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和花錯停了下來。
阿蠻,流桑,以及其他軍士也停了下來。
他們的目光,都看向了那一隻手。
那是一隻極為秀美的手,稍稍有些瘦削,但是顯出優雅的骨節,手指好像無瑕的白玉雕琢而成,絲毫不帶煙火氣息,就這樣凝固在蒼茫的天地間。
是的,凝固。
周圍的一切都彷彿跟隨著凝固起來,只有白茫茫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沐著憂悒的月色,灑向這片大地。
一瞬間連呼吸都變得輕緩,一瞬間連心跳都變得壓抑,一瞬間殺意盡數化作春風般的旖旎。
那隻手手腕微轉,就順勢扶在了馬車廂邊上。
車內的人輕輕嘆息一聲,悠悠長長的,也是極為從容的:「好長的一場夢,一夢醒來,便入了冬。」
那聲音,彷彿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融進了這無邊無盡的夜色月色里。
宗越眉頭一皺,彷彿想到了什麼,神情登時變得有些難看。
車內人又帶著點兒淺淺的笑意道:「數年不見,宗將軍風采依舊。」
聽到這句話,宗越的神情陡然間轉為森寒酷厲,因為他已經證實了心中所想,猜到了車內的人是誰。
花錯獃獃地看著馬車,一直等那人跟宗越說上了話,終於醒悟過來,面上隨即浮現不敢置信的狂喜之色。
他張了張嘴,卻忽然現自己嗓哽咽,幾乎不出聲音來。
宗越心中駭極之後,也終於冷靜下來。他想起了一些這幾年關於此人的傳聞,穩定了一下心神道:「你便打算就這麼縮在車內與我說話么?」
「宗將軍說得極是,我確實有失了待客之道了。」車內人又是輕輕一笑。很自然地便將自己放在了「主」的地位之上。
接著,車簾掀開了一下。便露出來車內端坐的白衣少年,黑暗裡少年模糊地臉容彷彿在笑,只一個停頓,便起身下了車,他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做得行雲流水。雙腳踏上雪地時,所有人都便看清了他的模樣。
那是一個微笑地少年。
白衣,散。…p.
他烏黑的絲柔順地滑落在肩頭,而原本束地簪此時正躺在宗越腳邊。
所有人看見他時,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花錯眼中是多了一些懷念的光芒。
那是一種極為動人的氣韻,彷彿天地間的秀逸與高曠同時匯聚於他一人身上,宛如寧靜流水下澄澈的月光,宛如峻岭山巔上不化地冰雪。宛如天高雲淡中舒展的微風,宛如料峭早春隱約踏歌聲里第一朵綻開的花。那麼從容,那麼自然。
那麼……美。
他柔和秀美的眉目浸在溫軟的月色中。漆黑如墨的眼眸底浮現些許似笑非笑的意味,那眼色有一種足以令人為之生。為之死的力量。
他的相貌極為年輕。可是神情卻有一種越於一切之上地從容……你可以說他十七八歲,也可以說他二十七八歲。
先回過神來的人。卻是流桑,他有些訥訥地開口道:「容……容哥哥?」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不確定,眼前地這個少年,容貌分明與從前的容止並無多少差別,可是整個人卻好像被換掉了一般,在他看不到地內里,彷彿有什麼要破出來。
有他在……鍾年年算什麼天下第一美人?皮相地精緻與氣韻的瑰麗,又怎麼能相提並論?
