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歷三七三年的春天,和別的春天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比如初綻的那春花,抱蕊於枝頭,於每日春風的沉寂里,都做著驚世一綻,驚艷天下的夢,又或者那些帶了落花香的流水,悠悠的從山間流到城衢,再一路奔向江河,直至匯聚入海,給那遠隔高山的臨海之國,帶來屬於大秦帝國的更加溫軟幾分的淮南花香。
而某個整裝待發的小人兒,大抵也要順著這水流的方向,去兌現自己當年對那個人的諾言。
休養了三年的蕭玦,這個春天終於有了起色,親自來挽陽亭送兒子。
曾經的西梁大帝如同老媽子一般瑣瑣碎碎扒拉著兒子的包袱,一邊檢查那些亂七八糟的物事一邊皺眉,這孩子包袱里都是些什麼玩意?比長歌玩過的那些還古怪,短棍子上長角,小彈弓里挖空,鋼鞭里生出鉤子,鏈子還可以穿成鎚子,還有一個自己會亂滾的軟軟的管子,蕭玦試探著用手去碰,包子立刻殺豬般撲過來將他手拉開——看來絕對不是什麼好玩意。
不過印象中,混賬小子身上掏出來的東西,從來就沒正常過。
蕭玦抿著唇,將包袱給兒子再打理好,他手勢很慢,似是覺得整理得越慢,離別便可以緩上一刻般。
此去漫漫長路,遠離大秦雙聖的保護傘,幹得又是竊國殺頭的勾當,蕭玦雖說相信兒子混得開,但畢竟才九歲的小人,遠去他國,很長一段時間內,冠棠宮將再沒有那個打滾撒潑的小主人,等到他摸爬滾打心愿得成,在他國根基穩固再回來時,當初那個愛玩愛鬧無恥混賬的小子,那個肥肥短短的小肉球,只怕也永遠不見了。
唉,孩子大了,總是要飛的,不過遲早而已,雖然這混賬小子也太早了些......
蕭玦默默撫過包袱柔軟的袱面,悵然想著那個人,一聲短暫卻影響深遠,在這對母子心裡永遠站著一角不可撼動的重要位置,她為他三日哀哭渾忘世事,他為她遠赴異域冒險謀國,他們從不提起他,然而從無一日將他真正忘懷。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論起犧牲來說,他值得這樣的紀念,若非他後來心知自己時日無多選擇放手,長歌未必最後心屬於自己哪。
蕭玦目光抬高,掠過天際悠悠浮雲,想起多年前除夕的那個下午,那個太師府暖閣前和自己擦身而過的藍衣男子,輕輕舉杯對他一照,說:「陛下,今日是個好日子,請好自珍惜。」
......如今每年都是好日子,每日我都很珍惜......你放心。
包子才不管老爹的惆悵和回憶,嘩嘩嘩的對著老爹數嶄新的銀票,得意洋洋吹噓,「十成新!挺括括!拿來割脖子,嚓!」
蕭玦立刻一巴掌拍在他肥屁股上,「出行的人,說話怎麼這麼沒忌諱!」
包子嘿嘿笑著將銀票揣在懷裡,道:「百無禁忌,諸邪退避,敢收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哪!」賊兮兮對老娘一笑,道:「要生也是你生,可是我聽說你不肯生三胎?」
秦長歌這幾年微微豐腴了寫,親自抱著幼女雪汐立於亭中,微微瞟了兒子一眼,肅然道:「一兒一女一枝花,計劃生育我來抓,我要再生個弟弟給你,將來雙龍奪嫡有得你哭。」
「奪吧。」包子揮揮手,「奪人者人恆奪之,我想乾的就是奪國的活,那麼別人來奪我的也很正常嘛......不行你就培養下妹妹,再來個女帝算了。」
他笑嘻嘻的上前去扯雪汐粉嫩雪白的小臉蛋,「汐汐......這下我沒得陪你玩了,你一定很寂寞,多麼悲催的人生啊......」
秦長歌一把拍開他的爪子,「什麼陪她玩?是你玩她吧?她有你這樣的哥哥才叫悲催。」
包子不理她,繼續扯,「汐汐啊,你長大後,記得找的摔鍋不能比哥哥丑,否則哥哥見一次揍一次;記得早戀不好影響發育,我看十歲可以談戀愛了;記得談戀愛要給我寫報告,我不介意你把報告寫成三流情色小說;記得沒事不要去龍章宮串門,某些東西見多了會長針眼,見早了會提前性啟蒙......哎喲臭娘!」
