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瑤暗暗搖頭,國公爺身著女裝大鬧國公府,傳出去多少是有墮他的威名。但他征戰多年,經歷過許多常人不曾經歷過的苦痛和挫折,豈會為這等小事耿耿於懷?即便事後回想,也不過一笑罷了。
可笑那狐狸白白修鍊了這麼多年,自以為深諳人心,比起人類來,終究是少了幾分靈性。
「我問你,你是從何處得的長相守,又是怎樣誘惑那三名女子服下蠱毒的?」清虛子繼續問狐狸。
「呵——」狐狸不屑的笑,「百年前那苗疆巫後煉製長相守時,若不是經過我的指點,又怎能製得出這等天下奇蠱?如今不過是複製一下蠱毒,對我來說又有何難?蔣衡仲三個兒子當中,惟有幼子喜好美色,要想順利進入國公府,利用美色接近他是最佳捷徑。」
「你又為何挑中了阿妙?」
它冷笑:「我在大隱寺附近扮作遊方道士時,她找我算卦,我算得她是百年難遇的陰年陰月陰時生人,命格奇陰,用作宿主再合適不過,而且她野心勃勃,不甘於久居人下,一聽我說起長相守,便迫不及待表示願意以身試蠱。至於另外兩名女子,她們跟阿妙如出一轍,都是青春年少,卻被慾念蒙蔽了雙眼。說起來,並非我選擇了她們,而是她們自己選擇了我!」
它說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愧疚,彷彿她們死於非命都是咎由自取,與它沒有半點關係。
「沒有良知的東西,你為了一己私慾害死了這麼多人,竟還敢大言不慚地說你受了冤屈?」清虛子厲聲呵斥,「我問你,你既然能夠制蠱,想來必定有解蠱的法子,如今且給你一個將功贖過的機會——」他一指昏昏沉沉的蔣三郎,「你現在就將蔣三郎身上的蠱毒給解了,我可考慮免你被噬魂焚身之苦,否則…」
他說著,對沁瑤使個眼色。
沁瑤會意,一揮手,放出三條火龍,三龍並作一股,在狐狸頭頂緩緩盤旋起來,龍身壓得極低,有幾回差一點就觸碰到狐狸的皮毛。
狐狸死死咬緊牙關,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你得知道,一旦被噬魂所焚,你便再也沒有轉世輪迴的機會,也從此不能修行向道,更別提與你的親人在六道中重逢了。」清虛子循循善誘。
狐狸鼻子里重重哼一聲,繼續保持緘默。
「看來你是油鹽不進,徒兒,焚了它吧,為師自能找到解蠱的法子。」清虛子做出放棄的姿態,對沁瑤擺擺手。
「是,師父!」沁瑤一本正經地點頭。
火龍瞬間逼近,離得近了,狐狸才赫然發現龍身里每一寸火焰都鎖著一個罪無可恕的靈魂,他們苦痛掙扎,卻根本無力逃脫,只能永生永世困在龍身中,日日夜夜遭受烈焰焚身的痛苦。狐狸為眼前景象所懾,神魂都顫抖起來,終於它痛苦地大喊道:「蠱是我制的,只需取了我的指血擦於中蠱之人的眼皮上,蠱毒自然可解。」
說完,猶自喘息不止。
沁瑤收手,火龍嗖的一個轉身,消失在沁瑤胸前的鈴鐺里。
清虛子令阿寒取了狐狸的指血,在盧國公夫人及蔣大郎等人的幫助下,塗抹到蔣三郎眼皮上。
蔣三郎失魂落魄地任他們擺弄,等塗抹完畢,忽猛地一把推開母親的胳膊,彎下腰劇烈的嘔吐起來,不過一會功夫,便吐出一灘濃稠的黑血。
眾人定睛一看,便見黑血中有一個金色的蠱蟲,蟲身一動不動,想來已經死了。
眾人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清虛子收回目光,回身看向狐狸,剛要說話,眼前紅影一閃,狐狸竟不知何時掙脫了韁繩,從布袋中一飛衝天,直奔盧國公夫人等人而去。
「解了蠱又如何?我現在就要了他的命!」它伸出利爪,如大鷹般呼嘯著從天而降,目標直指仍有些怔忪的蔣三郎。
事態瞬間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清虛子奮力甩開韁繩,直直打向狐狸的腦後,沁瑤忙欲放出火龍,然而狐狸去勢太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衝到了蔣三郎的身前。
它爪子伸開,手掌大如蒲扇,每根尖利指甲都發出攝人寒光,風雷般往蔣三郎胸前抓去。
蔣三郎這時已完全清醒,見此情景,駭然提氣欲往後退步,但他這些時日內力早已折損了大半,這一運氣,根本沒凝聚出半點內力來。
「三郎!」盧國公夫人肝膽俱裂,縱身一躍,欲要以自己的肉身替兒子擋住這一爪。
