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點上,第五名是有優越感的。城裡人可憐。像自己原來那些同事,在家聞油煙,出門聞汽車尾氣;好不容易進個山邊邊,就高興得吱哇亂叫,說什麼羨慕陶淵明那採菊東籬下的風采。鄙視。
爬一小時山是新鮮;倆小時就知道啥叫受罪了。敢爬到天黑,對狼的認識就會從課本轉移到現實生活中。這兩年國家大力推進環保,萬一給人家當了營養餐,法院都不知道該咋判……
第五名腳下一滑,差點兒從山樑上滾下去。瞧地上的泥,昨兒該是下過雨。青草和腐爛枝葉的味道,在鼻子里打了個旋,就被深深吸入肺里。
天邊,鋪滿了昏黃和暗紅色交織的晚霞,只山和山的夾角處還有一抹淡藍。站在山樑上能看到那片熟悉的河灘,還有掩在林子旁的伍家溝。繁茂林木中的細線,便是通向各家各戶的小路;一道道淡淡炊煙中,狗叫聲此起彼伏,在山坳里不斷回蕩。
第五名心裡感嘆,算不上衣錦還鄉,可畢竟還是……回來了!
天擦黑時,滿身泥濘的第五名終於站在了村口。像是長久地被時光凝結,村莊的一切,都沒有變樣。
除了墳包。
「第五名?!」蒙蒙黑中,墳包瞧見在村口整理行李的第五名,激動地奔過來。
「墳包?!」第五名看到墳包,也頗為震驚。
墳包學名伍清明,是父母清明上墳的時候出生在墳頭,所以有了這麼個小名,聽起來命硬。和第五名倆人是在河灘上光屁股玩大的交情。三年前回來時,墳包還一身腱子肉。彎起手臂,胳膊上的疙瘩一聳一聳地,像座小山。
「咋瘦成這……成親了?」第五名捏捏墳包失去彈性的細胳膊,跟才從祖墳里爬出來的一樣。
「我也想這美事兒呢。」墳包瘦歸瘦,拎起行李一點兒不含糊,「土裡刨食,一年到頭落不下幾個錢,誰家女子看得上嘛。還是你好,一個月幾萬塊,比村長一年賺得都多。」
第五名腳下一軟,「誰說我一月幾萬塊?」
「你嫂子。如今你是城裡的有錢人,可不能忘了咱窮鄉親。」墳包越發熱情,硬要幫第五名提著小烤箱和豆漿機,「我來,我來……」
爭搶之際,墳包一跟頭栽到地上。
剛回村就鬧出人命?這活不成了!第五名嚇得連忙丟下行李四處喊人。
墳包是個有運氣的,剛吃下飯,鄉親們都窩屋裡消食兒呢。第五名一嗓子,半村子都出來看熱鬧。村長老伍聽說是第五名回來,激動地掀翻了牌桌,趕過來迎接。潘會計不滿地跟在後頭,說牌桌上無大小,願賭服輸,你這麼大個村長咋還耍賴呢。
「伍叔,墳包不行了……」第五名上去向伍村長求救,卻被鄉親們簇擁著,幾乎看不到已經被抬上門板的墳包。
「把墳包也抬到第五家去。」老伍用力拍打第五名的肩膀,「氣色不錯。城裡日子就是比咱這兒滋潤啊。」
第五名迷糊,「不送醫院?」
「有你嫂子呢,還用得著醫院?」老伍拉著第五名,興高采烈,「三年沒回來。這次待幾天?」
「待上……不麻煩,不麻煩。」第五名來不及阻止,行李就被鄉親們強行幫忙了。都想沾沾第五名這文曲星的氣運,沒拎到的還罵街,嫌別人多吃多佔。
村裡人都沾親帶故,全長輩,勸誰都不對。第五名裝聾作啞,擠到墳包身邊看情況。
墳包虛弱地躺在門板上,哆嗦著朝第五名伸手。「明兒……家來……吃飯……」
先活到明兒再說!
