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厚此薄彼
果然沒錯,姓胡的老不死是要卸磨殺驢啊!看看辦公桌上那些刺目的、代表權力的紅章子,老伍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勇氣,上前猛一抬手,把印章、印盒都打翻了,又將一摞摞文件揮落在地。
「都是我的錯?」血上了頭,舌頭就不容易控制,從前不敢開的嘲諷,現在都敢開,「對,都我的錯。就跟上次帶全村修路的事兒一樣,都是我這當村長的錯。您這當支書的永遠光榮正確,坐享其成。」文件都砸了,門口旁的洗臉盆啥的也別留了,上前一巴掌拽起來……沒拽起來不要緊,連同臉盆架子一起掀翻。轉臉看到胡支書和潘金桂驚愕的表情,胸膛里竟然飄過一絲前所未有的快意。「不就是要開除嘛。威脅誰吶,以為我稀罕當這村長?不等你們開除。我自己辭職!打現在起,這村長老子不幹了!往後你們愛找誰賣命就找誰賣命去吧!」說完,也不等胡支書回答,就一腳踹開辦公室的門,氣急敗壞地朝外走。
胡支書、潘金桂面面相覷:今天老伍是吃啥鞭了?
難道這次繩子勒得太緊,要斷?「老伍——你給我站下!」胡支書大喝一聲,老伍卻頭也不回。
長年累月地拿著自己,不就因為自己想當村長嘛。現在自己不當了,往後誰也別朝自己面前嗶嗶!老伍咬牙切齒地走出村委會,卻看到了斷和尚迎面過來。
大師那居高臨下的眼神,狠狠在老伍心頭火上澆了把油。自己不願意當村長是一回事兒,提前謀劃要罷免自己是另一回事兒。了斷和尚八百年不朝村委會走一趟,怎麼偏巧今天這會兒過來了?這分明是胡支書找來接替自己村長的人選。果然是早有預謀!
「你站下!」也不管自己的身高才到大和尚第幾層下巴,上前一把揪住了斷和尚的袈裟,擋住了他的步伐。雖然形容猥瑣,但眼神中的騰騰殺氣不可遮擋。不但旁邊路過的村民們嚇了一跳,就連了斷和尚也吃驚地看著老伍,沒想到他竟敢朝自己上手,過於意外,以至於一時間忘記了反抗。「你魘著了?」
「少在這兒給我裝糊塗!人都來了,不就是等著接任嘛。」連胡支書那老妖怪都噴了,還怕再多噴個大師?老伍攥著大和尚的袈裟領子就嗶嗶起來,邊罵還邊踹村委會的門,「我就是心眼太實!才會被你們當傻子!咱伍家溝有啥事,只有我出頭。你們一個個躲了後頭,要不就是裝死,要不就是等著撿便宜。行,行,反正這村長我是不當了,你當。公章屋裡都備齊了,就等著你上任呢!正好,你們老支書、前隊長的,多美。」
「你村委會啥事你村委會裡解決,關我屁事。」了斷和尚從隻言片語中聽出些門道,一把將老伍推了個趔趄。村委會裡,胡支書見不得老伍再丟人下去,出來讓了斷和尚把老伍先弄回屋。
「少在這兒裝好人。從今往後,我再不受你們糊弄!」老伍不忿了斷和尚那蔑視的目光,激憤之下,情不自禁地朝大師揮起了拳頭。
雖然不知道老伍發瘋的因果,但這會兒無疑就可以正當防衛了。了斷和尚果斷出手,替胡支書請老伍閉嘴。
而老伍單挑胡支書和了斷和尚的勇氣,則博得了村民們的讚揚,紛紛給老伍加油助威,鼓勵他展開防守反擊的同時,又請了斷和尚慈悲為懷,別把老伍給打死了……
