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膳, 沁瑤悄悄將馮伯玉拉至書房, 將方才指陰符自焚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馮伯玉難掩驚異:「你是說, 文娘並非自縊而死, 而是被邪靈所害?」
沁瑤知道馮伯玉從未跟妖魔鬼怪打過交道, 一時半會估計很難接受這個推論, 便將懷中的指陰符掏出來給他看, 耐心地解釋道:「指陰符是道門中人常用的入門級別符籙,雖然級別低,製作也很粗陋, 但因為它使用方便,鑒別力算得不錯,是以常有道友拿來查驗是否有邪靈作祟。」
但也因為它只能識別累積到一定程度的邪氣, 像清虛子這般道行高深的道士, 通常是不屑於用指陰符的。較重的怨氣清虛子早已不用藉助外力便能感知,而難以覺察的邪氣自然有鎮觀之寶無涯鏡大顯神威, 總歸沒有指陰符的用武之地。
沁瑤跟阿寒也是清理青雲觀的庫房時, 無意中翻出一堆未曾用過的指陰符, 想著扔掉可惜, 這才各自藏了一堆在身上,
馮伯玉雖然很想相信沁瑤的判斷,但語氣里仍帶著疑惑:「可我上回曾聽你和清虛子道長說過, 文娘的養女林窈娘雖然死狀恐怖,卻並非被邪祟所害, 而那晚在大理寺外, 道長用寶鏡試探柔卿的遺物,也並無任何邪魔作祟的跡象,怎麼反倒是死在獄中的文娘屍身上,會查出邪氣呢?」
沁瑤沒有急著接話,盯著案几上的花梨木筆架思忖了一會,抬目看向馮伯玉道:「馮大哥,借案上的紙筆一用。」
馮伯玉微怔,點點頭道:「請便。」
沁瑤便起身走至案幾之後,一挽衣袖,提筆寫了起來。
馮伯玉近前,想隔著案幾看沁瑤寫些什麼,剛走到桌前,一股馨甜的少女幽香猝然直鑽鼻尖。他心神一盪,目光不自主落在沁瑤烏鴉鴉的秀髮上,那股甜香正是從她的髮髻中傳出來的,有些像玉蘭花,似乎又有點臘梅的影子,若有若無,縈繞鼻尖。
他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失態,鎮定自若地低頭去看沁瑤筆下所畫的事物,看了半天,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只一味無意識地盯著沁瑤拿著筆的雪白皓腕發怔。
瞿子譽來書房找馮伯玉,一進門便看見二人情形,腦中轟然作響,面色變了幾變,遲疑了好一會,才緩緩退了出去。
沁瑤這時停下筆,將紙上所寫內容指給馮伯玉看:「馮大哥你看,這是這段時間以來死在平康坊的幾名女子。第一個死者是薛鸝兒,被挖了喉嚨,第二名死者便是林窈娘,被剜雙目,緊接著便是文娘,在獄中自縊而亡,最後一位是小重山的舞姬柔卿,被削下了鼻子。」
馮伯玉依言看向沁瑤手中的紙箋,果見她將幾名死者按照姓名及死狀依次列於紙上,條理有序,一目了然。
「薛鸝兒、林窈娘和柔卿我和師父分別用不同的法子試過,證實他們三人之死確實不是邪祟所為,也正因如此,我和師父最初根本沒想到去驗文娘的屍首。」
馮伯玉帶著恍悟道:「你是因為聽我說起文娘的屍首腐敗得太快,才對她的死因起了疑心?」
沁瑤點頭:「這幾年我隨師父捉妖除祟,曾見過不少被怨靈害死之人的屍首,它們不同於正常死亡者的屍首,因著邪氣附體,往往腐敗得極快,是以聽你提起後,我才想著用指陰符查驗文娘。」
馮伯玉沉吟道:「難道說,當日文娘被關在大理寺之後,有邪靈潛入獄中將其害死,卻故意讓我們誤以為文娘是自縊而亡?」
「我不知道。」沁瑤思忖著搖頭,「我只是覺得那幾名女子的死狀太過奇怪,似乎與傳說中一個邪祟害人的手法極像,但我卻未在她們身上找到邪靈作祟的證據。今日好不容易驗出文娘屍首上有邪氣,卻又是幾位死者中唯一五官俱全的那個,所以……我也有些糊塗了。」
馮伯玉聽得此話,眼睛一亮,起身踱了兩步,看向沁瑤道:「你倒提醒了我。記得當日文娘誣陷王以坤時,那套構陷的證詞顛三倒四,漏洞百出,輕易便被御史台給一一識破,隨後她便因誣陷不成,反被關入了大牢。我和文遠當時還覺得奇怪,怎麼那文娘混跡風塵多年,行事說話卻這般愚蠢。如今想來,會不會她當時是有意如此?」
「有意如此?」