卻有人比她更快。
就見斜刺里飛過來一個纖細的身影,重重地撲到蔣三郎身上,下一瞬,便傳來血肉撕裂的聲音,鮮紅的血如漫天血雨,將濃重的夜色染紅。
這時清虛子的韁繩也終於趕至,一把將狐狸牢牢縛住,秤砣般摔擲到地上。
「阿妙!」蔣三郎驚痛交加,急忙將趴伏在他前胸的女子輕輕放到地上,觸手處滿是溫熱黏稠,殷紅的血還在汩汩流淌,緩緩在女子身下開出一朵觸目驚心的花。
眼見得已經活不成了。
盧國公夫人在蔣三郎身後面色複雜地望著阿妙,良久,幽幽嘆口氣,吩咐道身旁管家:「厚葬吧。」扶了小丫鬟的手,疲憊地轉身而去。
餘人亦沉默無聲地遠遠散開。
阿妙對周遭情景恍若未覺,只一味吃力地抓住蔣三郎的衣袖,輕聲喚他:「三郎——」
蔣三郎眼中有濃重的惋惜,卻已不復從前的熾熱。
阿妙心中漸漸清明:「你已經醒了?」她慚愧的一笑,「是不是很厭憎我?」
蔣三郎喉結滾動。複雜的情緒讓他如鯁在喉,與其說厭憎,不如說是深感屈辱。過去十七年的驕傲和尊嚴全被眼前這個女子親手摧毀,他彷彿看到她在他的依戀中怎樣的志得意滿,暗笑原來將一個人玩弄於股掌是如此容易。
他胸口痛得厲害,只要一開口便會撕裂出不復癒合的傷口。
阿妙眼中光亮漸漸黯了下來,怔怔地望了蔣三郎好一會,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低低道:「其實方才我救你,還是為了我自己著想,你看,我施蠱的事已經暴露,依照國公夫人的性子,絕對不會放過我和家人的,與其到時候被她老人家懲處,不如我舍了性命救你,國公夫人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看在我將功補過的份上,她多半、多半就不會再為難我弟弟了…」
體力漸漸流失,阿妙的聲音輕飄飄的:「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涼薄的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一門心思只為我自己和家人打算。」
她的語氣跟平常沒有什麼分別,彷彿他下了朝,回到竹沁苑,她迎到廊下對他嫣然一笑,日光透過翠竹枝葉在她臉上灑下流轉的光影。
「回來了。」竹香氤氳中她柔柔開口,輕易便將他白日里積聚的郁燥情緒一掃而凈。
多希望此刻是夢,這樣他就不會陷入這樣一個兩難的境地,不原諒,他不忍,原諒,他不甘,過去的點點滴滴已經沁到他骨血里,他在一場巨大的欺騙中沉迷痴醉。
羞憤的情緒陡然間壓倒悲痛,他脊樑倏地挺直,將兩人距離拉遠。阿妙撫在他臉龐上的手落了個空,軟軟地垂到身側。
她的笑容僵住,他恨她,他清醒地恨她,心中隱存的僥倖再也無處容身,過去的恩愛痴纏終於化為幻影。
手腕觸地時發出叮的一響。
她知道那是他女兒節在摘月樓給她買回來的鐲子,她從小家境貧寒,並不怎麼識貨,但鐲子溫潤瑩澤的光芒讓她看出它價值連城。
「喜歡嗎?」記得他當時笑得眉目飛揚,親手將鐲子戴到她的腕上。她笑著點頭,目光藤蔓般糾纏著他,到最後,也不知道是誰亂了誰的呼吸,一室芬芳,她沉淪在他懷裡。
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依稀記得她被邪靈操控,不能時刻保持自己的意志,對他忽冷忽熱,但他依然用他的方式竭盡所能地對她好,不離不棄,一如從前。
眼角有濕熱的東西滑過,他的臉龐越來越模糊,她使出最後一點力氣輕聲問他:「三郎…如果沒有長相守,你會像當初那樣愛上我嗎?」
他紅了眼眶,卻依舊緘默。大隱寺外的邂逅,開啟了他人生中的這場劫難,當時那般痴狂,如今只剩惘然,如果重來一次,他是否還有勇氣對那個春衫簡樸的明媚少女再說一句:在下姓蔣,行三,人稱蔣三郎。你呢,你又叫什麼名字?
阿妙,我叫阿妙。少女輕輕掩嘴,笑得比春風還要解意,輕輕柔柔地便吹進了他的心裡。
懷中的身體漸漸冰涼,壓抑許久的悲涼決堤般在他胸膛瀰漫開來,臉上依然沒有淚,但他的心已儼然被撕裂出一個巨大的傷口,鮮紅的血不斷從心底汩汩湧出。
不知過了多久,他木然附到她已經聽不到聲音的耳旁,沙啞地回答:「我會。」
恍惚間聽到一聲柔柔嘆息,懷中女子半舉著的雙臂終於重重落下。
《美人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