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 無論是上修界還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揚揚地傳著一件事——屹立數千年之久的天音閣法場第一次被劫。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師楚晚寧, 他殺天音閣精銳十一人,傷百人, 攜重罪囚犯墨微雨離去。
有人說楚晚寧瘋了,有人說楚晚寧和墨微雨一樣, 都是衣冠禽獸。還有一些人因為當時離得近,所以看清了細枝末節,便憤然道——楚晚寧與墨燃的關係不對勁,他們之間有貓膩, 很臟。
但無論外頭如何議論,楚晚寧和墨微雨都沒再出現於江湖上, 無人知其下落。
天下最清正的宗師,帶走了天下最危險的惡鬼。
而後, 銷聲匿跡。
木窗半敞開, 細雪如酥, 簾櫳外苔痕新碧,落四五點殘花。
天音閣風波已經過去了四天, 外頭早已亂作了一鍋粥,評判什麼的都有,而只有這空山之中, 才有些許安靜。
忽然, 有人自這空寂的林木深處行來, 走進窗牖框出的彩墨畫卷間, 他掌一把寬大油紙傘, 抱一捆柴,推扉而入。屋內很冷,他把木柴堆在火塘邊,往爐膛內添了幾塊劈柴,將燒到有氣無力的火舌撥亮。
這地方年久失修,許久沒住人用了,雖大致收拾過,但空氣中仍瀰漫著一股霉味。為此,他特意從外頭折了一枝含露白梅,帶回來擱在床頭。
楚晚寧坐下,看著窄榻上躺著的那個男人。
第四天了,還是沒有醒。
自那日從踏仙君手下脫身後,他用前世所習得的法術加上今生未曾損耗的靈力,總算將墨燃這一口氣吊住。但過了那麼久,墨燃依舊昏昏沉沉,命懸一線,靈核也再不能被修復。
「這屋子還是我師尊當初遊歷時所造的,太久沒人住,總有些味道。」楚晚寧望著他的臉,神情專註,「知道你不喜歡熏香,但你不討厭花。我帶了一枝臘梅,應該可以開很久。」
墨燃躺著,睫毛垂落。
他睡著的模樣顯得很安靜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寧靜。
這幾天,墨燃一直都這樣安靜地沉睡著,楚晚寧在忙完該做的事情後,就守在他身邊,與他說話。
以前他們倆相處的時候,總是墨燃一個人講了一大堆,而他在旁邊聽。
沒想到,有一天說的人和聽得人會倒過來。
「外頭的結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會有人找到這裡。」楚晚寧道,「柴火和食物也都帶回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有別的事情。」
頓了頓,嘆息道:「你啊,怎麼還是不肯醒?」
他說著,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頭髮。
塘火搖曳。他又坐在床邊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隨著陽光挪動了位置,卻還是沒有等來那個人的睜眼。
楚晚寧合落睫簾,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你還想睡,那就睡吧……我接著昨天跟你講的故事,繼續講給你聽。」
「對不起,你說過你喜歡聽睡前故事,可我什麼都不會講……所以,也只能說一說我們之前經歷過的事情。」他低睫沉默一會兒,溫聲道,「嗯……昨天講到哪裡了?……讓我想想。對了,講到上輩子發現你中了蠱咒,就一直想替你解開。」
楚晚寧說:「但八苦長恨紮根太深,我做什麼都已無濟於事。這輩子總算解了,卻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
他摸了摸墨燃冰涼的手背。
總也是那麼冷。
他就這樣握著墨燃的手,輕聲與他說著這樣那樣的話語。
從前他們倆因為陰謀,也因為性格,許多話從來都不攤到檯面上來說,以至於陰錯陽差,就此陌路殊途。
楚晚寧很後悔。
如果多一些坦誠會怎麼樣?一切會不會就此改變,自己會不會早一些發現墨燃已經中了蠱毒。
是不是都可以回頭。
「你重活一世,一直想要贖罪。」楚晚寧閉上眼,嘆息,到最後,嗓音凝絕,幾不能言,「可是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麼中了八苦長恨的?你想一想……墨燃,你想一想……」
你從來沒有欠過我。
從一開始,便是我欠了你。
求你了,醒來吧。
你若能醒來,你若能想起那些丟失的記憶,你就會知道……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於七年前,我閉關的那個雨夜。
——
那是他與墨燃命運改換的節點。是他人生中曾經並不重視的一天。那一天,紅蓮水榭風雨飄搖,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過,雷鳴電閃,但他卻聽不見。
楚晚寧靈核薄弱,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復的時候。
