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兩年過去了。
兩年後的秋日, 徐霜林躺在儒風門大殿的屋頂上, 眯著眼睛看著滿天紅霞, 嘴裡叼一根狗尾巴草。
這大殿頂上很少有人會上去,原本是他獨處之地,但此刻他身邊一左一右, 分別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他的哥哥南宮柳,還有一個, 是那位與他們歲數相差無多的羅師父。
徐霜林覺得自己有時很像是某些齜牙咧嘴的獸類, 輕易不允許別人進犯他的領地, 所以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從什麼時候起,自己會願意帶這兩個人上至屋脊,陪他一起發獃, 看雲,看蜻蜓低飛,柳絮飄至高處去。
「柳兒!絮兒!你們在哪裡?」
廊廡之下傳來父親焦急又略帶惱怒的聲音。
「真是的, 每次讓他們幫著打掃庭院,都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倆個小崽子。」
「啊呀。」南宮柳悄悄地從檐角邊探出一個腦袋,露一雙眼, 看著自己爹爹急匆匆地走過去,然後又把腦袋縮回來, 「哈哈, 走了。」
「老頭也笨。」徐霜林懶洋洋地架著腿, 睥睨之態,「從來不知道上屋頂找我們。」
倒是羅楓華有些不安:「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唉,要不,一會兒就你們就下去吧,別讓尊主著急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天塌下來,都有我倆頂著呢。」南宮柳朝他扮了個鬼臉,「擔心啥,阿絮,你說對吧?」
徐霜林沒說對也沒說錯,把嘴裡的狗尾巴草吐出來,伸了個懶腰,坐直身體:「給我瓜子。」
南宮柳就把自己帶上來的瓜子倒了一大半在他手裡,徐霜林一邊慢條斯理地磕著,一邊乜斜著眼睛,有些好笑地看羅楓華惴惴不安。
他啐掉粘在唇上的一片兒瓜子皮,笑道:「師尊害怕?」
「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太好……」
「有什麼不太好的。」徐霜林說,「老頭要是怪罪你,我就給他臉色看。」
羅楓華:「……」
徐霜林又朝羅楓華伸手:「橘子給我一個。」
「你不是不愛吃么……」
徐霜林眉頭擰起:「啰里啰嗦的,你給不給?不給提著你的腳踝,把你扔下去。」
他哥就來做好好先生:「阿絮,跟師尊說話別總那麼兇巴巴的。」
「師尊啥呀,都叫給外人聽的。」徐霜林道,「哪有師尊會跟徒弟一起偷摸上屋頂磕瓜子兒?」
羅楓華被他說的很是不好意思,慢慢低下了頭。
徐霜林就愛看他這樣子,每次瞧見了,都有種惡霸欺凌弱小的快感,他瞅著羅楓華瞧了一會兒,倏忽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師尊哥哥,徒兒說的對么?」
師尊哥哥是徐霜林突發奇想捏造出來的叫法,恭敬裡帶著親昵,親昵里藏著捉弄,於是羅楓華就顯得很急,也很難過:「不,不要這樣叫我。」
「稱呼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這是師尊哥哥自己說的。」
羅楓華:「……」
逗完了他,徐霜林又伸手,再次死乞白賴地討要:「橘子。」
「你不喜歡,我只帶了一個,是給阿柳的。」