馮伯玉腦中的猜測漸漸成形:「文娘自從收養林窈娘之後,將她當作搖錢樹教養了多年,平日里嚴防死守,生怕林窈娘背著她生出什麼異心,所以但凡林窈娘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結交了什麼朋友,她必然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他頓了頓:「我隱隱覺得,當日林窈娘被害,文娘十有八!九知道兇手是誰。」
沁瑤眼睛睜大:「馮大哥你是說,文娘因為知道兇手是誰,怕被滅口,所以才故意裝瘋賣傻,誣陷王以坤,以期能被被關入大牢,好躲避兇手的殘害?」
馮伯玉沒接話,只靜靜地望著沁瑤。
「這太荒唐了!」沁瑤覺得不可思議,「要逃避兇手的追殺,往哪去不好?她可以逃離長安,逃往關外、蜀中!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為什麼偏偏要往大牢里逃?」
馮伯玉不急著反駁沁瑤,默然想了片刻,復又開口道:「文娘出身卑賤,於風塵中摸爬滾打多年,所思所想又與你我不同,恐怕她早在發現林窈娘的屍首時,便已想好了一萬種逃跑的方法,倘若能逃,她自然不願遭受牢獄之災。」
沁瑤漸漸明白過來:「 可她偏偏卻反其道而行,選了一個最蠢的法子——」
馮伯玉微微一笑:「是蠢法子還是聰明法子,咱們沒有身處文娘當時的處境,一時也無法下定論。且先試想,如果文娘知道自己怎麼也逃不過兇手的追殺,怎麼都難逃一死,為求活命,由不得她不另闢蹊徑,到了彼時,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囹圄之災,對她來說,也許是能活下來的最後一線希望——」
沁瑤滯了一會,緩緩點頭道:「沒想到幕後之人竟能讓她畏懼到這個地步….如此看來,兇手恐怕不是尋常的布衣百姓。」
她側頭想了想,繼續道:「而且依照目前的幾樁案子看來,此人心思還不是一般的縝密,一路行來,連殺四人,卻幾乎未留下任何破綻。也難怪文娘縱然殫精竭慮,到最後還是沒能逃過對方的追殺。」
馮伯玉目露讚許。
沁瑤又將手中紙箋展開,研究上面的幾名死者姓名道:「如果真如我們所料,這四位死者是被這位位高權重之人所害,那他割去死者五官的目的是什麼呢?單純的虐殺為樂?還是另有所圖?」
兩人都若有所思,久久無言。
沁瑤忽想到什麼,臉色一白,道:「馮大哥,我以前聽師父說起過,幾十年前,曾有妖物為了給同伴還魂,四處挖人五官,之後將收集好的五官拼做一處,布陣作法,因這法子太過陰邪,最後驚動了佛道兩家,眾高人合力將那妖物打得魂飛魄散後,定下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有邪物使喚該類邪術,佛道中人,人人得而誅之——」
她隱隱有一個猜測:「馮大哥,你說會不會有妖物為了不引起道家中人的注意,故意借凡人之手出手害人,好讓咱們查不出死者身上邪靈作祟的痕迹呢?」
馮伯玉皺眉:「可如果咱們之前猜得沒錯的話,害死窈娘等人的兇手並非泛泛之輩,所作所為又頗有章法,說明他並未喪失心智,又為何會甘心情願受妖物驅使,濫殺無辜呢?」
兩人抽絲剝繭,層層剖析,卻發現越是深入案子當中,越是迷霧重重。
沁瑤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但如果兇手真是為了布陣而收集五官——」
她說著,伸出白皙的指頭輕輕滑過手中的紙箋,肅然道:「 喉、眼、鼻……如今只差舌頭了,若不儘早將兇手找出來,至少還會有一名女子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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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西市,一家不起眼的酒肆。眼下剛過晨時,正是西市最熱鬧的時候,這間酒肆內卻冷冷清清,一個飲酒的主顧都沒有。