為了能讓隨侍在身邊的弟子心安,他在閉關前就對自己施了泯音咒,而後靜靜盤坐於涼亭中,神識入太虛。
所以他瞧不見眼前的劍拔弩張。
那一天,就在他面前,在雷暴風聲中,在紅蓮水榭里,墨燃和師昧對立盯伺著,墨燃的臉色蒼白,而師昧的神情陰鷙。
一個楚晚寧從前並不知道的真相,在夜雨中緩緩展開。
那次閉關,拜入師門不久的墨燃因為「摘花」事件覺得委屈,放言說侍奉不好師尊,不想前來陪護。
可是少年人的氣話哪裡能當真?
輾轉兩夜,墨燃還是記恩不記仇,將心中的苦悶壓下,獨自去了紅蓮水榭,想要替師昧的班。
卻沒想到因為這場陰錯陽差,他撞見了那就此改變了一生的陰謀——
師昧在對楚晚寧施蠱。
茫然,驚愕,恐懼,憤怒,失望。頃刻將五臟六腑內燒穿。
他衝上前去,劈手奪下了師昧手中的利刃——低喝,如野獸呼嗥:「你做什麼?!」
師明凈只用了須臾驚訝,而後一雙溫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細細眯了起來。
他微笑:「我道是誰,現如今這紅蓮水榭結界重重,只能進我們三個徒弟,還有這死生之巔的掌門。少主也好,尊主也好,誰來了都麻煩,幸好是你。」
墨燃跑的急了,他喘息著,單薄的身子攔在楚晚寧跟前,夜風吹著衣擺和碎發。
他緊緊盯著師昧的臉。
「你要趁師尊閉關幹什麼?你……你……」彼時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那個溫聲細語的明凈師兄會有第二張凶神惡煞的魔鬼臉龐,「你究竟是什麼人?!」
師昧笑出了聲:「阿燃好可愛,我自然是你的明凈師兄。不然我還能是誰呢?」
他瞧著墨燃護著楚晚寧的樣子。
一個新入門的弟子,那麼渺小,不自量力。
像個蹩腳的玩笑。
「你不是說,你討厭師尊,再也不想見到他嗎?」
師昧因成竹在胸,不緊不慢地逗弄他,嘲笑他。
「我給你端抄手過去的時候,你可跟我說你恨死了師尊這種心狠手辣的人,怎麼沒過兩天就改了主意,竟又來找他了。」
「我若不找他,誰知你今日會做出什麼來!」墨燃又是憤懣又是悲傷,「師明凈,枉我那時覺得你好,枉我那時信了你!」
「哎呀,你自己這麼好哄,怪誰呢?」師昧笑吟吟的,「一碗抄手,幾句溫言,就把你騙的死心塌地。其實你就是一條沒人要的狗,誰給你一根骨頭,你就跟他走了。」
「……」
「你又何必這樣瞪著我,怎麼樣,抄手好吃嗎?」
墨燃已是齒寒,他的黑眼睛在夜幕里顯得又濕又冷,半晌後,喉結攢動:「師明凈……你心竟是黑的。」
師昧仍是笑:「黑的那是中了蠱的心,是生了病的心,我的心沒病沒痛,自然與此刻的你,此刻的師尊一樣,都是紅的。」
他頓了頓,細膩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出現了一朵極其艷麗的花朵。那花朵含苞待放,還未打開,黑色的瓣葉,邊沿閃動銀光。
師昧執著那一朵花,湊在鼻尖輕嗅。
鮮花美人,風情萬種卻危機四伏。
令人不寒而慄。
墨燃喃喃著:「你究竟要做什麼……」
師昧掀起眼帘,睫毛纖長,桃花眼含波,漾著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實跟你解釋也是沒有用,我只要施一個咒,你很快就會把今晚的事情忘記掉了,什麼都不會記得。」
黑色的花朵鎮著他水蔥般的手指。
「不過,看在同門一場,也不是不可以告訴你。」師昧說,「這是我母親催生的花芽,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長恨花,若是無人欣賞,便要消失於世,我覺得也缺了些滋味。」
「八苦……長恨?」
「師弟,生有八苦,死亦長恨。這世上有一種魔族留下的花種,凡人極難培育,名為八苦長恨。」師昧嗓音溫雅,「這種花,幼時要喝人血,盛開後,便需紮根人心,吸取心中的善良與溫情,滋長險惡與仇恨。」
他說著,親昵地撫摸過黑色的瓣葉。
「這塵世中再好的人,只要心裡存有一絲一縷的不滿,都能被八苦長恨催生,漸漸的……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眼中閃著蛇鱗般的幽光。
桃花眼轉動,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塵的楚晚寧。
墨燃栗然:「你想把長恨花種到師尊心裡去?!!」
「何必那麼驚訝。」師昧微笑,「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師,你說,要是他變成了魔頭,力量會有多大?」
「你瘋了?!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說的?」師昧淡淡的,「我把他變成你最討厭的樣子,師弟,從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恨他了,豈不兩全其美。」