徐霜林便瞪大了眼睛,不過不是瞪羅楓華,而是扭頭瞪自己的哥哥。
南宮柳正在往嘴裡塞糕點,驀地噎住,含混不清地擺手道:「那啥,我今天也不是特別想吃橘子,師尊,你就給他吧。」
羅楓華想了想,說:「你們一人一半吧。」
他說著,就把橘子在袖子上擦了擦,然後剝去皮,想要公平地掰成兩半,可還是分的一邊大,一邊小。
於是羅楓華就顯得有些苦惱。
大約是因為他清貧無依的出身,他總會為這樣無關痛癢的小事而苦惱。
「唉……」
「大的給我。」徐霜林倒是毫不客氣,金刀大馬地就拿過了橘子,替試圖一碗水端平的羅楓華做出抉擇,「小的給他。」
羅楓華說:「你不要總是欺負你哥……」
話還沒說完,嘴裡就被塞了一瓣兒汁水鮮美的橘子,他愕然睜大了圓滾滾的雙眼,茫然又懵懂地望著徐霜林。
「說什麼呢。」徐霜林嗤笑道,他態度弔兒郎當的,眼神卻很溫和,「我的這一半,還要跟師尊哥哥再分過啊。」
南宮柳也湊過來,接過另外一半的橘子,數了數瓣數,又分出來幾片,分別遞給了徐霜林和羅楓華。
這位後來的儒風門掌門嘿嘿笑著,漫天晚霞之下,他細軟的頭髮猶如蒲絨,微微遮落額前。徐霜林好笑地望著他:「你幹嘛?」
「有橘子一起吃啊。」
他又把瓜子,糕點,果脯,分作三堆。
「有點心一塊兒嘗。」
「你們……你們真是……」羅楓華似乎是想要拾掇起自己一星半點的威嚴,可是徐霜林也好,南宮柳也好,他們似乎都對此毫無感覺,而是有些親切,又有些頑劣地瞧著他。
羅楓華在這種友善的眼神里既覺得開心,又覺得荒唐,半天才喃喃道:「真是胡鬧……」
南宮柳道:「不胡鬧不胡鬧,胡鬧也是三個人一起胡鬧。」
徐霜林聽了,終於噗地樂出了聲,單手撐著屋脊,另一手扶額笑道:「好啊,那咱們仨,以後就有橘子一塊兒吃,有點心一塊兒嘗。」
他頓了頓,舉目看著儒風門屋舍儼然的壯麗景象,咧了咧嘴:「有屋頂,一塊兒爬。」
景象閃過。
還是那一年,元宵燈火會。
徐霜林赤著腳,嘴裡叼著一片枝葉,正懶洋洋地在儒風門主步道上走著,時不時指指點點:「那個燈籠再掛高一點,說你呢,你掛那麼低幹啥玩意兒?腿短換一個人上去。」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阿絮,你等等。」
徐霜林回頭,瞧見羅楓華提了一雙鞋過來,眉心蹙著,說道:「你怎麼又不穿鞋就到處跑?」
「這條路都是鍊氣石,不穿鞋,好吸收靈力啊。」
「天那麼冷,這麼點靈力算什麼?快穿上吧,你看你,腳趾都凍紅了。」
「嘖,你這個人啰里啰嗦好麻煩啊。」
可話雖這麼說著,徐霜林還是慢吞吞地把鞋子穿上了,不穿規矩,隨意趿拉著,而後乜著眼,問羅楓華:「怎麼著,閑下來了?要不要跟我去外頭逛逛燈市?」
「阿柳的課業還沒寫完,我得抽完了他再……」
話音沒落,就被徐霜林打斷。
他揚了揚下巴,眼神矜傲:「我哥那個蠢材,你要盯著他寫,那整個元宵晚上就耗著吧,別過了。」
羅楓華就好脾氣地笑道:「不過就不過,我也不怎麼喜歡熱鬧。」
徐霜林瞪著他,瞪了一會兒,忽然怒氣沖沖地兩腳把趿著的鞋子一蹬,踹飛老遠,羅楓華愕然道:「你怎麼了?」
「不穿,不穿!滾滾滾。」
「穿鞋啊,冷的。」
「不穿!滾!」
「……你生氣了?」
徐霜林就一臉嫌惡:「我生氣?我有什麼氣好生的,你和我哥,你們倆是蠢材和窮鬼,湊一起過節再好不過。走了,別搭理我。」
說罷揮了揮手,大大咧咧地往前行去。
他其實那個時候,挺希望羅楓華能追過來的。
哪怕腳凍得紅皴皴,也滿不在乎。
他就是要把倆腳丫子的鞋都踹了,等著有人在後面喚住他,著急上火大驚小怪地跟他說,要著涼啦。