老伍村長和宗教界人士切磋的事,很快傳遍了伍家溝。目擊者們在肯定了斷大師那身絕妙武功的同時,也對老伍辭職的舉動刮目相看:這是瘋了呀。
劉秀娟反應快,告訴第五名,絕對不能讓老伍辭職。「今天伍家溝的人在東壩頭那邊算是把臉給丟了。老伍要因為這辭了職,大伙兒肯定認為是你幫著外村人欺負咱伍家溝,才害老伍成了這慫樣子。到時候,你朝家裡掙再多的錢,咱們也在村裡直不起腰了。這為富不仁的帽子就戴定了。」
「他自己折騰的事兒,也要算在你們頭上?」孫婷對鄉村社會裡這種複雜的人際關係頗感興趣。辦錯了事不知道反省,責任都朝別人身上一推,反正有錯的永遠不是自己……這厲害。
女老闆的鄙夷聽得人臉紅,但第五名不得不承認,劉秀娟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對錯不論,只要孫婷這魚還要在伍家溝養下去,就必須顧及到伍家溝人的情緒,顧及到伍家溝人的臉面。
家裡喬遷時還剩下一堆煙酒,都拎上;廊下的臘肉也捆了幾扎,一分為二,自己和孫婷各一份。鎮政府那邊,孫婷這當老闆的出面,去田鎮長處刺探情報;老伍家那裡,第五名親自登門安撫。倆人兵分兩路,勢要把這威脅第五家聲望的事件掐滅在搖籃里。
而此時,老伍的內心是崩潰的。
村委會門口吵吵打打,雖然氣勢雄渾,但實力相差過於懸殊,要不是胡支書等人及時阻攔住了斷大師,人就不能囫圇個地回家了。但遍體鱗傷帶來的並非安慰。得知他要辭去村長職位,正在餵豬的媳婦當場就哭了。為了當這村長,這些年老伍家裡不管不顧;她身為高官家屬,不但沒有享受到任何雞犬升天的快感,反倒跟著挨了不少罵、受了不少氣。好容易出了個能人第五名,眼瞅村子在娃的拉拔下火紅起來,這村官當得也有盼頭了,卻在這當口鬧辭職。看看家裡的新冰箱、新電視機……剛過上的好日子。你咋就朝死里作?
「我的命啊——」老伍媳婦拉長尾音嚎著,掄起水瓢打老伍,見他鼻青臉腫的不抗揍,氣得擰身朝豬身上亂敲。「還吃,吃,有臉吃?這家就要敗掉了呀。」
豬無辜,挨了兩下,驚慌失措,哼哧亂叫著躲避,把老伍撞了個筋斗。老伍一腳踏進豬糞,濺了滿褲腳。想讓媳婦住嘴,卻又沒有半分力氣。
人萎縮得厲害,覺得天也低了幾分,壓得頭昏沉沉地說不起話,人直不起腰,連氣喘得都斷斷續續了。默默地扶著牆邊進屋,看著那些嶄新的家用電器,從嗓子眼裡往外發苦。
軟軟地挨在炕頭,眼前都是黑的。活的這是啥人呢?家裡金山銀山,走到人前,沒有臉面也是白搭。村裡伏低做小的,全當是尊老愛幼給胡支書面子;可東壩頭那邊,也叫那姓曹的給壓制住了。哪怕鎮長不罷免自己,往後在人家面前也矮了三分……摸摸眼角,不知道是了斷和尚打出的血,還是流下的淚。人做到這份上,也就沒意思了。
老伍顫巍巍地下了炕,打牆根拾起「敵敵畏」瓶子,擰開了蓋。味道是差了點。不怕,喝完很快就啥也不用擔心了。狠心仰脖,咕咚咚的聲音聽上去是那麼美妙,喝吧,喝光就啥煩惱都沒了。
「伍叔!」
第五名剛進屋就看到這一幕,嚇得趕緊扔下手中禮物,撲到老伍身邊。「快吐!快吐出來!」先人啊!過來說寬慰老伍一下,誰知道竟然給喝農藥了。顧不得太多,雙手從腰後繞到前頭,在胃和肋骨之間用力一頂……嘴咋還給閉死了?