墨燃的頭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陣陣發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時氣話,我,我沒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別這樣害他……」
師昧饒有興趣地:「為什麼?」
為什麼?
他那麼好,紅蓮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繪製的圖紙,造的機甲也好,武器也罷,從不是為了自己,都是憂心他人的性命安穩。
他純澈,乾淨,像是初冬時天空飄落的第一場新雪。
他雖然很嚴厲,有時不近人情,可卻會一遍一遍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識文斷字。
會陪著自己習武,從白晝到黑夜漫長。
他願意收下自己,從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只有假的親人與幸福。
從此有了一個真實的身份。
——楚晚寧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喚醒師尊,可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只能執拗地立在楚晚寧跟前,「他不能變成惡鬼,他那麼好,如果你讓他殺人……他會難過的。」
胸臆中強烈的悲怒不知當如何表達,只能用最簡單最質樸,甚至語無倫次的句子苦苦勸著。
就好像什麼法術都還沒來得及學好,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擋著。
讓一個善人殺人是極痛苦的事情。
在醉玉樓的大火中,他就已經刻骨地感受到。
師昧打量著他,只覺得說不出的好笑。
「難過?到時候他成了那樣的人,就不會難過了。阿燃,你大可不必為此煩憂。」
「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非要傷他?!」
師昧這次倒是沒有立刻答話,他垂落睫毛,頓了片刻,才淡淡道:「因為我也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
「我需要最強的力量,為我所用。」師昧抿了抿唇,「你不會懂的。」
少年墨燃幾乎是在盡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力量,竭力說服著眼前這位高深莫測的師兄。
「師尊是怎樣的人,你不會不清楚,哪怕……哪怕你這樣對他,把他心裡的善良全部磨光,讓他變成一個殺人魔頭,他也不會只聽你的話,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
「你怎麼知道我做不到?」師昧輕笑,「哦,忘了告訴你,這朵八苦長恨花里,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殘魂。只要花開心中,便會慢慢喜愛上我,一生一世,無法可解。」
墨燃悚然:「你簡直是瘋了!!」
師昧施施然朝他們逼近。夜幕被雷電擦亮,轟鳴震響,映照著師昧傾國傾城的容顏。
「就像你說的,他那麼好,為我所用,成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變成惡魔又怎樣。到時候他只對我一人言聽計從,痴戀於我,豈不絕妙。」
他知道楚晚寧此刻根本不會醒過來,也不會聽到他們二人之間的對話。所以他渾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說:「師弟,讓到旁邊去吧。你以為你一個剛剛修鍊出靈核雛形的人,能對抗得了我嗎?」
墨燃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我不讓。」
師昧只是笑,而後一個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後,手已凌空懸於楚晚寧的發冠頂上,托著那一朵即將開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為了煉成這一朵八苦長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詣,等的就是師尊閉關的這一天。」
他壓低身子,臉頰幾乎貼上了楚晚寧的側顏。
「他就要成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麼?」
花落下。
命將改。
忽聽得少年厲聲,一力相阻。
「別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師昧漸漸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換我吧。」
剩下的話就此斷在唇齒間,天邊一聲驚雷破空,焰電撕裂夜幕。
師昧眯起眼瞳,問:「什麼?」