帳台後坐著一位憨態可掬的中年男子,一張臉白胖圓潤,絲毫沒有稜角,活像一個剛出籠的大白饅頭。
這饅頭老闆的情緒看上去並沒有受到店內生意不佳的影響,臉上始終掛著親和力十足的笑容,不時希冀地朝店門口張望,彷彿隨時準備迎接不期而至的大波客人。
過了一會,門口終於有了一點動靜,先是一陣錯落的停馬聲,接下來略寂靜了片刻,不聲不響進來幾名極年輕的男子。
為首那名公子腰懸寶劍,身著皂色長袍,生得俊雅至極,進來後先是打量一番店內情形,隨後淡淡看一眼饅頭老闆,一撩衣擺,在進門處的桌前坐下。
饅頭老闆綠豆般的眼睛骨碌碌一轉,忙笑著從帳台後繞出,躬身要上前給那位公子行禮,誰知剛走兩步,他身後的護衛忽然「嗖——」的一聲拔出長劍,低喝道:「站住。」
那護衛年紀極輕,面容俊秀,目光銳利如刀,語氣非常不善。
饅頭老闆腳步猛地一頓,眼底浮起一抹戾色,臉色變了幾變,旋即又掛上一個近乎諂媚的笑容: 「是小的唐突了。不知幾位小郎君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不等他們回話,回身一指帳台後酒架上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排排酒罐,語氣歡快說道:「店內有上好的綠蟻酒,口碑向來不錯,幾位郎君可要嘗嘗?」
那名年輕公子聞言,看一眼酒罐,饒有興趣地開口道:「沒想到你這家酒肆看著不起眼,竟有不少好酒,只是不知店家除了綠蟻酒,可還釀製其他佳釀。比如說——百花散?」他聲音低沉有磁性,語氣也甚為和善,那饅頭老闆臉上的血色卻瞬間退了個乾乾淨淨,白饅頭變成了青饅頭。
他眼睛緊緊盯著藺效,臉色陰沉至極,沉默片刻,忽縱身往後一躍,肥胖臃腫的身子竟然靈活異常,輕輕巧巧便躍到了帳台後。
緊接著便見他一拍帳台,也不知啟動了什麼機關,那一排酒架竟吱吱呀呀往後一轉,露出了一條縫隙。
饅頭老闆看著藺效怪笑兩聲,猛一轉身,便要從那條縫隙中遁走。
哪知剛退到縫隙前,先前還在那名公子身後的兩名護衛竟如鬼魅般掠到了他眼前,他還來不及駭然出聲,便覺得雙腿一麻,身子轟然倒地。
常嶸和魏波面無表情一左一右將饅頭老闆提溜起來,扔到藺效腳邊。
饅頭老闆雙目緊閉,心如死灰,他自行走江湖以來,自負武功一流,輕功尤其出眾,以往無論遇到多麼兇險的情況,都能全身而退,誰知今日遇到幾個毛頭小子,竟敗得這般難看。
而偏偏這樣的高手,卻還任由這位錦衣公子驅使,可見其身份之尊,不用多想,多半是皇室中人。
他無聲嘆氣,這一回,他恐怕真的攤上大!麻煩了。
店門不知何時已被關上,日影悉數被遮擋在厚厚的門板之外,屋內有些昏黑。
藺效垂眸冷冷看著腳邊的饅頭老闆,開口道:「說吧,百花散你當日賣給了何人?」
饅頭老闆一言不發,嘴巴閉得像蚌殼一樣緊,他雖然所作所為有悖正道,卻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行規和底線。
藺效見狀,看一眼常嶸和魏波。兩人會意,俯身將饅頭老闆撈起,迫他抬頭看向藺效。
一看到饅頭老闆那副大義凜然的表情,藺效不由一怔,隨即淡淡道:「倒還有幾分骨氣,只是不知道你這骨氣能維持多久。」說著,從腰間抽出赤霄,重重搭在在饅頭老闆的右肩。
饅頭老闆只覺得一股大力襲來,全身穴位突然變得麻癢難忍,彷彿身上有無數只老鼠在嚙咬,讓人忍不住抓狂。他又驚又懼,緊咬牙關,試圖以內力剋制這股錐心之癢,誰知那異感卻越來越強烈,到最後簡直要了他的老命。
這是一種比死都還難受的凌遲,饅頭老闆終於潰不成軍,抖著嗓子大喊道:「我說!我說!」
藺效收劍回鞘。
常嶸低聲斥道:「接下來公子問你什麼,你回答什麼,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你嘗嘗比方才還要難受百倍的滋味。」
饅頭老闆心知此話絕對沒有半點水分,再也不敢逞英雄裝好漢,一邊重重喘著粗氣,一邊忙不迭地點頭。
藺效再次開口:「何遠道,蜀州人士,善制各類奇毒,江湖人稱毒聖,近年來因被蜀中仇家追殺,你逃至長安,以在西市開酒肆做掩護,暗中重操舊業,販賣你所釀製的各類毒酒毒!葯,我說得可對?」