秦長歌陰測測扯著連「最高級別宮闈秘事」都對妹妹扯了出來的兒子的耳朵,陰測測道:「蕭溶同學,告別晚宴也吃過了,告別會也開完了,你要的銀子人馬全部到位了,請問你還在這裡幹嘛呢?」
「我在聯絡感情。」包子以耳朵扯斜的姿勢順勢斜瞟尊貴的女帝陛下,「我要加深才一歲的妹妹的記憶,喚醒她內心深處對長兄的孺慕情感,以便於將來我長期不在宮中的時候,不至於出現大秦朝的太平公主......」
「你語文和歷史學得越發精通了。」秦長歌微笑著繼續扯,「怕你妹妹篡位,你就給我早點搞定早點回來。」
包子諂媚的微笑,膩在老娘腰上,一把將妹妹推開了點,將自己臉在秦長歌臉上蹭啊蹭,「離國那鬼地方,鳥不生蛋,我幹完壞事自然立刻拔腿,你放心。」
秦長歌眨眨眼,詫異的打量他,「是嗎?可我怎麼記得上次某個人叢離國回來後,一個勁的說離國小姑娘新鮮熱辣,別有風味?」
「陛下啊,你捨不得我就直說好了,何必用這麼迂迴的方式呢?」包子深情的撫摸著老娘,比劃著老娘的cup,暗中悲憤的盯了一眼有幸吃到老娘奶水長大的妹妹,不住在她身上挨挨蹭蹭,「我知道你對我有強烈的獨佔欲,可是老娘,你放心,我絕不是那種有了老婆忘了娘的混賬,我有了老婆絕不忘娘,我有了一堆老婆也絕不忘娘!我甚至要讓我的一堆老婆忘記她的娘!」
「我呸呀你。」秦長歌一把將兒子推了出去,「去和你的一堆假想中的老婆相見歡吧!九歲的還未發育完全的種馬!」
「你在侮辱我,你在嚴重的侮辱我......」包子最後在妹妹臉上摸了一把,垂淚道:「汐汐,可憐的汐汐,我走了,以後誰來保護你不被我娘整治?我上次給你說的白雪公主那個故事還記得不?那個整天對著魔鏡問:『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皇后,實際上原型就是你娘......」
「啪!」這回事蕭玦忍無可忍的將兒子推了出去,「你這唐僧!」
包子愕然回首,半晌後大怒,「靠,臭娘!睡前故事是我的專利!你為毛說給他聽!」
秦長歌毫不臉紅的閑閑道:「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嘛,現在你又不跟我睡了。」
轟!
可憐的蕭皇帝俊臉成了塊大紅布。
啰嗦蕭太子的背影,連同他那浩浩蕩蕩的馬車消失在地平線上,他將從原先的南閔地界經過,換船過海,去到哪個碧海之涯四季溫暖的國度。
其實這條路線娘倆曾經走過一次,那次是將楚非歡的冰棺送回離國,秦長歌並沒有將楚非歡送回離國,她停留在了離海之疆,按照當地風俗,將冰棺沉海。
巨船之上,摻金絲的雙股索分別系在水晶棺的棺首和棺尾,那是一具精工雕刻的蛟龍形狀的水晶棺,龍形飛揚騰躍,質料珍貴無倫。
在離國獨有的海調之中,晶瑩的冰棺載著那人,永久沉入深藍海水,秦長歌靜靜看著那方雪色在粼粼水波深處漸漸遙遠,至消失不見,想著海的兒子,終於永遠沉睡在深海之谷,那裡沙石潔白如雪,珊瑚殷紅似梅,墨綠的海草搖曳著拂過他的面頰,閃耀著銀光和魚群匹練般將冰棺覆蓋。
安靜、澄凈、而再無疼痛和打擾,足以永恆長眠的世界。
配得起他的最佳歸宿。
如今,包子為了他再度前去離國,身邊已經沒有她相伴,這個一直在被迫加速長大的孩子,終於要進行他人生里最悍勇的一次衝刺,他不畏懼,卻有些傷感,於是分外啰嗦,令人忍無可忍。
懷裡的雪汐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說哪國語言,突然把一直含在嘴裡拚命啃的雪白的小手抽出來,在半空中揮啊揮的似乎也在向哥哥告別,秦長歌低首對著幼女微笑,從她清亮乾淨得毫無雜質的眼眸里,看見了自己眼裡淡淡的惆悵。
混小子,飛了啊......
其實大秦這個最高的統治者家庭,一向是不怕離別的,反正將五六歲的獨子丟在家裡整治一個國家的事都干過不止一次,兒子要出門,那就出門唄。
只是,這一別,將是很久呢......