徐霜林滿懷期待地走著。
可是等了一會兒,羅楓華沒有追上來,也沒有喊他。
他頓了頓,就不由地放慢了腳步。
直到走出百米開外,再走就要到城門口了,還是沒有人喊他。他捏了捏手指關節,心道,罷了,反正自己從小就沒有什麼玩伴,多少年元宵燈火都是獨自逛的,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步下台階。
一級。
兩級。
終於倏忽回頭,鼻樑高皺,變了面目,忍不住吼道:「羅楓華!」
羅楓華其實沒走,他站在原地,鞋子已經拾回來了,正左右為難著,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聽到徐霜林的一聲暴喝,猶如當頭一棒,猛地回神過來,睜大了圓眼睛,茫然道:「啊……」
「……」
算了。
真是服了他了。
於是那一年元宵節,他和徐霜林一起,陪在南宮柳旁邊。
南宮柳苦惱之極地對著術法捲軸死記硬磕,翻著白眼誦道:「心口下一寸五分,為巨闕穴、為心幕,遇打則人事不省,當向右邊肺府穴下……下……下那啥來著?」他撓頭道,「又不記得了。」
「笨!笨死你算了!!」
徐霜林就拿竹簡敲他哥的腦門,滿臉的戾氣,「下半分,用臂拳打去即醒,若醒後不愈,則一百餘日必死。臍上水分穴,屬小腸胃二經,重傷二十八日死。……第九遍了!!!你怎麼沒給蠢死?!」
南宮柳顯得很沮喪,趴在桌上,長嘆一口氣,然而掀起眼帘,吹了吹自己額前落著的一縷細軟頭髮。
「我也覺得我自己很笨啊……要是跟你一樣聰明就好了。」
「不可能。」徐霜林斬釘截鐵道,「做夢吧。」
暖帘子一掀一落,方才出去煮元宵的羅楓華回來了。
他披著厚斗篷,漆黑的發間和捲起的眼睫上都落著點點細雪,爐火映照之下,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倒也生出些耐看的味道來。
就好像迎春細小,落雪則艷。
「背了好久了,吃點元宵吧,歇息一會兒吧。」
羅楓華把木托盤端過來,三碗元宵,一人一碗。
南宮柳歡呼一聲,立刻衝到案前,正欲伸手,卻被身後之人拽住。
徐霜林陰沉著臉:「急什麼啊,沒規沒矩的,謝謝呢?」
南宮柳咋了咋舌,似乎有些詫異自己這位最沒規矩的弟弟,居然在這一節上會跟自己蹬鼻子上臉。
「幹嘛?」
見弟弟有些危險地眯起眼睛,南宮柳連連擺手,順帶還買了個乖,衣袖一撣,行了個大禮,仰頭開玩笑道:「小奴謝過主子恩賜啦~」
羅楓華:「……」
徐霜林看這傢伙淘氣,覺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也知道這人大概又是從哪個話本里學來的,便道:「行了,吃點心吧。」
羅楓華搓了搓凍得有些木僵發紅的手,放到嘴邊呵了呵,徐霜林替他解了斗篷,他便有些受寵若驚:「啊,不必麻煩。」
徐霜林懶得理他,不咸不淡地問:「外頭下雪了?」
「嗯,剛下,不知道今晚堆不堆得起來,第二天可以打雪仗。」
「……師尊。」這時候突如其來的稱呼絕不是恭敬,而是嘲笑,「你都多大了。」
羅楓華便笑,睫毛軟軟的,徐霜林看著不由心底溫柔,但驚覺這份溫柔時,他又沒來由地覺得惱羞成怒,他急匆匆地尋找著任何可以宣洩的理由,羅楓華果然沒讓他失望,他很快就找到了,於是點著斗篷上一個補丁嫌棄道:
「你很窮嗎?來儒風門都那麼久了,這件破爛怎麼還不扔?穿到外頭別人以為我們欺負你,你是不是傻啊!?」