墨燃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入門才那麼一點時間,學過的法術少得可憐,他註定阻止不了師昧,也不知怎樣喚醒楚晚寧。
他手無寸鐵,更無所長。
唯余血肉。
所以他只能說:「換我吧。」
師昧靜了一會兒,才一聲嗤笑:「你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知道。」
「八苦長恨花,是我母親嘔心瀝血、是我揉碎魂靈才培育出來的。」師昧直起身子,盯著墨燃的臉,「你算什麼,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驀地將臉龐抬起,「我或許不配,但卻比師尊合適的多。」
師昧眼神中有一點點光斑閃動:「……此話怎講?」
「你說這朵花會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個人心裡乾乾淨淨,不懷絲毫怨懟呢?」
師昧靜默片刻,笑了:「不可能。每個人心裡都有冤讎,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不會例外。」
但他的手卻摩挲著長恨花的花瓣,漸生一股躁鬱。
墨燃說的沒有錯,其實他這些年也在思忖楚晚寧是否可以成為長恨花的溫床——萬一這個人心底從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呢?
再培育一朵花又要耗費時間心血,更何況靈魂分裂實在太痛苦了,他並不想經歷第二次。
墨燃見他猶豫,便上前一步:「這麼多年了,你見過師尊恨過任何人嗎?」
「……」
「你說長恨花會吞噬心裡的善和暖……這些東西對尋常人而言,或許不是全部,但你應該比我更明白師尊。」
雨越下越大,萬木蕭瑟。
「師明凈,你就不怕他漸漸地失去所有記憶,什麼好的都不再記得,你就不怕被人發現端倪嗎?」
師昧驀地眯起眼瞳。
瞳仁幽幽,似有蛇吐信滑過。
墨燃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心如擂鼓,嘈嘈切切,比雨更急。
「我不知你要做什麼,但是,如果你非要一個人獻祭,換我吧。」
「你……」
「我心裡有恨,可以滋生。我沒有太多純粹好的回憶,哪怕漸漸缺失淡忘,也不容易被人發現。」
墨燃在極力說服著劊子手把刀刃轉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如今還什麼都不行,但是師尊與伯父都說過我稟賦高,靈力足……我可以做到的。」
他細細戰慄著,指甲沒入掌中,卻還是堅持著說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為你想要的利刃和兇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為你想造出的殺人惡魔。」
「師昧。」他最後在師明凈面前站定,閃電驚鴻,驟風湧起,吹得雨幕傾斜,斜打入亭。
一陣又一陣冷意。
「換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許因為師昧原本就不確定楚晚寧是否能讓八苦長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當年表現出的靈力實在空前絕後,他結出靈核的時間甚至比天之驕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紅。
總之,師昧幾番權衡之後,最終還是那一朵即將盛開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這一切,師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頤,目光微微出神。
他並不理解這究竟是為什麼。
墨燃為什麼會替楚晚寧擋下這命中一劫?以生命、靈魂、未來與尊嚴。
他們明明才只有那麼一年不到的師徒緣分而已。
他不懂。
師昧看著黑色的花蕊從墨燃的胸口融進去,明明是那樣柔軟的瓣葉,卻似鋼針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處去。
這過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聲,直到花蕊猶如某種長著奇怪觸手的蠱蟲,一個猛子鑽進他的心臟,墨燃才終於嗚咽出聲,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顫抖,而師昧就那樣靜靜坐著,玉臂清輝,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痙攣,在自己面前嘔血。
「很痛嗎?」
「咳咳……」
