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過中天時,李大亮喚醒了第五名。它在圈裡一聲接一聲地叫,劉秀娟走得急,忘記給它槽里放飼料了。第五名給它餵了點白菜幫子,飯也顧不得吃,就朝村委會去了。他很擔心劉秀娟能否勝任這收蟲工作。
村委會門口和昨天大有不同。
除了原有的告示外,旁邊還貼了一堆黃篆神符;看圖案形狀,估計是祛邪納吉用的。桌上多了個香爐,上頭三根細香煙霧裊裊。劉秀娟挽了了個高高的髮髻,道骨仙風地坐在桌子後頭。
村民們排著隊,從桌前綿延到村口。無論男女老幼,身上都背著個竹簍。竹簍裡頭裝了蟲,把他們肩膀壓得很低。人挨著人,人擠著人,生怕被誰搶了頭裡去一樣。
這些人都是天蒙蒙亮就上了山的。撿滿了一簍子蟲,氣也不透一口,便來到村委會門口占卜他們的命運。
「十五塊一斤,價格不變。」村長老伍有氣沒力地回答她們。他的胳膊也是腫的,顯然,也是在林子里辛勤勞作的結果。
不用劉秀娟自己動手,交蟲的村民們就主動把簍子放上去過秤,再放入旁邊的大竹筐。
「二斤八兩。」面對仙姑和滿牆的黃篆,村民有些忐忑。
「簍子不算重量?」劉秀娟看了眼對方裝蟲的竹簍。
「最多一兩。」村民討好地笑笑。
「一兩?上頭的泥怕是都得半斤。看在鄉親的份上,只減你三兩。」劉秀娟撥拉下算盤,「二斤半蟲,總共三十七塊半。」
村民呆楞了下。
「昨天簍子還只算一兩半呢。」
「昨天磅秤壞了。」劉秀娟揮手示意,「下一個。」
佔小便宜的希望忽然一沉,村民們都沉默了。
「昨天不還說這蟲子行么?」
「第一天你們可著大的捉,自然比這個成色好。」
「那這就不收了么?」
「都是鄉親,收還是要收的。」
「那……三斤二兩。」稱好重量的村民不安地看著劉秀娟。
劉秀娟臉上顯出一絲詫異:「都這質量,你還要那二兩的錢?三斤,一共四十五塊。」
只算三斤?那交不交?今天過來,本有很多計劃的。想著交了蟲後,就從潘會計家的小賣部,買一包省城出的好煙;又或者在打撲克炸金花的時候,多押上那麼塊八毛;難得多抓了三五兩蟲,可以讓日子放鬆些……
「不交就讓開,後頭還那麼多鄉親等著呢。」劉秀娟不耐煩地抬手,要讓下一個村民上前。
「交,怎麼不交。」頭一個忙不迭點頭。
於是,在蟲子質量好壞的分辨下,村民們的竹簍空了。他們把捉來的白札子蟲放到劉秀娟滿前的竹筐里,換到手或多或少的一疊鈔票……
第五名趕到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場面。他不禁想起了中學課本里一篇葉聖陶的文章。沒敢打擾嫂子,第五名原路返回,決定趁這空閑趕緊烘蟲子去,不然壓根追不上收購速度。
但這擔憂只維持了兩天。第三天,收購速度就降下來了。因為村裡人捉蟲熱情太高,近處的、好抓的那些蟲子早早就被捉光。像是潘會計,已被譽為捉蟲小能手。村上人都說她三天賺了五百塊,都眼紅得什麼似的。於是,競爭愈發激烈,打架鬥毆事件層出不窮。
「這片退耕還林的地是我家的。你憑啥來這兒捉蟲?」
「你家的?你喊它它答應么。只要是村上的林子,我愛哪兒捉哪捉。」
倆娘們同時撲向對方,楞是把擋在中間的老伍揪下一撮頭髮來。
「再這麼下去,退耕還林那百分之七十成活率指日可待。」胡支書坐在第五名家院子里,一臉欣慰。
「可惜蟲子不像前兩天那麼好捉。」老伍蹲旁邊,臉上塗滿了紅紫藥水,這兩天調節矛盾,他沒少吃掛落。
倆人是來第五家表達村委會的謝意的。第五名這種除蟲害的方式十分霸道,立竿見影。經村委會商議,等事情塵埃落定,就給第五家朝鎮上請功。