容止下得車來,便朝宗越悠然一笑:「此地月色極好,又有白雪作伴,正是絕佳地埋骨之地。」
宗越心中已生退意,面上卻依舊冷然道:「埋骨?你的我的?」
容止笑了笑,道:「宗將軍以為呢?」笑得有一點點委婉,有一點點料峭。
他手朝後一帶,便抽出一柄劍來,那柄劍比尋常的劍稍微短上一些,劍身略寬,劍脊上刻有精美的花紋,看起來裝飾的作用還要大於實戰,這是桓遠的佩劍,但是容止渾不在意地握在手中,便朝宗越踏出去一步。
他踏過來一步,宗越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縱然百般的不情願,但望著容止眉梢的清淺笑意,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記憶起了昔日的恐怖,那是令他曾經在夢中都戰慄不休的眼光,從容安寧,掌握著絕對的生殺予奪。
宗越面色陰沉,一聲令下,自己先轉身回到馬前,率領部下上馬離開。
宗越那邊折了六名士兵,容止這邊的侍衛則全軍覆沒,雪地上橫躺著十多具屍體。
沒有人阻攔他們。
眼望著宗越等人率眾走遠,消失在道口轉角,馬蹄聲漸行漸遠之後,容止長舒出一口氣,道:「總算走了。」話音未落,他便支持不住似的跌坐在馬車廂邊上,花錯趕忙奔過來扶起他,問道:「你怎麼了?」
容止眉毛微掀,笑道:「你若是學我一睡這麼久,也會站不住。」雖然身體恢復了健康,但是長時間的沉睡,還是讓他的體力大幅度的衰竭。
「那方?」花錯愕然。
容止笑道:「自然是我騙他的。」
他目光左右略掃,不見楚玉,再想起方醒來在車廂內所見昏迷的桓遠,以及現在前方地面上橫躺著的柳色的屍體,便大致猜出了眼下境況。
見到容止蘇醒的狂喜逐漸褪去後,花錯終於想起自己所做的,破壞容止計劃的事情,看著他欲言又止。
容止瞥他一眼,道:「你先去埋了柳色。」接著他有吩咐阿蠻將其他的屍體拖到道旁。
看著花錯抱起柳色屍身走向一旁,容止嘴角浮現一絲莫測的笑意,路口轉角處卻出一道陰沉的聲音:「你果然只是虛張聲勢。」
宗越方走遠後,越想越是不對,覺得容止不可能就這麼輕易放他走,便命全體下馬,帶著二十五軍士去而復返。
他們沒有騎馬,這隱藏住了返回來的動靜,也讓宗越聽到了那句「我騙他的。」
心中氣怒自己竟然因為四年前的回憶被嚇退,宗越的殺意也越熾烈。
他拔出刀疾奔過來。
花錯想要前來救援,卻被宗越分出來的二十名士兵擋住,而阿蠻正拖著戰死的侍從屍體走到遠處,一時間趕不回來。
在容止身邊的只有流桑。
流桑匆忙地從旁側出劍,試圖阻攔一下宗越,宗越不當他一回事,隨手揮刀格擋,然而就在此時,他直覺感覺到一股極為危險尖銳的寒意,下意識側了一下身,接著頸上傳來一道寒意,痛楚緊隨而來。
容止笑吟吟地收回劍。
宗越捂著頸側的傷口倒退幾步,又驚又怒地瞪著容止:「你!」他本以為容止已經是任他宰割,卻不料自己又在鬼門關打了一遭圈,方那一劍,若非他側了那麼一下,刺中的便是他的咽喉。
一劍未中,容止也並未繼續,只笑道:「我料到你會去而復返,方那些話自然是……我騙你的。」
頓了頓他又道:「我縱然再怎麼不濟,自保一時的本事卻還是有的,宗將軍若是還記得四年前我的喜好,此時便該顧著自己好。」
什麼喜好?
宗越心中一寒,陡然想起來,眼前這少年,是喜歡用毒的,那麼這劍上……
容止提醒道:「這毒作雖慢,然而死狀極慘,宗將軍若是還想留得一命,還是儘早回城,尋人醫治的好。」
宗越壓著傷口,滿懷恨意地後看容止一眼,喝令部下跟隨他一道狼狽離去。
這回,卻是真的走了。
容止低低喘了口氣,整個人躺回車上,啞聲道:「阿蠻,駕車,我們些走,此處停留不得!」他故弄玄虛,兩番詭詐,加上從前積威深重,算騙走了宗越,否則若是硬拼起來,只怕他們討不得好。
一行人駕車行了許久,直至晨光亮起,前方的三岔道口邊,卻立著一個黑點。
漸漸地近了,容止一笑,讓花錯拍醒桓遠。
桓遠醒來時瞧見花錯,想起自己先前是被此人擊暈,兼之憂心楚玉,登時急怒交加,還未作,肩膀上卻搭上一隻手,卻是容止一手按著他,另一隻手掀開前方的車簾。
大地已經被白雪覆蓋,只勉強能看出道路的形狀,三岔道口,立著一個身穿黑色毛皮大氅的人,正是楚玉!
桓遠失聲叫道:「公主?!」
楚玉立在雪地里,身姿單薄卻站得筆直,她轉過頭來,目光明亮溫暖宛如春水,朗聲笑道:「公主是誰,誰是公主?」
昨日事,譬若昨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