師昧饒有興趣地,目光依舊溫和:「有多痛?我從來沒有給人施過這種咒術,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師弟,被長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的目光猶如春水,一節一節,流過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軀,最終落在墨燃蒼白的指節上。
墨燃的手指無意識扒著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嗎?」
墨燃沒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卻比那一年臨沂城外亂葬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睜睜地看著至親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親手刨開泥沙,將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當初……沒有保護好阿娘,現在,終於可以……可以保護好師父。」
目光渙散間,他這樣喃喃著。
那些最好的回憶在一點點地淡去,那些純潔無垢的過往在一點點地消殤,他眼前閃過那些少的可憐的美好記憶——
某一年有人施捨給他與母親的一碗熱湯。
有個老農夫曾經願意在雪夜裡請他們進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樣乞討要飯的孩子,與他分享過半塊撿來的肉餅。
段衣寒拉著他的手,帶他走過蜻蜓飛舞的秋日長堤……
沒有恨,沒有凄苦,沒有不甘,沒有忐忑,沒有戾氣。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純粹的美好。
他看到燈花下仔細綉著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著看師尊吃月餅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對酌,第一次帶梨花白給師尊的自己。
這些回憶,從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會記得……
從此仇恨將會滋生,回憶里那些溫柔的往事都會換了模樣。
從此他心中的熾熱將熄滅,再也沒有火。他眼裡的春水將封凍,凝結成寒冰。
從此,他將與母親的遺言背道而馳。
段衣寒說:「報恩吧,不要記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他咬牙忍著臟腑撕碎般的疼痛,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踉蹌著,卻站不住,他便跪著,爬著,到最後痛到魂靈都在顫抖,卻仍是匍匐著,爬到了楚晚寧跟前。
「師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掙扎著,蠕動著。
師昧原以為他想做什麼,最後卻發現這個少年只是在竭盡全力,用盡最後的熱切與感恩,長磕而落——
眼淚盈出。
「師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飄零。
「我很快,就不再記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學法術了……你會討厭我,憎惡我……」
他在哭,在訴說著良識未泯時最後的話別。
可是楚晚寧聽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卻什麼都聽不到。
「對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為想送給你。師尊,我今天來,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裡想的,都……都告訴你。」
嗓音沙啞得像是從喉嚨里和著血肉剜出來。
「師尊,謝謝你不嫌棄我,願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驀地抽籠,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長恨花開始生根的跡象,也是鍾情訣開始生效的顯示。
額頭磕落,重重觸上地面,碾著地面。
泣不成聲。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師昧輕輕嘆息著,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憐憫。
只不過他的憐憫也好,有趣也罷,都是淡淡的,什麼都進不到他的心底。
他最後走過去,掰起墨燃的臉頰,盯著墨燃逐漸混沌的雙目,輕聲問道:「來,師弟,告訴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麼?」
「所求……」
所求的是什麼?