第五名搭手抬著門板,朝自家院子奔。
第五家在遠離河灘、挨著竹林的一處緩坡上。早年間村裡劃分宅基地,第五他爸抓了這個好鬮,在上頭起了三間泥坯房。面南背北,出門就能把整個伍家溝收在眼底。
是個好風水。就是氣氛比較詭譎。隔著好幾十米,便聽見鑼鼓喧天,像是誰家在辦喜喪。
「嫂子,我回來啦!嫂子?」第五名見自家院子裡頭燈火通明,擔心是嫂子出了什麼事兒。也顧不得許多,丟下墳包和老伍等人,衝進院門。
鬼啊!!
第五名差點兒厥過去。一張「鬼臉」沖著自個兒就過來了。白刷刷的,印堂中間一點紅,旁邊兩道爐灰渣塗成的弔死眉。
「胡叫喚啥呢!」劉秀娟高興地一把抓住第五名的胳膊,「咋也沒跟嫂子說一聲,好去鎮上接你。」
嫂子的熱情遠比老伍叔的真摯,第五名連帶著也就能忽略她突兀的扮相了。看著院子里嫂子的幾名客戶,第五名客氣的朝一圈人笑了笑。
「第五寡婦,墳包也犯病了。」老伍指揮人把墳包抬進來。
「仙姑,你這神請到一半,停下還能成嘛?」旁邊的鄉親怯怯地提問,第五名這才發現院子里地上還躺著一人,氣色比墳包還墳包。
「就興你休息,不讓人家神仙打個瞌睡?」劉秀娟興高采烈地拉著第五名,朝送他進門的村長老伍招呼,「他叔,你坐,坐。」說話間,劉秀娟「歸位」了。
院子當腰地上放著個香爐,裡頭插了三柱香。病人家屬見仙姑又開始作法了,趕緊跪在香爐前,一臉虔誠。香爐後頭是一張供桌,上頭一個蒲團。劉秀娟登上供桌,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高來高去,動作輕盈。右手拎著把木頭劍,左手打懷中掏出摞黃篆。
顯然,作為十里八村有名的神婆子,劉秀娟的事業發展蓬勃。第五名記得上次回家,嫂子頭上還只是綁了幾根雞毛,很是簡陋;今天卻道袍加身、塗油劃彩,仙氣十足。瞧著嫂子那一臉莊嚴寶相,第五名都不敢上前說話,怕耽誤她和神仙之間的溝通。
「不年不節,咋有空回來?」劉秀娟卻不管這個,一邊跟第五名聊著,一邊把黃篆扎在木頭劍上。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哪敢說被公司開除了。報喜不報憂的心態當即佔據上風。「我升職了。領導給了年假,回來看看你。」湊到供桌旁邊,第五名半真半假地回答嫂子的問題。叔嫂倆人一站一坐,佔據了院子正中的顯眼位置,病人家屬和看熱鬧的鄉親們圍在四周,彷彿前來朝拜的善男信女。那些虔誠的目光,讓第五名一瞬間產生了奇怪的代入感,似乎嫂子真是仙姑,自己則是仙姑座下的童子。
「當官了?!我家小名當官了!」劉秀娟激動中,手裡木劍一抖,上頭黃篆刷地燃燒起來。
「哦哦——」鄉親們一陣驚呼。第五名有些不好意思,又朝嫂子身邊兒湊湊,壓低聲音。
「就是個門市部的小經理。」
「那不是都能管著城裡人了?!了不得,了不得。快給嫂子說說。」劉秀娟這下坐不住了,一屁股起身想問個究竟。供桌下的鄉親卻以為劉秀娟請的神已經上身,紛紛跪倒;尤其供桌前的那幾位家屬,不管不顧磕起頭來。
劉秀娟反應多快嘛。眼瞅觀眾們提前入戲,她瞬間調整姿態,就勢站起,雙臂朝天,站在蒲團上劇烈顫抖起來。渾身上下除了牙不動,其他地方都跟機電小馬達一樣發起功來。
