打量到她滿是煙灰的臉上,這個一直以來金尊玉貴的嬌美女子,在玉自熙蔭庇下生活不知人間憂慮的女子,如今孤身一人獨居世外空谷,用執慣金銀玉筷的手去抱柴禾,用穿慣綾羅綢緞的身去著粗布荊釵,又是為了什麼?
又一個為情所苦的人啊……
羅襄也在怔怔的看著秦長歌,此時秦長歌已經恢復了明霜的容貌,她自然不認識,也想不出居然有人能進這冰圈背後的神秘天地,直找到了這茅屋前。
對她笑了笑,秦長歌在這個女孩眼裡看見深深的疼痛和迷惘,也不想再對她隱瞞身份,淡淡道:「羅襄,我是秦長歌。」
身子震了一震,羅襄下意識的丟下手中柴禾要拜,秦長歌抬了抬手道:「在這個山谷里,你已不是襄郡主,我也不是睿懿,我們都只是來尋找或陪伴故人的人。」
羅襄抬眼看著她,只是這一句話已令她淚光盈盈,秦長歌注視著她,緩緩道:「你……要在這裡陪他一生么?即使他身邊的人永遠不是你?」
羅襄珠淚滾滾,卻倔強的昂著頭,抿唇不語,半晌啞聲道:「皇后天人,什麼都心如明鏡,羅襄這點打算,皇后卻也不必問了。」
秦長歌苦笑,仰首看著飄著陳舊門帘的門楣,淡淡道:「心如明鏡?世人還是混沌些好……羅襄,情愛之事,只有彀中人自知,我不會管你的抉擇,但是你可否告訴我,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羅襄輕輕站起,這一刻她眼波微微蕩漾,宛如空山中飛鳥掠過,帶起透明的風的痕迹,那數年前的初遇,那些美好的一見傾心的記憶,在這樣的痕迹中生出美麗的空花,散於長風之中。
「我是白淵在王爺身側布下的人,我和青殺一樣,是白淵通過種種方式,送到陛下和王爺身邊的。」
「青殺的出現,利用了陛下心善,憐憫末路英雄的心意;而我,則是利用王爺多年來希望找到家人的迫切之心,憑藉一張相似他幼妹的容貌,走到了他身邊……不過,我想我根本沒能瞞過王爺。」
她側首,看著山谷之前那個冰柱的方向,淡淡道:「自從我到了他身邊,我就成了金絲鳥籠中雀,被嬌養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郡主小姐,一開始我急,後來我也不急了,我只要在他身側就好,至於我的任務,就讓我完不成吧,國師遠隔東燕,想在靜安王府殺人,除非國師親自來,但是他不會來的。」
「……他將我護得很好,我知道他是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可是那樣也很好啊,最起碼我有他願意多看一眼的東西,不是嗎?」羅襄回首向秦長歌宛然一笑,神情居然有幾分羞澀嬌媚。
秦長歌閉了閉目,無言以對,這些愛情的局,迴旋往複,不知終始,不過是剎那星火,終究燎了那青蔥原野。
剩下的,只是一片慘白的劫灰,來年春風依舊,來年羯鼓箜篌聲聲宛轉,卻也再不是當初那盛景中的驚世之曲。
而那滿座驚顏里一笑撥弦,不著言語而足盡風流的人,亦已永不再來。
「……最後一個問題。」很久很久以後,秦長歌道:「當初,放走白淵,你也在,是嗎?當時大船上衝出來一掌『打下』白淵的那個紅衣玉自熙,其實是你,對嗎?」
注視著秦長歌,羅襄慢慢露出笑意,輕輕道:「……他真的是很聰明的人啊……其實那天湖底,我們事先已經派人從蘆葦盪那裡掘了一條水下暗道,然後他和白淵的「假屍體」一直藏在轎子上,而我在眾人注視下上轎,我們兩人一般裝扮,半路上他在轉彎和死角處溜出來,將那假屍體藏在蘆葦盪下暗道邊再回轎,我溜到船上,黃衣之外套上他的紅袍,裝作他打下白淵,隨即我跳下水趕回,他那時正好『出來透氣』,兩人一交換,他下水,出現在白淵假屍體之側,當你們的人趕到時,看見的就是他和白淵的假屍體,而我們的轎子上,自始至終,都有人在,而且我們側影極其相像,隔著轎簾,是根本分不出的。」
「為什麼不是玉自熙打下白淵,而你在水底接應?」秦長歌皺眉思索,「完全可以掉過來。」
「因為他始終不放心我,白淵下水後交換屍體時,要有一個人接應,如果接應的是我,他怕我會給白淵順手暗傷了,而且他水性不如我,未必能及時游入暗道,你們的人來得真快,要不是我們掘了極其隱蔽和直線距離最短的暗道,只怕真的會被發現,我因此游得飛快,還掉了一件東西。」
