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的生魂, 此時正在結界內穿行。
所過之處儘是鬼影憧憧,魍魎遊盪。但蹊蹺的是那些血肉模糊的身軀,每一個人在死前, 心臟都被挖了出來,他們的胸腔是空的, 或還有血管肉塊掛在外面, 有的還能瞧見白森森的肋骨。
楚晚寧心知有異, 但懸罩在彩蝶鎮四周的防禦之界越來越微弱,他不能多作停留, 只迅速往陳家宅邸掠去。
到了陳宅外, 但見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各架著一口半人高的鼎爐。四隻鼎, 每一隻都在往外飄散著越來越濃的煙霧。但那煙霧並非純白, 而分別為紅、藍、褐、金四種顏色。
鼎下生火, 裡面灌滿了鮮血, 然而近前一看, 卻發現翻滾的血水下面堆擠著一團又一團的紅肉。
人心!
那四口鼎爐,每一口都塞得滿滿當當,正是鎮上亡人遺失的心臟!
「聚沙成塔……」
楚晚寧喃喃。
他忽然明白為何自己與墨燃追查多日,卻並不見那神秘人繼續追尋精華靈體——那喪心病狂的傢伙,他竟能做的出這一招!
所謂聚沙成塔,就是把同一屬性的心臟挖出來, 上百個堆在一起, 雖不如精華靈體那般厲害, 但因枉死之人怨戾衝天,短時內也能激出非同小可的力量。
可為什麼偏偏是彩蝶鎮?
為何是偏偏是羅纖纖……
邁進桌倒椅伏的陳家門院,廳堂里,陳員外和陳老夫人已雙雙自縊於梁,他們的心臟也被摳了出來,但是卻沒有像外面的鎮民一般起了屍,兩人自腰部以下都被某種強悍的力道撕扯成了肉條,早已看不出腿腳原來的模樣。
大廳中逡巡一圈,不見羅纖纖身影,再往裡,進了祠院,看到陳家的祖宗牌位前挨個供著一碗肉泥。細瞧了,肉泥里還混著半顆眼珠,一截手指……
楚晚寧看得一陣噁心,正欲離去,忽然間,他聽到頭頂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驀地抬眸,白紙燈籠飄飛,熄滅的燭火依次亮起。
羅纖纖坐在樑上,赤著一雙瑩白如玉的小腳,穿著大紅喜服,正一邊晃蕩,一邊歪頭瞧向楚晚寧。
「哎呀,發現我啦。」
她嬌笑起來,雖然是記憶中的長相,但眉飛色舞間,卻與當時楚晚寧見到的那個羞澀靦腆的亡魂渾然不同。她囂張,火焰一般熾熱,眼睛還是圓滾滾的眼睛,卻閃著妖異的血光。
羅纖纖,魔化了。
天問審鬼,唯有一次機會。楚晚寧之前來彩蝶鎮伏魔時,已經用天問審過她,此法不能再行第二次。唯一辦法,就是將她魂內魔性壓制,喚回她的本心,再做盤問。
楚晚寧道:「羅纖纖,你何置於此?」
袖中卻已暗結陣法,蓄勢待發。
「啐。」嬌小玲瓏的姑娘脆生道,「我高興,要你管。」
楚晚寧搖了搖頭,眉頭蹙得更深,眉心間一道痕,像是刻上的。
「那碗里的,是陳伯寰的胞弟?」
「哦,你說他啊。」羅纖纖滿不在乎道,「左邊那一列的才是,右邊那一列,是老娘用姓姚的那個小賤人剁的。」
「……!」
「誰要她好死不死,不看上別人,偏偏仗著自己是縣令千金,要和老娘搶丈夫。就該剁成爛泥才好!」
羅纖纖此時已全然失智,脾性與生前迥然兩人,更認不出眼前這位是曾替自己鳴冤昭雪的「閻羅哥哥」。
楚晚寧聽聞陳姚氏也遭分屍,心下更冷,沉聲問:「那……陳家小妹……」
「她待我好的,我不薄她。」
羅纖纖說著,莞爾笑了起來,嘴唇嬌嫩艷麗,像甫染過血。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粲然道:
「所以她在這裡。」
「我把她吃進去啦。這樣小妹與我在一起,就不會受人欺負了。」
「……你當真是瘋了。」
話音未落,手中焰電光起,金色的鋒芒剎那間照的滿室長明。楚晚寧飛身而起,在羅纖纖的驚叫聲中將一道咒法拍於她前額。
厲鬼暴喝!