臨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寧低眸。
樂坊的荀風弱姐姐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眼中閃著熱切而激動的光澤,她對他說:「阿燃,我很快就賺夠贖身的錢兩啦,我帶你一起走,我們離開這裡,姐姐帶你去過好日子。」
墨燃昏沉中,卻仍是極力捕捉著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憶。
他喃喃著:「所求報恩……不為……記仇。」
師昧便搖了搖頭,又等了片刻。
再問:「所求為何?」
墨燃沙啞而執著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於師尊之手。」
師昧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死於師尊之手?」
「我不要當魔頭……我不要去地獄……」他顛三倒四,反反覆復地呢喃,「我不要只記得恨,師尊……」
他竟掙開師昧的手,伏跪於楚晚寧跟前,近乎是嚎啕著。他的雙目已是猩紅浸滿,意識越來越紛亂。
「殺了我。」
到最後,唯一重複的,只有這一個願望。
「在我作惡的第一天……求你,就請你……殺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盡了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獸般嘶啞的哀哭。雷鳴電閃,竹林蕭瑟,紅蓮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這一夕之間殘落,墜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長恨。
意識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顫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寧的衣角,他仰起頭,呢喃著:「師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這世上有多少苦難與遺恨,都被湍急的風雨遮去了呢?
過了兩輩子,終於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寧再回首往事,依稀記得第二天,自己一個周天結束,自冥思中蘇醒。
金色的光輝灑入竹亭,水榭內海棠和紅蓮都要已殘花落盡,昔日枝頭的芳菲,很快就將碾作泥塵。
雨已經停了,楚晚寧眨了眨眼,轉頭看到師昧立在石桌旁烹茶,裊裊水霧升起,師昧的眉眼是那樣溫和秀美,見他醒了,師昧便笑。
「師尊。」
「怎麼還不去歇息?你都守了第三日了,去換墨燃吧。」
茶盞斟上,琥珀色的燙水像滿滿心事。
師昧奉茶於他,微笑道:「今日還是我守著師尊罷,阿燃小孩子心性,被師尊責罰了,心裡那口氣還是過不去。」
楚晚寧便怔了一下:「他不來了?」
師昧垂睫,濃黑柔軟的睫毛帘子拂落,像是早春枝頭的兩簇嫩蕊,他「嗯」了一聲,說道:「不來了,去藏書閣,幫著尊主整理書冊了。」
楚晚寧有那麼一瞬的失神與悵然。
他原本打算借著兩人獨處的機會,與墨燃好好說一說折花之事,那日自己終是太過苛嚴……
他從沒有遇過徒弟犯戒,事後想想,也覺得罰得太狠。
可是墨燃卻連見都不想見他,閉關也不願來陪他。
楚晚寧闔落眼眸。
「師尊,喝茶吧。」
良久,他應了,從師昧纖長白皙的手中,接過那一盞滿滿的香茶,吹開絲絲縷縷的霧氣,喝了一口。
茶太滿了,接過來的時候有點滴灑在了衣袍上。
師昧心細如髮,瞧見了,便笑:「我有帕子。」
「不必借用你的了。」楚晚寧取出一方綉著海棠的白帕巾,低頭拭去了未乾的茶漬。
「好漂亮的手帕,瞧上去像是鎮里買的最好的那一款。」師昧溫柔道,「師尊自己去買的么?」
有那麼須臾,楚晚寧想說,不是,是墨燃送的。
是他繡的。
給我的拜師禮。
可是心情不好,並不想說,且又覺得自己這樣言語,莫名有些羞恥。
所以沉默了一會兒,楚晚寧也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便將帕子疊好,收回了襟內。
收好帕子後,他輕輕嘆了口氣。
那一日,陽光燦爛,昨晚的凄風楚雨只留下了落紅拂闌干,荷葉沾新露。
「昨夜的雨很大嗎?」
師昧侍弄著茶具,聞言指尖凝頓,瞳色幽深:「嗯?」
楚晚寧把目光投向滿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謝盡了。」
師昧便又笑了,把茶盞擺的仔細,然後雲淡風輕道:「昨夜下了場雷雨,喧鬧一陣,就停了。今天會是個好天氣,一會兒等地面幹些,我就去把院里的落花都掃掉。」
楚晚寧便再也沒有說話。
天空朝霞絢爛,艷若織錦,再往遠處看,萬里長空如洗,旭日東升時,金羽紛飛。
確實。
那是個難得的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