看著兒子的背影,秦長歌揮揮手,前方草木低伏處隱約有人影飛速竄過。
這是凰盟的隱衛,此次包子去離國,秦長歌早已分批將凰盟在大秦的所有勢力全部調去離國,反正現在自己富有一國,凰盟存在已無意義,而包子的風滿樓早已在離國有了分店,經過幾年的準備和鋪墊,包子一去,最起碼大富翁是先坐定了的。
不過包子有自己的打算,那個打算比較彪悍,秦長歌當初聽了,也覺得這小子頗為無恥。
不過,自己的事自己負責,愛咋玩咋玩,玩出亂子了,老娘給你收拾就是。
剛才追上去的那些人影,就是凰盟最精銳的一支力量,專門負責保護包子這一路的安全,不過秦長歌吩咐了,不用保護得太狠,要培養太子爺的動手能力。
尊敬的楚氏皇族,趕緊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等著接待某個混世魔王的蒞臨吧。
兒子的馬車已經看不見了,秦長歌抱著雪汐上輦,和女兒臉對著臉唧唧咕咕,「喂,汐汐,你哥聽說一歲就能說話了,你都一歲多一點了,怎麼還沒個動靜?據說母親的智商會平均分配給兒女,前面一個用多了,後面一個分到的就少,你不會是弱智吧?」
雪汐十分贊同的對著母親綻出六顆牙齒的完美笑容——她只有那六顆牙齒。
一旁的蕭玦黑著臉瞪那個百無禁忌的女人——說什麼混賬話哪?我女兒粉妝玉琢人見人愛,眼神那麼清冽透徹,會是白痴?就你和我,生得出白痴?
他完全是腹誹,秦長歌卻突然心有靈犀的轉首,拍拍他的肩,露出個「我是生不出的,但是加上你的基因就實在難講了」的表情。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抖一抖衣袖,不帶走一顆白菜。」
別說白菜,恨不得連冠棠宮裡的玩具都搬走的蕭太子走了幾日,已經到了原先的南閔境內,當然,現在這裡屬於大秦國,改名為閔郡。
前方那座山,據說叫剪風山,以山形尖削,風過也能被剪而得名。
山下有條狹窄的通道,傳過去就是平原。
今日是個好天氣,和風麗日,蔥鬱的山脈翠綠欲滴,包子斜斜倚在馬車邊,萬分無聊的懶洋洋眯著眼睛唱小曲,從兩隻老虎一直唱到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實在沒曲子唱了開始自編,跟著他的油條兒一臉被催——為毛五音不全的人都喜歡長歌?
但是這個想法是絕對不能和主子說的,他會笑眯眯對你表示安慰,,然後唱得更凶。
無奈之下只得對雙胞胎髮作,油條兒拿出未來離國富豪楚溶先生的頭號大管家的架勢,瞪著馬車裡那對越髮漂亮得令人髮指的雙胞胎,「宛姑娘,妙兒姑娘,你們兩位說要出來侍候主子也罷了,怎麼也不改改容貌?這麼花枝招展的一路招搖,難道要給主子招禍嗎?」
雙胞胎小白兔嚇了一跳,怯生生互望了一眼,宛兒開始在包袱里找眉筆,油條兒又是一頓教訓,「眉筆?眉筆有用嗎?用這個。」一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黑泥。
倆小姑娘看著那黑泥,神情悲慘,不要把......好臭的。
「油條兒你幹什麼?為毛要塗臉?」包子閑閑轉頭,大眼睛在泫然欲泣的雙胞胎面上掃了一圈,轉過來瞪油條兒,「你丫太藐視我的存在了吧?你丫太不給我面子了吧?我一堂堂玉樹臨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蕭太子,會罩不住倆丫頭?」
頓了頓他又喜滋滋道:「那個,萬一我真的罩不住,也可以把她兩個送給山大王換名嘛。」
油條兒一臉黑線的盯著主子,從齒縫裡噝噝的冒氣,真的,跟他這些年,發現的最大真理就是: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
正想鄙視下主子,前方一陣唿哨聲起,聲音尖利,將寂靜的空氣悍然割裂。
隨即鐵青的山崖上唰唰唰垂下幾條繩索,幾個黑衣蒙面男子蹭蹭蹭的沿著繩索下來,身姿矯健步伐迅速,顯見得是練家子。
與此同時四周茂密的草叢裡也不斷出現人形,前後左右齊齊包圍,手裡明光晃晃大大到片子,耀人眼目。
油條兒倒抽一口氣,眼睛瞪如算盤珠,「強強強強強......盜!」
「強強強強強......盜!」包子尖叫,騰的往油條兒身上一撲,垂淚,「油條兒,我們真的遇上剪徑的賊了,看起來還挺牛叉的,居然還有陣法,怎麼辦哦怎麼辦哦?」
油條兒狐疑的瞪著主子——你在害怕嗎?你確定你在害怕嗎?我怎麼覺得你好高興?
不過對方看起來真的不像是普通強盜,氣勢沉穩,姿態端凝,從出現開始就一言不發,似在等待後續命令,油條兒擔心的打著小九九——不會不是強盜吧?不會是打著強盜旗號的暗殺隊伍吧?
「喂。」包子卻不是個有耐心,等人家唱「此山是我開」等不著,雙手合攏開始喊話,「大王爺爺們,要搶劫嗎?要殺人嗎?要搶男的還是女的?要男的有現成的中性少年,要女的有最萌的蘿莉雙胞胎,要銀子有金葉子一箱,要......」
「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