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重重蓮葉, 墨燃霎時猶遭雷擊,驚愕至極的僵立當場, 心中的五味瓶稀里嘩啦碎了個徹底,臉都快裂了。
驚愕、憤怒、酸醋、暴躁、煙花般炸裂。他動了動嘴唇,竟氣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怒些什麼, 此人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
本座睡過的人, 你們也能碰?
楚晚寧你這個驕奢淫逸表裡不一的盪夫!你居然、居然……
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這輩子的楚晚寧跟他沒有絲毫情·欲糾葛, 只在一瞬間, 腦袋裡的弦就斷了。
畢竟十多年,一輩子,從生到死。
清醒的時候他還能遊刃有餘, 故作從容。
但情切之下,兵荒馬亂, 原形畢露, 他仍然下意識地認為, 楚晚寧是自己的。這時候他才清楚地意識到, 他連楚晚寧嘴唇親起來的滋味, 都記得那麼清楚……更別提那些銷魂蝕骨的愛·欲糾纏,激情交·合。
那是他重生之後都不敢去細想的。
直到看到楚晚寧赤·裸的背影, 看到那具熟悉的身形, 肩寬腿長, 肌肉緊實, 腰肢細瘦而有力,浸在清澈的水中。
那些他刻意迴避,努力忘卻的纏綿,剎那間劈開封印,席捲而來。
墨燃頭皮都麻了。
……他對這具身體有反應。
而且是根本遏制不住的強烈反應,只是看著,小腹都燒灼了。
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怒氣沖沖地喊了一聲:「楚晚寧!」
楚晚寧居然沒理他。
那兩個人一左一右扶著他的肩膀,蓮花池內霧氣蒸騰,不太能看兩人的具體相貌。但他們挨得很近,距離曖昧得緊。
墨燃暗罵一聲,居然撲通一聲跳下了蓮花池,朝著楚晚寧蹚水而去——走近了,他才發現——
那、那居然是兩個金屬和楠木製成的機甲人!
更要命的是,它們好像正借著蓮花池水的仙氣,在給楚晚寧輸送靈力,墨燃這沒頭沒腦地一跳,徹底把靈力氣場打破了……
不知道楚晚寧用的是什麼法陣,他自己是處於昏迷狀態的,靠兩個機甲人金屬掌心中傳來的金光托著,那些光芒不斷往上涌,彙集在他肩背後的傷口處,顯然是正在療傷。
墨燃的闖入讓金光迅速逸散,並且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法陣居然還會反噬!
只見金光散去,楚晚寧的傷口開始迅速被蠶食,他蹙著眉頭,悶哼了聲,嗆咳出一口血,緊接著渾身的傷疤都開始撕裂,鮮血猶如煙霞,頃刻間浸染花池。
墨燃呆住了。
這是楚晚寧的「花魂獻祭術」啊!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闖禍了……
楚晚寧的靈流是金木雙系,金靈流如同「天問」,主修攻擊,防禦。木靈流則是用來治療。
花魂獻祭術就是其中之一,楚晚寧可以調動百花精魂,來治癒傷口。但是施術過程中,法陣內不可有旁人闖入,不然草木的精魂就會散去,非但不能起到治療效果,反而會加劇傷勢。嚴重的話,楚晚寧的靈核極有可能被百花精魂搶食一空。
所幸的是,上輩子墨燃對花魂獻祭術有所涉獵,當即快刀斬亂麻,切斷靈流。失去了法陣支撐的楚晚寧當下軟倒,被墨燃穩穩扶住。
失去意識的師尊面色蒼白,嘴唇發青,身體冷的和冰一樣。
墨燃架著他上了岸,也來不及多看幾眼,半抱半拖得把楚晚寧帶回了卧房,放在床上。
「師尊?師尊!」
連喚了好幾聲,楚晚寧連睫毛都不曾顫動,除了微微起伏著的胸膛,他看起來就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這樣的楚晚寧讓墨燃聯想到前世。
莫名就覺得喉嚨發澀,心臟倉惶。
上輩子,曾經有兩個人是死在墨燃懷裡的。
師昧。楚晚寧。
他們兩個,一個是他寤寐思服的戀人,一個是與他糾纏一生的宿敵。
師昧走後,人間再無墨微雨。
楚晚寧呢?