羅楓華就立刻忐忑起來:「這個,這個就算破了,補一補也還是能穿的,想到下修界還有那麼多人在受難,我就沒有辦法吃好喝好啊,置辦一件斗篷的錢,可以買十來張靈符,贈與需要的人。多好啊。」
「……」徐霜林手指仍戳在補丁上,怒氣沖沖地瞪他。
羅楓華小心翼翼地尋求著自己這位高徒的認同:「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你有病!窮病!」
但話雖這麼說,還是把斗篷掛回了架上。
三個人圍著暖爐,吃著湯圓。
元宵花燈是看不成了,但這年紀相若的三個少年人,湊在一起倒也有說有聊,不覺得枯燥。
窗外下著雪,冰霜覆蓋在紅色的窗欞邊沿,晶瑩剔透。
屋內柴火噼啪,映得滿室如春。
後來喝了點酒,氣氛便就更好,羅楓華甚至拗不過他們,便接過了南宮柳拿來的箜篌,臉頰紅紅的,有些醉意,撥弄三兩聲,唱了一曲家鄉小調。
「潭間落花三四點,岸上弦鳴一兩聲,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花……」
「師尊師尊,這個好聽,你教教我,叫什麼?」
「少年游。」羅楓華溫和道,「是蜀中短歌,我覺得很應景。」
南宮柳仰頭便笑,他的笑容一向熱絡過頭,總有些諂媚之氣,但喝多了酒,竟也有了幾分率真爽朗:「哈哈哈,少年游好聽,我們可不就是少年裘馬,意氣風發嗎?」
徐霜林抱臂冷哼:「一本書背了九遍都背不下來,哪個少年有你這麼蠢。」
「哎呀,人各有短,人各有長嘛。」南宮柳笑眯眯的,居然也有精氣神去反駁自己的弟弟,「你雖然是天縱之才,但我或許也有我自己的稟賦呀。」
「……你喝多了。」
羅楓華也笑,端起酒盞,說道:「望你們一生都是弱冠年華,各憑所長,做一世君子。」
南宮柳便撫掌,勾著自己弟弟的肩膀,惹得徐霜林渾身不自在,推開他,南宮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道:「師尊這樣一說,我忽然想起來,咱們雖然不放河燈,但願望總要許的,都許個願吧。」
徐霜林便抽了抽嘴角:「我覺得許願這種事情挺噁心的。」
羅楓華說:「寫紙上吧,寫完了,丟進火里,也會成真。」
最後還是各自寫下了願望。羅楓華的是什麼,自是不必多說,他方才祝酒的時候,就已經講過了。
南宮柳有讀書障礙,喜歡邊寫邊念:「望……吃好喝好,有大出息,和睦,團圓。」
徐霜林被噁心得不行,但噁心里又夾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他是庶子,在家裡從來沒有太多的人會關注他。
是羅楓華來了之後,他才有了伴,他和南宮柳,還有師尊三個人,他們常常會一起玩耍,一起修行。
與其說羅楓華是他的師父,不如是說是他人生中第一位摯友。
因為有羅楓華在,他甚至不再那麼妒恨兄長一無是處,卻因嫡子身份博盡關注。他們朝夕相處著,倒也能瞧出些南宮柳身上的可愛來。
「阿絮寫了什麼?」
徐霜林不答,把自己團好的紙隨意丟到了火塘里。
心愿很快就被光明與熾熱吞沒,濺起的花火映著他的眼。
「什麼都沒寫,白紙。」
羅楓華和南宮柳便大失所望,露出些失落的神情。
徐霜林便露齒而笑,笑容邪氣里又有些甜膩,帶著種捉弄人之後兀自生出的洋洋自得。
騙你們的。
那紙團里的字跡工工整整、端端正正、一筆一划,認認真真。寫的是——
望,羅楓華、南宮絮、南宮柳三人,能一生為親為友,橘子一起吃,糕點一起分,屋頂,一起爬。
從弱冠年華,到鬢生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