「退耕還林,這都是國家政策好。」劉秀娟謙虛著。聞聽村上決議,她便熱情地熬了一鍋符水請胡支書和老伍喝。
紅糖、烏梅、野山楂……陳皮和甘草的配比愈發合理。胡支書喝著滿意,連幹了三大碗,說今兒一年都不用去鎮衛生所。
笑著送走胡支書和老伍,劉秀娟轉頭問第五名知不知道這幾天共收了多少斤。
「烘出來快六筐了。」第五名還沒來得及稱量。
「七千五百塊!」劉秀娟心疼得很,「要不我也進林子捉蟲去?」
「可不敢。不敢當那廉價勞動力」,第五名忙勸阻,「咱家不差那點錢。沒必要為此損了你在十里八鄉的名頭。」
「前幾天不還嫌我跳神丟你第五家的人么?」劉秀娟朝第五名冷笑。
自己嘴賤,提這茬幹什麼。第五名正想著怎麼哄嫂子時,有人登門。
是鎮街上的人,說最近老人身體不好,想請劉秀娟過去給做場法事。
「本不敢打擾。可長輩這病,鎮上衛生所也無能為力。只能冒昧求到仙姑門上了。」對方把話說得客氣;對著第五名,又連連拱手作揖,一番老派的禮節十分到位。「耽誤了第五兄弟和仙姑扶貧濟難的大事,實在過意不去。區區謝禮,不成敬意。」說罷,送上一掛臘肉;另有鹹鴨蛋一籃、風雞一對,外加自釀的稠酒兩壇。
「算起來,我還得稱呼令堂一聲嬸嬸。」劉秀娟謙遜中帶著矜持,她讓對方放心,說這兩天尋下黃道吉日,就過去為老人家作法。
對方千恩萬謝地走了。通過這麼幾句寒暄,第五名對嫂子業務水平刮目相看。已經會這麼文縐縐的說話了,果然是仙姑的修養。
「嫂子。這次的活兒你不該接。」第五名關了門,跟劉秀娟講這裡頭的厲害。「鎮衛生所都治不了的病;你拿維生素和紅糖水可頂不過去。」
小叔子這是擔心自己呢。見第五名滿臉的關切,劉秀娟心情莫名好起來,也有了耐心解釋,「他家老太太的事我知道,縣上已經確診是癌症。」
「那你還去!」第五名急了。
「你還真以為我把自己當神仙了?」劉秀娟好笑地看著第五名,「他家娃不過就是想請我過去給老人家寬心的。老人家信這個,看了我作法,活下去的心思就強,這樣興許能多享兩年的福呢。」
這聽著怎麼像心理醫生的活兒呢。第五名突然對嫂子的工作有了了新認識。城裡人抑鬱了,方便很,醫院裡頭一跑,花錢跟醫生傾訴倆小時,出去的時候,自己好了,醫生抑鬱了。山裡人抑鬱了,沒那麼好條件,只能跟神神鬼鬼說個話,尋個寄託,求個安心。
「不過,這禮也太重了吧。」第五名知道自己攔不住劉秀娟,可有些不解。他看看桌上那堆東西,問劉秀娟:「上次別家找你,可沒這麼重的謝禮。」
「這就是你的功勞了。」
「我的?」
「不是誰家都需要請神;可誰家都有退耕還林的田呀。這兩天收蟲,我這救苦救難的名聲已經在鎮街上傳開了。」劉秀娟得意地摸摸常用的木劍,「如今,請我除妖的價錢可是比從前高了不少。」
敢情這是漲出場費了?!第五名哭笑不得。本想讓嫂子藉機甩脫神婆子的職業;沒料到反而弄巧成拙,倒讓嫂子的作法事業更上一層樓。
「倒是你那邊,」劉秀娟憂心忡忡地看著炕上的蟲子。「收了這麼多。公司給的錢能夠?這麼下去,還不得自家朝里搭。好在如今我能多掙點兒,也能彌補下你朝外頭撒的錢。」
「買蟲的錢真能報銷。」第五名趕緊聲明。
劉秀娟卻不信:「萬一人家不認賬了咋辦?總得留條後路嘛。」
看著一直在為自己打算的劉秀娟,第五名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嫂子這是窮日子過怕了。他告訴劉秀娟,她想怎麼做,就儘管去做;劉秀娟得到支持,心滿意足地離去。第五名則不停歇地連烘了十來盤蟲干,心裡暗暗告誡自己:等賺到錢,絕不讓嫂子再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