「是。」所有底牌都已被對方摸的一清二楚,饅頭老闆,不,應該說是何遠道,整個人如同霜打了的茄子,徹底蔫菜了。
藺效繼續:「近兩月以來,你曾將百花散賣給過何人?」
百花散便是當日大理寺那幫匪賊所服毒!葯,此葯無色無味,服藥後常無癥狀,並不會立即發作,只有在激烈打鬥或運用內力後才會催發毒性,中毒者五臟六腑盡皆腐爛,神仙無救,是以得名「百花散」。這葯並不罕見,坊間偶有流傳,故而在大理寺屍檢那幫匪賊的屍體後,便立即檢出他們所中的毒!葯乃是「百花散」。
何遠道露出思索的表情,沉吟道:「近兩月來我處買毒!葯的人雖多,買百花散的人卻寥寥無幾——」
餘光瞥見藺效身形微動,以為他又要給他用刑,嚇得忙直起身子道:「我想起來了,上個月深夜確是有一位男子來我處買葯,但他頭裹長巾,聲音也並非用的本音,是以我雖然有意探知對方的來歷,最後卻也——」
藺效見狀,冷冷地對常嶸使了個眼色,何遠道頭皮一麻,忙狠狠甩自己一個耳光,急聲道:「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那人出店之後,我曾偷偷跟了他一段。那人一直走到西市街尾處,見身後無人,這才將兩個胳膊上包著的布套摘下,我恍惚看見——那人的左手,只有四指。」
見藺效未置可否,何遠道指天發誓道:「其他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百花散因所需藥材種類繁多,所需成本不菲,賣的價錢可謂天價,一年最多賣給一兩個主顧,所以每回來店裡買百花散的主顧我都格外留心。」
藺效似乎對何遠道的行事風格知之甚詳,知道他斷不會不追究買家的底細,便又問:「你可知那人家住何處?」
何遠道搖頭:「我跟蹤他出了西市,路邊早有一輛馬車候著他了。我見馬車旁有好些護衛,怕暴露了行蹤,只好作罷。不過那馬車行走穩固,又甚為寬敞,不像尋常人家所用之物,加上那幾名護衛又都內功深厚,我猜,那男子多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何遠道還要繼續往下說,譚啟忽從門外進來,走至藺效身邊,附耳說了句什麼。
何遠道偷眼看過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彷彿剛一聽完手下的回報,錦衣公子原本平靜無波的眸子就起了微瀾,清冷的神情也瞬間柔和了不少。
他正暗覺奇怪,就見那錦衣公子倏的起身,吩咐他身後那兩名年輕護衛道:「將他送至大理寺。」
利落說完,提步便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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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離開馮府之前,沁瑤特意跟馮伯玉打聽了小重山舞姬柔卿買耳墜的那間首飾鋪子的地址。
回來後輾轉了一夜,沁瑤決定去那家鋪子親眼瞧瞧。吃完午飯,沁瑤只說要回青雲觀一趟,徵得了母親同意,便跟阿寒從瞿府出來,兩人直奔西市。
西市與東市相比,所埠商品更為繁雜,從貴到賤,一應俱全。沁瑤和阿寒被滿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散了好幾回,才終於在西市盡頭一條不起眼的窄巷內找到他們要找的那間鋪子。
門口停著一溜或低調或氣派的馬車,與店鋪門口灰撲撲的門臉極不相稱。
「潤玉齋——」沁瑤生怕自己弄錯了,抬頭仔細打量了鋪子招牌好一會,才對阿寒點頭道:「多半就是這了。」
兩人進得店內,這才發現鋪子雖然外表看著不起眼,內里卻裝飾得貴而不俗,比之名聲在外的摘星樓來絲毫不差。摘星樓近年來日漸浮誇,店內恨不能連一桌一椅都鑲金砌玉,造作得厲害,這潤玉齋卻布置得處處雅緻,雖是首飾鋪子,難得還透著一股書卷氣。
店家一見沁瑤和阿寒進來,便露出個極歡悅的笑容,迎上來笑道:「歡迎光臨,敢問二位今日是來做首飾還是取訂好的首飾的?」
