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胡爾摩斯
第五名叔嫂在東壩頭打了個開門紅;胡支書和老伍卻在曹家集吃了個閉門羹。
倆人到了曹家集鎮政府,想尋鎮長攀談一下,卻得知鎮長不在。
「那他啥時候回來嘛?」老伍焦急地問。農村人辦事爽快,今天訂婚,下周成親的都有。劉秀娟、曹村長這麻纏事兒要不儘快解決,第五名留下的事怕就再無可能了。
「我們只是底下辦事的,也不知道領導的去向。要不胡支書和伍村長你二位等會兒?」接待人員客客氣氣地回答,卻連沏杯茶的意思都沒有。
「成,那我們就這兒等會兒。」胡支書拄著拐杖,示意老伍泡杯茶去。自己拽了把椅子,就坐鎮政府院子門口裡頭了。美著呢,旁邊就是一小噴泉,又涼爽又透氣,不愧是遠近有名的富裕鎮。
「人要學會自給自足呀!」示意老伍別傻愣著,招待茶人家不給,可人家辦公桌上的招待礦泉水總能喝吧?別客氣,當自家一樣。老頭炯炯有神的目光在鎮政府院子逡巡,毒辣地落在一間屋上。
隔著窗帘,曹家集鎮長愣是打了一寒顫,「姓胡的不是瞧見咱了吧?」
旁邊副鎮長搖頭,比划了幾個數字。「不是說老頭已經這歲數上了?應該白內障了吧?」
「這要了命了。」見胡支書守在進出鎮政府的交通要道上,曹家集鎮長頭疼欲裂,「你說他怎麼就來了呢。」即便不像老伍總穿梭在各村、鎮之間,但胡支書的名氣無疑遠勝老伍。「這老漢早年就是有名的上訪大員外,聽說還有革命血統。」參加過某某戰役。
「吹牛吧?」副鎮長掐指頭算算,年歲好像不太能對得上。
「誰知道。」曹家集鎮長憂心忡忡。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呀。作為遠近有名的富裕鎮,曹家集最怕的就是「窮親戚」上門。過來沒別的,話都跟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我是到你們這兒來學習考察的。」都是基層幹部,抬頭不見低頭見,人家請你扶貧幫困的,好意思一分錢不掏?光招待吃喝鐵定不夠,還得想辦法出點兒血,把對方應付過去,才不損害曹家集的聲望。這種事兒,一次兩次是臉面;天天見就坑爹了。
伺候著胡支書喝了兩輪茶,老伍焦急地看著門口。「沒聽說最近上頭有啥工作呀,他們這辦啥事還不回來嘛?」
「怕是躲咱呢。」胡支書早年多方舉債,經驗豐富。「可今天這事,事關咱伍家溝的未來,不了解到那姓曹的底細,誰也別想讓咱走。」拐杖墩墩地,看著一溜兒朝鎮政府食堂去的工作人員,示意老伍,「去,給咱也拿倆碗。晌午就在他們這兒吃!我還就不信了,他們中午不吃飯?」
「看來今兒這午飯吃不成了。」望著老伍樂顛顛地去弄碗,曹家集鎮長和副鎮長不免又議論了一番,輕車熟路地從桌膛里掏出速食麵,一人一口地掰著,隔著窗帘張望胡支書、老伍那頭,希望這倆「窮親戚」吃過飯就走,別給曹家集鎮添麻煩。
富裕鎮就是富裕鎮,鎮政府食堂里的供應跟石坎鎮的有天壤之別。面對要票的服務人員,胡支書大手一揮,「我們是來考察的。飯票就掛你們鎮長的賬上。」旁邊工作人員似乎也見多了胡支書這號,就把他和老伍放進去了。
「今兒你們請客?」瞧食堂里小酥肉、蒸丸子的一應俱全,老伍覺得這充滿肉味的空氣特別美好。
「不請客。」胖廚子不愛搭理老伍。見多了貧困村鎮過來「考察」的,到了晌午,一個個都這樣,過來又吃又喝還不給錢。
「不請客中午還做小酥肉和黃燜雞?!」老伍跟胡支書感嘆,「就是比咱們鎮上強。」
「放心,只要名娃在,咱往後村委會也弄個這食堂。」胡支書這會兒也不需要拐杖了,端著碗指示廚子,「人上了年紀,牙口不太好,青菜就算了,咬不動;你把香酥排骨給咱盛上一碗……高高的!」
瞧胡支書呲著一口大白牙,廚子都想把鍋砸老漢臉上了。見廚子猶猶豫豫的,胡支書嫌他潑煩,自己抓過一把勺子,朝碗里猛舀起來。
老伍一旁看得麵皮發燙;胡支書卻泰然自若,還招呼老伍,「別客氣呀。」
這特么是老慣犯了!