兵貴神速,楚晚寧身手凌厲,只在片刻間划下十道金光熠熠的鎖鏈,將羅纖纖捆縛。
他纖長冷白的手指尖,點著她的眉心。眼中精光閃動,猶如熾電,面目陰鬱肅冷,沉似雷雲。
水色薄唇輕啟,法咒默念。
羅纖纖雙目暴突,口角流涎,一張原本很是秀美的臉在誦念中變得猙獰扭曲:「住口,放開我!我血債血償,又有何錯!」
楚晚寧不加理睬,一雙清冷眸子垂落,指尖光芒更甚。
「啊——!」羅纖纖歇斯底里地哀號起來,「放開我!放開我!!我的頭好疼!我受不了了!!!」
她凄聲慘叫著,忽然喊聲停住,眼底血光瀰漫,嘴角幽幽彎起。
兩聲詭譎的輕笑抖落。
「你是希望我這麼喊的吧?這位仙君?」
「!」
楚晚寧鳳目倏忽睜大,幾乎在收手須臾,長身掠出丈外。
白影迅疾,堪堪避開羅纖纖擊來的一道碎魂掌,飄然立於游廊之下,白帛翻飛之間。
羅纖纖緩緩直起身子,佯作的苦痛盡數消失,她竟絲毫未受楚晚寧方才凈化咒的影響,反而靈力較先前更甚!
「就憑區區凈化之咒,也想傷我。」
羅纖纖冷笑。
「老娘吞噬了這鎮上千條活人之氣,煉化凡人之身只在最後一夕。到時候我便可以將陳郎自地府救回來,我們雙宿雙飛,遠離紅塵之外。我怎可能功虧一簣,毀在你這道士手裡!」
她本性泯滅,心中唯一執念,便是和陳伯寰永世不分離。
楚晚寧心下一動,沉聲問道:「是誰與你說,這樣就可以煉化凡人之身的?」
「與你何干!」
楚晚寧冷然道:「此人一派胡言,你原身已灰飛煙滅,再要重修凡胎,必須再入輪迴。哪有什麼吸取上千條活人之氣就能重生的道理。他騙你屠盡鎮上所有人,只為湊齊心臟,好聚成靈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羅纖纖驀地瞪大眼睛,「不可能!他不會騙我!」
「『他』是誰?」
「他……他是……」幾許沉凝,羅纖纖尖聲長嘶,抱著頭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肉身!我要活!我不要死!!!!他沒有騙我……他沒有騙我……是你騙我……對,是你!!!」
紅帛凜冽,女鬼嘯叫著伸出利爪,朝楚晚寧撲面襲來!
與此同時,天空中忽然傳來一道不祥的雷鳴,楚晚寧避過羅纖纖的攻擊,抬眼一瞥,但見御守結界已被彩蝶鎮的衝天煞氣撕開了一道細長裂口,外面活人的氣息湧進來,四野八方,殭屍吭吼!
結界要破了。
來不及了!