沁瑤努力做出一幅老練的模樣,一邊打量店內裝飾,一邊閑閑往內走:「我聽一個友人說你們鋪子做首飾做得極好,只要畫了樣子給你們,什麼稀罕首飾都能做得出來,可是如此?」
店家毫不遲疑地點頭,笑道:「小娘子這話著實不差,咱們東家祖上便是做首飾的匠人,造首飾的手藝那可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只要您能說明白您想要什麼樣的首飾,就基本沒咱們店裡匠人做不出來的。」
沁瑤含笑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箋,展開給店家看:「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前些日子曾見人戴過一副耳墜,極合我的心意,可我輾轉找了好些首飾鋪子,都沒能找到一模一樣的款式,不知貴店能否照著這紙箋上的樣子訂做一副?」
店家低頭往紙上一看,略怔了征,道:「可是巧了,您這紙上畫的耳墜正是出自咱們店家之手,我記得前些日子還有一位年輕郎君來店裡打聽過這副耳墜呢。」
說著,用手在頭頂處一比量,道:「那小郎君大概這麼高,生得可俊了。」
沁瑤知道店家說的多半是馮伯玉,忙接話道:「可見這耳墜做得精妙非凡,所見者都過目不忘。」又做出一副急於求得心頭好的模樣道:「既然是貴店所出,想必再造一副同樣的耳墜不算難事,這樣吧,今日我便下訂,等你們做好了,我再上門來取貨。」
店家為難地笑道:「這位小娘子,實不相瞞,這副耳墜的模樣倒不算難做,但難得的是這造耳墜的石頭,要做出雨滴惟妙惟肖的意態,非碧紋水晶不能得,您想必也知道,這碧紋水晶可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鄙店這麼些年都只見著過一塊,還是當日那位訂耳墜的小娘子自己拿到店裡來的。得了她這塊碧紋水晶,咱們東家才做出了那般別緻的耳墜。所以,您要想做出一副一模一樣的,得先尋一塊碧紋水晶才行。」
沁瑤心中咯噔一聲,原來那副耳墜竟是用碧紋水晶做的,也難怪能於暗夜中綻出那等惑人的光彩了。可柔卿不過一個小重山尚未贖身的舞姬,平日想偷藏些梯己恐怕都殊為不易,究竟從何處得的碧紋水晶呢?
更怪異的是,這樣一塊罕見的寶石,到了尋常百姓手裡,莫不欣喜若狂,珍而重之,乃至當作傳家之寶世代相傳,可柔卿竟然隨意拿來做耳墜——
正想得出神,身旁阿寒拉了拉她的衣襟喚她:「阿瑤,阿瑤。」
沁瑤抬頭,便見那店家正一臉窘色地望著她,原來他方才唾沫橫飛地跟她說了好些話,沁瑤卻全沒聽見,完全視他於無物。
沁瑤忙訕訕一笑,道:「抱歉抱歉,我方才盡顧著想去何處弄一塊碧紋水晶來才好,沒注意聽你說話,您方才說到哪了?「
店家臉上重又浮現歡愉的笑容,領著沁瑤往一旁的壁閣前走:「像您這般有眼力的買主,這年頭可不多見了。雖然您要的那對耳墜鄙店暫時沒有,但鄙店尚有許多樣式新奇的首飾,全都是長安城獨一無二的,小的敢跟您保證,出了鄙店,您絕對找不到重樣的。」
沁瑤正好還有好些話想跟店家打聽,便由著他引著自己到了壁閣前,道:「難得見到那般有眼緣的首飾,可惜卻求而不得。對了,你方才說訂首飾的那位小娘子是自己拿了石頭來店裡訂做的?不知她是否還在你們店做了別的首飾?」
店家一邊將壁閣上陳列的幾個雲水紋花梨木首飾匣子拿下來,一邊道:「那位小娘子以往來過好些回,模樣俊俏,說話又輕聲細語的,十足十的大美人。她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攜了同伴,但多數時候都是只看不買,您也知道,咱們店裡的首飾好是好,但這個價錢實在是……」
實在是太貴,沁瑤瞥一眼首飾上標著的價錢,在心裡暗暗接話。
彷彿聽到了沁瑤的腹誹,店家世故地一笑,接著方才的話頭道:「所以後來那小娘子突然拿了一塊那樣稀罕的石頭來店裡做耳墜,我還有些納悶呢。不只如此,當日她還在咱們店裡買了好些首飾,像是一夜之間變得闊綽了似的,出手好不大方。」
一夜暴富?沁瑤眉頭蹙起,莫非她和馮伯玉猜得沒錯,柔卿等人的死果然與某位長安權貴脫不了干係?
