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效目光沉沉地打量著眼前的村莊。
跟他以往見過的民宅不同,這間村莊的布局可謂毫無章法,幾十間村舍由北往南毗鄰而建,外觀簡陋粗鄙自不必說,由於佔地並不富餘,連格局都顯得異常逼仄。
幾間屋舍前還掛著早已褪色的衣裳,每一處屋樑下都結著厚重的蛛絲網,滿目荒涼,處處破敗,惟有村頭枯井旁靜卧著一隻紅色釉漆面的撥浪鼓,顏色還保留著當初的鮮亮,似乎是這個村莊唯一與文明接軌的事物。
藺效緩步走至井前,彎腰將撥浪鼓拾起,拭去鼓面上的積塵,轉動鼓柄,兩粒圓鼓鼓的鼓墜便敲擊鼓面發出「咚-咚-咚」的鈍響。
凝神一聽,彷彿還可聽到稚兒憨憨的笑聲。
藺效眯了眯眼。很顯然,這是個荒廢了有一段時日的村莊,村莊里的每一處景象都表明它曾經熱鬧非凡過,卻又詭異地在某一時刻戛然而止。
他想到自己和部下已被困在這山中整整一日,無論他們使出何種辦法,都走不出這座詭異的山,不知道跟眼前的無人村莊有沒有關係?
一陣陰測測的風打斷他的思緒,那風如有實質,繞著他的腳邊盤旋一圈,便惡作劇似的吹起他寶藍色衣襟的下擺。
緊接著一雙白皙如玉的手纏上他修長筆直的雙腿,身下低低響起女子嬌嬌的呢喃:好俊的郎君——
藺效瞳孔猛地收縮,想也不想便拔出腰間寶劍奮力往身下一刺。
卻發現著力處空空如也,眼前連一個鬼影都沒有。
藺效心跳如鼓,白皙如玉的額前滲出豆大的汗珠,方才那雙手的觸感如此真實,絕不會是自己的臆想。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他猛地抬頭怒目四顧,手中寶劍感覺到主人驟然勃發的殺意,發出嗡嗡劍鳴。
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但從進山那一刻起,周遭發生的一切便已超過他的認知,走不出去的山,無休無止的鬼打牆,驟然出現的無人村莊。最要命的是夜色正加快腳步到來,眼前的村莊很快便會被一片黑暗所籠罩。如果真有鬼魅,朗朗乾坤下也許還能有所顧忌,到了夜晚,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在自己眼前?
山霧漸漸濃聚,暮風送來零星的駝鈴聲,將藺效的感知拉回人間。
「得-得」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一行七八名騎士縱馬奔進了村莊。
馬上大多是英武挺拔的年輕男子,他們周身散發出蓬勃的生命力,只齊齊一揚鞭,便氣勢如虹地將周遭濃厚的死氣一力劈開。
藺效耳邊彷彿能聽到黑暗裂帛的聲音,方才詭異的景象一瞬間隨風消散而去,他心定了定,將猶自發出嗡嗡劍鳴的寶劍緩緩收回劍鞘。
騎士中領頭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生得白凈俊秀,歲月的刀鋒尚未在他稚嫩的臉上留下痕迹,他帶著凜然的神情直奔藺效而來,甫一下馬便急匆匆開口道:「郎君,屬下幾個去四周察看過了,這村莊周圍沒有村民,沒有客棧酒館,連寺廟都未曾發現!」
藺效沒有接話。沒有客棧酒館早已在意料之中,這座村莊處處透露著詭異,當初一定發生了極為駭人之事,才會將一座村莊一夜之間變成一座死城。
但連寺廟和道觀都沒有……….
藺效回身望向村莊,暮色中的屋舍們彷彿有了黑暗的生命力,沉默地與他對望。破敗的窗棱後鬼影憧憧,簡直下一瞬便要破窗而出。
那種令人絕望心悸的感覺又來了,藺效極力收斂心神,將視線生硬地移至他處。
看來不只是民間的老百姓自發對這座山退避三舍,就連當地官府都下定決心將與這座山與外界溝通的橋樑連根切斷,有意將其變成一座死山。
「 郎君!」名喚常嶸的少年打斷了他的思路,緊接著一個灰頭土臉的道士從馬上滾落到他腳前。
這道士被常嶸身後的將士拘在馬上,身上的道袍髒兮兮的,與暮色泯然一色,再加上藺效方才心神不定,一時倒未曾發現多了這麼個大活人。
「咱們下山探路時,看到這道士鬼鬼祟祟跟在咱們身後,問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他卻支支吾吾,屬下懷疑他意圖不軌,便將其拘了來了。」
很像常嶸的一貫作風。
藺效不置可否,皺眉看向眼前的道士,年紀約莫四、五十歲,八字眉,山羊須,跟身上的臟道袍相反,麵皮倒很白凈。
他一邊唉喲叫痛,一邊怒目瞪向藺效等人,開口罵道:「你們這些小郎君(注1),生得人模狗樣,行事卻這般粗魯無禮!」說話時口音有些怪異,彷彿想極力咬准每一個音節,由於太過刻意,反而顯得生硬。
藺效冷眼注視著道士,開口道:「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處?」
道士並不回話,猶自憤憤不平地數落著,一旁的常嶸漸漸面露不耐,「嗖——」的一聲,拔出腰間的佩刀。
道士魂魄當即嚇掉一半,捂著脖子哎喲喲滾出去老遠,彷彿只要滾得稍慢些,常嶸的佩刀便要叫他腦袋搬家。
「有話好好說!這位公子!有話好好說!」
常嶸將佩刀在空中揮舞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刀尖遠遠地指向道士,怒聲道:「好好說?咱們被困在這破山中整整一日了,別說活著的人,就連一隻飛禽走獸都沒看見,你這道士好端端地蹦出來,又這般形跡可疑,不用說,這山裡的陷阱多半是你搗的鬼!小爺現在就殺了你,免得你再變出別的障眼法來害人!」
道士氣急,「你這小郎君好不講理!」
見常嶸氣勢洶洶果真提刀大步而來,又連滾打爬地一壁躲一壁喊道:「你若殺了我,就真的走不出這座山了!你可知此山是何來歷?!」
藺效聽得此話,心中一動,回身對常嶸使了個眼色,嚇唬嚇唬也就得了,不管這道士是何來歷,能出現在這人跡滅絕的山中,對此時被困在山中的他們來說,總算帶來了一線生機。
道士見常嶸收刀回鞘,懸著的心總算放回了肚子里,他擦了擦鬢邊的汗,剛要開口,抬頭望見只剩殘殘光暈的斜陽,面色一變:「唉喲不得了!太陽就要落山了,諸位將士速速跟貧道一道下山,天黑之前若還未下山,可就真就走不出去了!」
藺效心頭一緊,道士的想法跟他不謀而合,不管村莊里此前發生過什麼,但能讓當地官府至今都對此山退避三舍,那駭人的事物多半還在此山中。
事不宜遲,他大步往馬前走去,「常嶸帶領道長在前帶路,其他諸人緊隨身後,任何人不得掉隊!」
眾人領命,常嶸仍將道士像來時那般丟在馬上,一馬當先,率先在前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