第五名急得眼冒金星。旁邊老伍媳婦已經嚇懵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渾身哆嗦。
噁心、眼花、渾身冷顫……敵敵畏太給力了。自己是要走了吧?眼前這小夥子長得好像第五名。是來興師問罪的?可再大罪過,自己用命抵了,也不算虧欠了。
滿意地點點頭。老伍努力伸出手,搭住第五名的手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救……我……」
你全家呀!就三秒鐘勇氣喝哪門子農藥。第五名看掰不開老伍的嘴,急得一把將老伍扛在背上就朝外頭跑;邊跑邊讓老伍媳婦馬上給鎮衛生院打電話,讓醫生立刻準備,人一到,就洗胃。
鎮里,孫婷正在和田鎮長親切懇談。聽孫婷旁敲側擊地提老伍,田鎮長不由開始默哀:女老闆話里話外提老伍的職位,這是不滿老伍當這個村長,暗示自己對老伍追責呀!
可畢竟村官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會兒要為這一件事就把官職擼了吧,好像不太合適……要不,先開個大會當眾批評下?
田鎮長正發愁時,外頭傳來驚人消息——老伍喝農藥了。
表弟那膽子還能喝農藥?田鎮長手裡大茶缸掉在地上,砸得腳面青腫。孫婷也不敢置信:不是說好倆人分頭行動,就為了阻止老伍意氣用事嘛,怎麼第五名還把老伍給勸服毒了?
趕緊都朝鎮衛生院跑。衛生院走廊里擠滿了人。胡支書、潘金桂、了斷和尚、墳包、伍魁首……腿肚子累抽筋的第五名緊緊挨在門口,扶著老伍他媳婦。裡頭醫生正給老伍洗胃,生死不明。
孫婷湊到第五名身邊問情況。第五名灰頭土臉的遞上一個空敵敵畏瓶子——老伍兜里翻出來的。
這一瓶都給幹了?!孫婷沒想到老伍竟然有這膽色。「從村裡過來,怎麼也得十幾分鐘……這生還概率幾乎為零吧?」
大姐你咋能實話實說!第五名想捂住孫婷的嘴,卻已經來不及了。聽了孫婷的判斷,老伍他媳婦就瘋了。倆眼直勾勾地朝人群里看,看到潘金桂,嗷一嗓子就撲上去撕扯,罵潘金桂開小賣部喪盡天良,要不是她賣農藥,老伍也不能服毒自殺。
我惹誰了!潘金桂無辜躺槍,又不好跟個瘋婆子計較。旁邊大伙兒都要拉,老伍他媳婦卻又把矛頭轉向胡支書和了斷和尚,罵兩人喪心病狂,為了村長之位,逼死了老伍,今天非讓他兩家陪葬云云。田鎮長最倒霉,被老伍媳婦追著撓,滿臉血道子還不敢還手。
「都閉嘴——」聽外頭鬧得不像樣子,屋門開了,大夫擦著手,不滿地告訴田鎮長不要亂叫喚,老伍剛洗了胃,需要靜養。
我倒是想不叫喚。可你也得把我臉上正撓著的老伍媳婦拽下去。田鎮長強烈要求大夫給自己來針疫苗,表弟媳婦這狂犬病好像不輕。
聽大夫的意思老伍脫離危險了,老伍媳婦欣喜若狂,放開田鎮長,撲進屋看老伍。第五名也趕緊跟著進去了。孫婷好奇心重,以敵敵畏的藥性,喝了十幾分鐘,應該鐵定走人了,老伍竟能起死回生?
「喝的是這瓶?」大夫看到孫婷手裡那裝敵敵畏的玻璃瓶,拿過去,擰開蓋子聞了聞。「怪不得。」
啥意思?眾人不解地看著大夫。
「要是真農藥,這會兒神仙都救不回來啦。」大夫把敵敵畏瓶子還給孫婷。
意思農藥是假的?胡支書、田鎮長都拿眼瞪潘金桂:竟然賣假農藥坑害農民群眾,簡直罪該萬死……但要不是假農藥,老伍這會兒已經走了。矛盾得很,不知該批評她還是該表揚。潘金桂也很尷尬,趕緊把瓶子從孫婷的手裡搶了回來。「去年進的……那會兒圖便宜,沒想到會是假貨……今年都是從縣上農機所進的貨。我回去就給老伍家賠兩瓶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