店家這時將幾個首飾匣子擱在桌上,在沁瑤眼前一一打開,道:「這幾樣都是咱們東家這些日子新做的首飾,都新鮮熱乎著呢,您看看可有入得了您眼的?」
沁瑤低頭一看,便見幾個匣子內盛放著形狀各異的首飾,有翠綠欲滴的翡翠蝴蝶,有紅瑪瑙嵌的珠花,有拇指大的東珠做的耳墜,每一樣都流光溢彩,匠心獨具。
最別緻是其中一枚梅花簪子,不知用什麼材質所致,通體晶瑩清透,五枚花瓣雕刻得極其逼真,當中一點粉色花蕊纖毫畢現,跟雪白簪子相映成趣,真真是巧奪天工。
饒是沁瑤素來不熱衷珠寶首飾,也不免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嘆聲,拿起簪子細細打量起來。
店家對沁瑤的表現並不陌生,幾乎每一個看中某樣首飾的女子都會流露出這種神情,他得意地一笑,道:「如何?這枚簪子叫雪中尋梅,據東家說,是取意於本朝孟大詩人詩中意境,材質用的是東海寒玉,這種寒玉極為珍惜難得,多年來鄙店也就得了巴掌大的一小塊,東家想著做鐲子太小,做耳墜又太可惜,便做了簪子。您來得巧,這簪子今日才擺出來,若您明日來看,準保已經賣了。」
誠如這店家所料,沁瑤確實看上了這枚簪子,拿在手上簡直愛不釋手,可她不必問價錢,也知道這等名貴飾物必定價值不菲,遠遠超出她的承受範圍。
摩挲了好一會,她割肉似的將簪子放回匣子,故作淡然道:「唔,還算不差,但還比不得那對雨滴耳墜。」
說著作勢欲起身,道:「也罷,既然那對耳墜需得碧紋水晶才能打造,我便試著去尋尋看,若真尋著了,再來貴店做耳墜吧。」
她明明什麼也不買,卻還東拉西扯了那麼久,眼下甚覺可恥,便準備腳底抹油,做全面的撤退。
店家仍不死心,試圖阻攔沁瑤道:「您請留步,我這還有一樣首飾您沒過目呢,您且看一看,說不定會合您的心意。」說著轉身,從壁閣上最上一層架子上取下一個紫檀木匣子,小心翼翼打開匣蓋。
裡頭卻是一串鮮紅欲滴的紅珊瑚項鏈,乍一眼看著無甚特別,離得近了,才發現每一顆珊瑚珠子俱被雕成玉蘭花模樣,雕工繁複,極費心思。
「這可是咱們東家為店裡的老主顧畫了樣子定製的,這個成色的紅珊瑚可不多見,您若是喜歡,咱們店裡還有一串胚珠,雖不能做一樣的,但可以畫了別的樣子給您定做。」
確實不差,但依然比不上那根雪中尋梅,沁瑤意興闌珊地笑了笑,搖搖頭,忍不住重又拿起雪中尋梅簪在掌中把玩起來。
店家察言觀色,低笑道:「我看這根簪子您著實喜歡得緊,別怪小的沒提醒您,鄙店的首飾可都只有獨一份,錯過了可就再沒有了。」
沁瑤簡直恨不得給自己念一段清心咒,將腦子裡不該有的想頭通通驅散出去才好,剛要義正嚴辭地起身告辭,身旁一直默不作聲的阿寒忽道:「咦,那是不是瀾王世子?」
藺效今日穿一件皂色長袍,腰間系著根玉色絲絛,頭上未束冠,只一根烏木簪,一身裝扮利落雅緻。
沁瑤是意外,起身打招呼道:「世子,你怎麼會在此處?」
藺效走近,先對阿寒點點頭,隨後看著沁瑤解釋道:「我恰好在西市辦案,聽手下說你在附近,便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你。」
說著,目光落在沁瑤手中的梅花簪,柔聲道:「來挑首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