老伍深感丟人,想放下碗出去。但這會兒又進來一位,穿著老式中山裝,戴著副多少年沒擦洗過的眼鏡,渾身上下唯一乾淨點兒的就是手裡那特大號鐵飯盒。
看著不像是鎮里的工作人員,但奔向菜盆的姿態,比胡支書還霸氣。每樣肉菜都沒放過,大鐵飯盒塞得跟小山一樣。就這還要朝裡頭添肉湯,爭取不留一點空隙。技術嫻熟得讓胡支書這老玩家相形見絀。
這死不要臉的是誰呀?而且看著咋這麼眼熟呢?
胡支書、老伍情不自禁地在腦海里打了個問號。
看到鐵飯盒男,胖廚子的反應比胡支書、老伍更強烈。「這貨怎麼又來了!」小聲的抱怨被胡支書捕捉個正著。
人心懷不滿的時候,多少有點兒傾訴的慾望。胡支書剎那間就把話遞過去,「同志,那位也是咱鎮上的幹部?」明知故問的說法,讓胖廚子心裡的怨憤霎時發泄出來。
「他一個偷收音機的,也配當幹部?」胖廚子的話讓胡支書和老伍更加好奇。
「小偷還有臉來咱鎮里吃飯?」老伍覺得自家好歹是個村長,咋能和小偷平起平坐;剛還不好意思盛肉菜,這會兒也猛朝碗里挖——務必比那賊娃子多。
「這說來就話長了。」廚子難得有機會跟外人探討這問題,也不嫌胡支書和老伍白吃白喝,告訴兩人。那貨原本是鎮上的一個文化人,幾十年前,從鎮政府的廣播室里偷走了一台廢收音機,就被抓了遊街。
「那收音機不都廢了么?」老伍問。
「廢了也是公家財產。再說,他從收音機上撥下的那些零件,不還都能用?」胖廚子回答。
伍家溝也有報廢的東西,但凡這種物件,村上人拿了就拿了,沒人上綱上線地定性為偷。曹家集顯然這日子過得比較嚴格。胡支書搖搖頭,「那也不用遊街吧?」
「本來不用。」朝上幾十年,單位都公家的,個人從單位順點廢料,都是正常事兒。胖廚子也能理解,不然自己腰圍為啥比別的工作人員粗呢。「但他拿收音機拆零件那會兒,正趕上嚴打。」
胡支書秒懂了。嚴打時一切從重處罰,所以鐵飯盒男今日才如此落魄。
「但人家不服,說只是拿了廢收音機的零件,不是偷。從派出所里放出來後,整天在鎮里上訪,鬧著要賠償。」胖廚子開了話口,就停不下來,「這種人,鎮上能給他賠償?」
不比省城大地方,犯了事兒,找個不認識自己的地方,重新做人還算比較容易。曹家集只是個鎮子,好不容易出了個偷收音機的賊娃子,一天內臭名遠揚,這輩子基本也就交待了。
「丟先人呀。」老伍都替鐵飯盒男不齒,「他自己這樣不要緊,家裡人的臉都讓他丟光了,還咋活人嘛。」
「可不是。」胖廚子也感慨,「家裡人都沒法和他待一起。好在他娃爭氣,有出息,跑了臨鎮當村長,不用回來了。」
呃?!
老伍、胡支書對視一眼,丟下飯碗就跑出去了。
「哎,還沒有吃呢!」胖廚子不解地望著胡支書和老伍,心說自己批評那上訪戶,你倆當幹部的羞臊啥。
「你老慢著點兒。」老伍這會兒發現自己體力好像還趕不上胡支書,老頭拄著拐杖都比自己跑的快。
「慢著人就跑沒了!」胡支書三步並作兩步,望見前頭端著鐵飯盒邊吃邊走的男人,抬起拐杖大喝一聲,「站下。」隨著話音,一拐杖把手鉤到對方衣領,愣是把人拽住了。
「做啥?」鐵飯盒男不滿地轉頭,怒視老伍和胡支書。那眉眼,那鼻樑……簡直就是活脫脫的東壩頭曹村長的老年版!
看胡支書、老伍的架勢、打扮,鐵飯盒男以為是阻攔自己上訪的幹部;便拿起根排骨,邊嚼邊不屑地瞪向兩人,「咋,想把我抓起來?告訴你們,我兒子可是東壩頭的村長!」
果然……曹村長他爸是個偷收音機的!老伍嚇住了。
胡支書卻笑了起來。怪不得那曹村長到了東壩頭,做事愣是尋不下一點毛病。想必是從小頂著個「偷收音機他娃」的名號,這輩子的最大願望,就是要證明他是個好人——跟他爸不一樣!
作為村官,這種犧牲精神是可以提倡的;作為丈夫,肯定就不是好選項了。胡支書一臉體貼地收起拐杖,拍拍曹村長他爸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表揚道:「你有個好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