「是不是這個?」秦長歌攤開手,掌間那個當初楚非歡找到的小小玉瓶,一倒懸間,有大雪茫茫而降,「是他送給你的吧?」
羅襄驚喜的要拿,突然覺得不妥,怯怯的縮回手,乞憐的看著秦長歌。
秦長歌將那玉瓶緩緩遞了過去,淡淡笑道:「留下吧……以後還有很長的孤獨的路要走……沒有念想,要怎麼熬過,那些不變的日升月落?」
從茅屋出來,秦長歌四顧一圈,直接涉入了一間最為寬敞的瓦屋。
瓦屋布置平常,只較其他房屋多了一個祭台樣的東西,台上原本供奉著的圖畫,不知怎的已經濺滿了血跡,看不清原來畫的是什麼,秦長歌推開裡屋的門,布置清素得如同雪洞一般,只在妝台上有一個銅鏡,隱約看出是女子閨房,大約就是飲雪族神女的住處。
妝台後隱約有個暗門,秦長歌不費事的打開,裡面是一個描金盒子,那鎖極其精巧,不過在秦長歌手裡,也不過就多花了半刻鐘功夫。
她的手指一直很穩定,眼神里卻有些深沉的暗昧之色。
「啪」一聲盒蓋開啟。
散出淡淡的,因年代久遠封存住的,時光沉潛的氣息。
盒底事一張色澤微黃,因為時間久遠已經變得枯脆的紙,紙下有兩雙極其精巧的小鞋,大抵只能給嬰兒穿著,依稀還能看出來是淡黃顏色,一雙左邊綉飛蝶,一雙右邊綉飛蝶。
那紙上寫著:壬戌年乙巳月庚子日癸未時。
下面還有一排小字:是夜,雙星耀月,得降雙生,喜乎?悲乎?
喜乎?悲乎?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張紙,盯著那熟悉的生辰八字,彷彿要將那張薄脆的紙,看出一個深深的洞來。
很久很久以後,啪的一聲。
枯黃的紙,漸漸洇開一點水跡,將那早已承受時光侵蝕,再不堪任何輕微摧殘的紙面,穿透一個黑洞,宛如一隻從塵封歲月深處,帶著神祗般的宿命的了悟,靜靜凝視過來的眼睛。
乾元六年三月末,於溫暖金風之中勒馬,前方,矗立千年的碧落神山在目。
秦長歌出神的看著山腳青翠蔥鬱,半山雲霧繚繞,到了山巔卻遙不可及的世上第一大神山,慢慢伸手,做了個推開的姿勢。
推開,推開世人眼中的至聖這地的莊嚴大門;推開,推開塵封在歲月里某些不能為人觸動的秘密。
哪怕那推開的動作,需要用沒過膝蓋的鮮血之泉來衝擊。
今日一旦跨上神山,必將是生死之局,千絕門自來珍惜名譽,極重門規,下山弟子,除觀風使之外,永生不得回歸山門,如若回來,只要邁進山下一步,便視為叛出門牆,永為千絕棄徒。
秦長歌露出一絲冷笑,千絕門規,還有一條,但凡千絕中人,永不可親手屠戮同門,不知道這條門規,現在還管不管用?
回首,看向身後急調的幽平二州大軍,如一條黑色巨龍,蜿蜒布出數十里,只是那一望,森森殺氣浩浩軍威,便撲面而來。
再次仰首看向高遠達於天際的,那個她心目中曾經的神聖之地,那個她生長於此,學藝於此,忠誠於此,信仰於此,並為之奔波勞苦一生,至死不休的,師門。
那輪斷橋上的月,是否還永久籠罩在霧氣中?如同某些隱藏的暗昧的計劃。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白淵,你一生里最後一句實話,我聽懂了,卻一直不願相信,直到釋一指向東方,和我說,「去吧。」我才如墮冰水的確認,那個世間最殘酷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秦長歌慢慢伸出手,一彎,一掬……手指卻在流動的風中撈了個空,那些曾經擁有的最美好的記憶,早已風化在時光的罅隙里,化為心底永不停息的淚滴。
……如果沒有那場精心設計的死亡,就不會有重病夭亡的非歡,不會有慚恨中箭的蕭玦,不會有負疚一生最終冰封千年的玉自熙,不會有失而復得得而復失被命運折騰得心喪如死的秦長歌。
從蕭琛到玉自熙,從玉自熙到白淵,一層又一層真相之後,是一層又一層迷霧,而迷霧盡頭,誰的手撥開濃雲,現在命運鐵青森涼的臉色。
大夢無邊,誰在彼岸?
師父。
今日我,挾滿腔疑問憤怨而來,為求一個答案,不惜殺上山門。
我只想問一句。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