若再不能將羅纖纖神識喚回,便只能選擇誅殺其於此。
那麼所有線索就都斷了……
御守結界外,李無心望著半空中那一道駭人的裂口,朝薛正雍厲聲喝道:「還不補嗎?補啊!此界若破,上千死屍蜂擁而出,你我攔的住嗎?」
「再等等!」薛正雍的臉色也不好看,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千萬別補,玉衡還在裡面。再等等。」
李無心暗罵一聲,見那結界已如破了道口子的雞卵,心臟怦怦直跳,便怒道:「若是待會兒結界損毀,必然是惡鬥一場,流血漂杵,我看你如何與整個修真界交代!」言畢扭頭朝弟子大聲責問,「引信發了嗎?其餘八派何時到?」
那負責傳訊的弟子急得滿頭大汗:「八大門派均說此時重大,需先稟奏各自掌門。掌門長老商議公決後,才可前來平亂。」
「……」李無心頓時更加臉黑如鍋底,「儒風門呢?南宮仙長一向魄力驚人,怎的也會如此婆媽?」
「這……」那弟子正不知如何應答,忽見得傳音靈符閃動,讀過之後大喜過望,連聲道,「儒風門來了!儒風門方才傳訊,說即刻便派弟子前來鎮邪!」
果不其然,未及一盞茶的功夫,天際邊忽然一層青雲滾滾淌來,離近了,哪裡是什麼雲團,而是黑壓壓上千人,各個青藍鶴麾,整齊劃一,如破空雁陣,御劍前來。
為首兩人,正是南宮駟與葉忘昔。
南宮駟騎著他的妖狼瑙白金,臂挽玉弓,背挎箭囊,威風凜凜,少年人的囂張輕狂盡數寫在臉上。
葉忘昔則依舊一襲黑衣,裹著一件綉著儒風門仙鶴圖騰的披肩,眉目間七分英俊,三分秀麗。
「這什麼情況?!」
南宮駟一看到那破破爛爛的御守結界就炸開了,竄著火花的視線在人群中逡巡一圈,直接略過了下修界死生之巔那群人。落到了唯一還配和他對話的碧潭庄莊主身上。
「李無心!這結界都裂成這樣了,你們傻站著,不知道補嗎?!」
李無心雖然年紀遠比南宮駟大,但人家是天下第一大派掌門的獨子,竟被訓的老臉漲紅,卻硬憋著,憋出個笑臉來。
「南宮少主,你有所不知,不補結界,乃是薛掌門的意思……」
一句話,把燙手山芋丟給了薛正雍。
「死生之巔?」
南宮駟看了薛正雍一眼,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冷笑還是別的意思。
而後他揮了揮手,對自己的親隨道:「去他媽把這破鍋給補了,啰里啰唆,還以為多大點事兒。」
葉忘昔想要攔他:「少主——」
南宮駟卻根本不正眼瞧他,更奇怪的是,宋秋桐也來了。但她今日卻沒有站在葉忘昔身邊,而是侍立於南宮駟左右,依舊是白紗遮面,低眸斂氣,極乖順的模樣。
儒風門的弟子行事毫不拖泥帶水,且只聽自己門派首領的吩咐。尤其是南宮駟那匹野馬養出來的親隨,一行人根本不聽勸阻解釋,齊刷刷上前就開始布陣結印。
「住手!」
薛正雍方才打斷四五個人的招式,一回頭,卻見另一個弟子已經結了個修補之印,一道藍光朝著結界裂縫處打去。
薛正雍陡然失色,喊道:「玉衡!!」
「砰!」的一聲,火光四濺。
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有一道血紅雷霆劈落,硬生生將那修補之印截殺在裂縫前!
眾人抬頭,只見一個青年持著柳藤御劍立於空中,正守著結界的位置。那青年眉眼原本生的很是燦爛和氣,像生來帶著暖意,然而此時他目光凌厲,眼神如炬,手中擎著的柳藤更是血光流溢,每一片葉子都濺著火焰。
墨燃眉鋒壓得極低,於空中,森然道:「我他媽說了,誰都不準動這個結界。你們這些新來的是聾嗎?聽不懂人話?!」
他雖厭憎楚晚寧,但那怎麼說都是他們兩個人的私怨。
無論前世今生,除了他自己,誰要動楚晚寧一根頭髮,墨燃都會想要了那個人的狗命。
他說過,他討厭的人,只能他來殺,他來毀,他來欺負。
他盛怒之下,不免透出幾分上輩子的暴戾,整個人氣場又哪是平時那個嘻嘻哈哈,招貓逗狗的紈絝公子?
莫說儒風門的人,便是連薛正雍、薛蒙、甚至是師昧,都看著這樣的墨燃,一時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