墨燃不知道,他只記得那一天,他守著懷裡的人一點一點冷透,沒有哭也沒有笑,欣喜和悲傷都變得遙不可及。
楚晚寧走後,墨微雨,再也不知何為人間。
燈燭明亮,照著楚晚寧赤·裸的上半身。
晚夜玉衡的平日里穿的衣衫都很嚴實,領衽疊得又緊又高,腰封纏繞三道,端正又禁慾。
因此也從來沒有人看到,兩百杖棍之後,他的身上究竟傷成何等模樣……
雖然那天在戒律庭受罰,墨燃親眼見了楚晚寧背後的杖傷,那時只知道是血肉模糊,慘烈至極。但後來他見楚晚寧沒事人一般地到處晃蕩,心想大概沒有傷了筋骨。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楚晚寧的傷勢,遠比自己想像的嚴重得多。
鬼司儀留下的五道口子已經盡數綻開,最深處可清楚地看到森森白骨。
楚晚寧大概也沒有讓人幫忙換過葯,都是自己動手,藥膏塗抹不均勻,有些夠不到的地方都已發炎潰爛。
更別說那一道道青紫交加的杖痕。覆蓋了整片背脊,幾乎見不到一處完整的皮肉,加上剛剛的法陣反噬,此時此刻,楚晚寧傷口全數撕裂,鮮血汩汩流淌,很快就將身下的被單染得斑駁。
如果不是親眼瞧見,墨燃根本不會相信堅持著去擦拭橋柱,為眾弟子開啟巨大的遮雨結界的人,會是眼前這個——這個可以劃歸到「老殘病弱」範疇內的重傷傷號。
如果不是楚晚寧已經失去了意識,墨燃真想揪著他的衣領好好問一問——
楚晚寧,你是有自尊病嗎?
你低個頭,服個軟,誰會攔著你?為什麼非得倔著擰著勁兒,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就不知道照顧自己,對自己好一些?
你為啥不願意求別人幫你上藥?
你為啥寧可讓兩個機甲人幫著你施展療傷法陣,也不肯開口請別人幫忙?
楚晚寧,你是傻嗎!!
你是倔死的嗎?
他一邊暗自咒罵著,一邊飛速點了止血的穴位。然後打來熱水,替楚晚寧擦拭著背後的血污……
尖刀淬火,割去已經完全腐爛的皮肉。
第一下,楚晚寧痛得悶哼,身體下意識彈起。墨燃摁住他,沒好氣道:「哼什麼哼!欠·操嗎?再哼本座一刀戳你胸口,死了就不疼了,一了百了!」
也只有這個時候,墨燃才能露出凶神惡煞的本性,像前世那樣對他呼呼喝喝。
可是傷口泛白腐爛的地方太多了,一點一點地清理下來,楚晚寧一直在低聲喘息。
這個人即使昏迷著,也會努力壓抑隱忍,不會大聲喊痛喊疼,只是渾身都是冷汗,剛剛擦拭乾凈的身子,又被汗水浸透。
忙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敷好了葯,包好了傷口。
墨燃替楚晚寧穿上褻衣,又抱來一床厚實的棉被,給發燙的師尊蓋上,這才重重舒了口氣。想起來王夫人調好的葯還封在油紙包里,又拿開水沖了碗葯汁,端到楚晚寧床邊。
「來,喝葯。」
一手抱起昏睡著的人,讓他靠在自己肩頭,一手舀起葯汁,吹了吹,自己先試著抿了口。
墨燃立刻大皺眉頭,臉擰成了包子褶兒:「見鬼了,這麼苦?」但還是放涼了,餵給楚晚寧喝。
結果剛半勺喂進去,楚晚寧就受不了,連連嗆咳著把葯汁吐了出來,大半都濺在了墨燃衣服上。
墨燃:「……」
他知道楚晚寧不喜歡苦,甚至有些怕苦。
但如果是清醒狀態下,倔死個人的玉衡長老一定會忍著厭惡,氣吞山河地把葯一飲而盡,頂多事後再板著臉,偷偷吃一顆糖。
不幸的是,楚晚寧眼下是昏迷著的。
墨燃沒辦法,總不好跟一個毫無意識的人發脾氣,只得耐著性子,一小口一小口地餵給他喝,時不時還要拿帕子擦一下嘴角的葯汁。
這對墨燃而言倒也不算難事,畢竟前世,有一段時日,他也是每日都這樣來給楚晚寧喂葯喝,而且那個時候楚晚寧還反抗,墨燃就扇他耳光,而後掐住他的下巴,狠狠地親上去,舌頭肆虐侵襲,血腥瀰漫……
不敢再深想,墨燃最後幾勺喂的有些馬虎,幾乎有大半都由著楚晚寧嗆吐出來。然後把人往床上一放,粗暴地捻了捻被子。
「我這可算是仁至義盡,你晚上可別踢被子,本身就發熱,要是再不小心著了涼……」
叨叨地說了一半,忽然發起脾氣,踹了床腿兒一腳。
「算了,你著不著涼關我什麼事?巴不得你越病越重,病死最好。」
說完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又覺得一顆心懸著放不下,於是折返,想了想,替他把蠟燭熄了。然後又離開。
這一次走到了紅蓮池水邊,看著那些吸收了楚晚寧鮮血而愈發嬌艷的睡蓮,胸中煩燥只增不減。
他惱羞成怒,卻又同手同腳地返回了卧房。
像個生鏽老化的機甲人一樣嘎吱嘎吱地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最後才不情不願地站到楚晚寧床邊。
月色從半敞的竹製窗扉間散落,銀輝浸著楚晚寧的清俊面容。
唇色淺淡,眉心微蹙。
墨燃想了想,替他合上窗。蜀中濕氣大,晚上開著窗子睡覺,總歸是對人不好的。做完了這件事,墨燃暗下毒誓:
再從門口折回來,他就是狗!