「來咧——來咧——」
鄉親們越發亢奮。
「二十八宿,與我合形;千邪萬穢,逐水而清——」隨著劉秀娟清冽的呼號,木劍在夜色下爆出一道火光,流星一般沖向前方一口大鍋。那鍋中一汪黑紅色的水蒸汽裊裊,猶如仙霧。在火光掉落的一瞬,鍋中符水隨之沸騰起來,翻湧的水泡溢出鍋沿。幾乎在同一時間,剛還發抖的劉秀娟身體猛地僵直,全身骨頭似乎瞬間被抽掉,整個人軟軟地歪倒在蒲團上。
「嫂子!」第五名慌忙上前攙扶。
「……凡胎肉身,終是難以承受神力……」劉秀娟強撐著坐了起來,靠著第五名的攙扶,打供桌上下來。她慢慢走到鍋前,小心翼翼地從裡頭舀出一碗黑乎乎的符水。
「天、地、水三官的法力都在這裡頭了。喝一碗,驅邪祛病,受用終生。」劉秀娟將碗交給病患家屬。病患家屬恭敬接過。第五名瞧那顏色不對,想說兩句,又沒有足夠的勇氣。
旁邊村長老伍和一眾鄉親,都屏息靜氣地期盼著、等待著。躺在門板上的墳包,張大嘴巴,發出嗬嗬的喘息聲,殷切地望著這一幕。
一口接一口,整碗符水灌下肚,那病患長出一口氣,剛還彌留的臉上便有了血色,家人輕撫他後背,竟然還打了個嗝,愣是能坐起來了。
「第五寡婦,你可是得了這秦嶺龍脈的真傳!」老伍等人驚嘆不已,滿口子讚頌劉秀娟法力無邊。
「仙姑大恩大德。」病患家屬扶著病人給劉秀娟磕頭,把一籃子雞蛋、一掛臘肉撂在香爐前,說是敬謝仙姑的,末了還朝劉秀娟手裡塞錢。
劉秀娟淡然一笑,把那幾十塊錢推了回去。「本來你娃這病,治一次是好不了。今兒多虧我家小名回家。他文曲星君下世,身上帶著仙氣,這才把你娃身上的污穢壓了下去。」
「可是沾了名名的光。」病患家屬又要給第五名磕頭。第五名嚇一哆嗦,「我沒……」後半句話在劉秀娟的如炬目光中拐了個彎。「沒嫂子的法力高。」
「那是,那是。仙姑乃真上人。」病患家屬感激涕零。
「趕緊把人抬回去,這兩天別下地,只許炕上躺著。」劉秀娟叮囑家屬還得去山路邊那座隋朝名寺拜上一拜,再請廟裡的了斷大師給念幾天的回魂經。
「剛不是喝了符水?」家屬猶豫起來。那座名寺豈是好拜的?上次鄰居富嬸子家去了一趟,愣是拜出去半扇豬肉,年差點兒沒過成。
「神仙也是分部門的。符水只管娃活命。」劉秀娟居高臨下地看著家屬,告訴他們這就是傳說中的綜合治理。
病患家屬似懂非懂,帶著人千恩萬謝地離去。劉秀娟一臉虛弱地指揮老伍他們把墳包抬過來,親自給墳包喂符水。
活該墳包有福,是第五名的小夥伴;劉秀娟給多舀了兩碗。
管用很。剛下肚,墳包就脫離了門板。
劉秀娟又從系著道袍的腰帶上解下個小布袋,打裡頭倒出一堆小紙包。打開,裡頭是黃白相間的粉末。都不用水,讓含在嘴裡乾咽下去。
「記住,一天兩副。七天過後,保證跟從前一樣生龍活虎。」劉秀娟叮囑。
「多謝嫂子的救命之恩。」墳包跪在劉秀娟面前磕頭,說明兒定然拎著供品前來報答。
「今兒天色已晚,就不招待大伙兒了。明兒都來家裡吃飯。」劉秀娟扶著第五名的手,滿臉疲憊地跟老伍招呼,「他伍叔,你可千萬賞臉。」
「一定,一定。你今兒請神不容易,好好歇著。」老伍等人離去,院子里終於只剩下劉秀娟和第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