結果走到門口,砰的一聲,楚晚寧居然一腳把被子踹了下來。
墨燃:「…………」
所以這個人睡覺踢被子的習慣到底怎麼樣才能改好?
為了不做狗,十六歲的踏仙帝君很有骨氣地忍了忍,走了。
他說到做到,決不會再從門口折回!
所以片刻之後。
——英明神武的帝君打開了窗戶,從窗口翻了進來。
撿起地上的被子,又給楚晚寧蓋上,墨燃聽著楚晚寧疼痛難忍地低哼,還有抽搐著的背脊,看著他蜷縮在床角的模樣,不再有平日半分兇狠。
嘴上罵著「活該」,又隱約動了惻隱之心。
他坐在楚晚寧床邊,守著。不讓人把被子再踢下去。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墨燃終於也有些支持不住,慢慢地歪著頭,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不好,楚晚寧一直翻來覆去,墨燃迷迷糊糊中,似乎還聽到了他在低低地哼著。
淺寐昏沉,墨燃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不知什麼時候就自然而然地躺在了楚晚寧身邊,抱住了痙攣顫抖的那個人。他眯著惺松睡眼,下意識撫摸著他的背,把人抱在懷裡,輕輕地夢囈著:「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墨燃睡著,呢喃著,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的死生之巔,回到了凄清空闊的巫山殿。
自楚晚寧死後,再無人與他相擁而眠。
即使是因為仇恨而滋生出的纏綿,在那樣日復一日的清冷里,也讓他想的心臟揪疼,念的萬蟻噬心。
可是再想再念,楚晚寧也回不來了。
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最後一捧火。
這一晚,墨燃抱著楚晚寧,半眠半夢間,一會兒清楚自己已然重獲生命,一會兒又道自己仍在當年。
他忽然都有些不敢睜眼,怕明日醒來,又只有空蕩蕩的枕席,清冷冷的幔簾。渺茫浮世,漫長一生,從此只剩他一個人。
他無疑是恨著楚晚寧的。
可是,抱著懷裡的人時,他的眼角卻有些濕潤了。
那是三十二歲的踏仙君,曾以為再也尋不回的溫暖。
「晚寧,不疼了……」
意識朦朧,墨燃像重生前那樣,撫摸著懷裡那個人頭髮,輕喃著,一句溫柔至極的句子,竟就這樣脫口而出。
他太困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喚了對方什麼,甚至這句話說出口時就沒有任何的思考,只是這樣自然而然地滑落,而後墨燃呼吸勻長,陷入了更深的夢中。
第二天一早,楚晚寧睫毛顫動,悠悠醒轉。
他修為強悍,一夜高燒,此時已經退了。
楚晚寧睏倦地睜開眼睛,意識還有些模模糊糊的,正欲起身,卻猛然發覺有個人正跟自己躺在同一張床上。
……墨、墨微雨???
這一驚非同小可。楚晚寧霎時間臉色蒼白,可偏偏一下子想不起來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更要命的是,他這一動彈,把墨燃也給弄醒了。
少年打了個哈欠,光潔細嫩的臉龐帶著些酣睡時特有的健康紅暈,他迷糊地掀起眼帘,輕描淡寫地瞥了楚晚寧一眼,含混不清道:「啊……再讓本座睡一會兒……你既然醒了,就去給我煮碗蛋花瘦肉粥喝吧……」
楚晚寧:「………………」
什麼亂七八糟的,夢話?
墨燃仍昏沉著,見楚晚寧沒動靜,也沒催著人家起床煮粥,而是懶洋洋地笑了笑,伸出手,拉過楚晚寧的臉,在嘴唇上熟門熟路的親了一下。
「不起也行,本座剛剛做了個噩夢,夢裡……唉……不提了。」他嘆息著,擁住已經徹底獃滯僵硬了的男人。下巴磨蹭著懷中人的發頂,嘟噥道,「楚晚寧,讓我再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