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初月站直身子, 理了理身上皺巴巴的裙裳, 渾然不覺自己的狼狽, 輕聲給藺效見禮道:「馮氏初月見過公子。」
說完, 一臉希翼地看著沁瑤, 像是在等著沁瑤為她做引薦。
沁瑤自初見馮初月, 已經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 早對她建立起了厚厚的防禦機制。可以說,不管馮初月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舉動,沁瑤都不會覺得意外。
眼見她頻頻對自己示意 , 沁瑤豈能不明白她想做什麼,但沁瑤下意識地覺得藺效不比夏荻之流,不但不會受用對方的主動攀扯, 說不定還會生出惡感。明顯是兩邊都不會討好的事, 她何苦作筏子。
於是只管緊緊閉著嘴巴,裝作看不到馮初月拋過來的眼風。
藺效自乍然看到馮初月以這等狼狽的姿態從供桌下鑽出來, 便隱約猜到了她的來歷, 想著今夜沁瑤無故失蹤, 只怕跟這位馮小姐脫不了干係, 心裡不免生出一陣嫌惡, 極為冷淡地點點頭,便不再看馮初月。
馮初月沒能從沁瑤嘴裡探聽到藺效的底細, 不免有些失望,對藺效寡淡的態度倒也不以為忤, 只偷偷不住眼地打量藺效, 見他從衣到袖,無一處不精緻華貴,腰間一塊麒麟美玉,更是明潤瑩澤,絕非凡品,便猜到藺效恐非尋常的世家公子,沒準還是宮裡頭的王爺哩!
只是不知這樣的人物,怎麼就跟阿瑤認識了?
她隱含羨意地看著沁瑤,想起上回在靖海侯府門前遇見的夏公子也是呼前擁後、周身貴氣,不免對沁瑤生出刮目相看之感,暗下決心,往後一定要跟沁瑤常來常往,也好順便多結識些長安城裡的貴人。
沁瑤哪有功夫揣摩馮初月的那點小心思,全副心神又放回殿中的戰況,羅剎暫時被緣覺和師父縛住,但渾然不像靈力受損的模樣,殿中的陰寒之氣未有稍減,它甩動起鬈尾來依然威風凜凜。
沁瑤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羅剎怎麼都是鬼中將軍,能令天下惡鬼都臣服於其腳下,可見其靈力之強。要將其降伏,恐怕絕非尋常陣法和法器能為之,少不得是一番惡戰。
她回頭見馮初月仍光著眼睛打量藺效,一點沒注意到殿中愈戰愈激烈的戰況,只好冷著臉對她道:「阿月,你仍回方才的桌下躲著,我給你在外設個結界,你藏在裡頭不要出來,免得被羅剎的陰氣所殃及。」
馮初月轉臉看向殿中那個似猿非猿的巨型怪物,臉色嚇得一白,哪還顧得上藺效,一點也不含糊地點頭道:「好,我仍回去躲著,阿瑤妹妹,煩你幫我把那個什麼結界多設幾層啊。」
轉身提著裙子仍又鑽回供桌下,順手還放下了桌幔。
藺效:「……」
沁瑤異常服氣地點點頭,也不耽擱,上前給她封了結界,免得羅剎萬一在殿中亂竄殺人,她和師父他們還得分心去保護馮初月。
羅剎被無涯鏡和緣覺師徒念經聲弄得愈來愈狂躁不安,身子被牢牢定住不能動,一雙碧瞳兀自四下亂掃,忽一眼瞥見那邊靠在殿柱上面如死灰的秦征,碧瞳中幽光一閃,右爪的一趾不動聲色地勾了勾。
沁瑤這會正忙著幫藺效將昏迷不醒的常嶸拖到一個較為安全的位置,好施法將他喚醒。
羅剎惑人的手段遠非尋常邪祟能比擬,除了心性極其堅定之人,輕易不能與其對抗。而一旦人被魘住,常常會沉浸於幻境當中,或悲痛傷心,或狂怒憤懣,完全不能自拔,時間長了,往往會傷及五臟六腑,因此需得儘快將他從夢魘里弄醒才行。
將常嶸拖到一邊的殿柱前,安置好以後,沁瑤和藺效剛直起身子,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齊齊抬頭一看,就見原本捆了秦征的殿柱前竟然空無一人。
兩人猛的怔住,轉頭看向殿中,便見秦征不知什麼已經鬼魅般地走到了心無旁騖的清虛子身後,正要從背後偷襲他。
沁瑤肝膽俱裂,駭然喊道:「師父,小心——」
藺效面色一冷,忙奮力擲出手中長劍,赤霄發出一聲劍鳴,以萬難抵擋之勢破空而去,眼看便要將秦征刺個對穿,秦征卻猛地從清虛子身後竄起,低吼一聲撲向殿中的羅剎,「我跟你拼了!」因這一避,赤霄便與他擦肩而過,釘在他身後的殿柱上,劍聲顫動,猶自發出嗡嗡劍鳴。
秦征本就天賦異稟,加上自幼苦練,常年征戰,內功修為可謂深不可測,羅剎猝不及防,竟被他給撲了個正著。秦征似乎將滿腔恨意都泄諸於羅剎身上,手中沒有兵器,便張嘴死死咬住羅剎巨爪,撕咬半天,竟讓他將巨爪咬出一個口子,順著嘴角溢出濃綠色的汁液。
羅剎斷想不到秦征竟沒受它的蠱惑去攻擊清虛子,轉而來對付它,怔忪了一會,隨即被爪上的劇痛激得狂怒不已,它怪嘯一聲,高舉起另一爪,重重拍向秦征的後背,震得其五臟六腑皆碎,再將其狠狠甩開。
秦征如同斷線風箏一般飛出,遠遠跌落到偏遠的角落裡。
沁瑤一驚,忙奔上前察看,就見秦征面色晦暗至極,嘴角不斷往外溢著血沫,瞳孔散大,已然油盡燈枯。
似乎察覺到沁瑤的注視,秦征微微轉動眸子,吃力地開口道:「呵,瞿小姐——」
沁瑤見他似乎有話要說,雖然仍對他有戒備,但眼見他已無暴起傷人的能力,遲疑了片刻,到底蹲下身子,淡淡道:「你有什麼話想說?」
秦征無神地盯著昏黑的殿頂,似乎極力想要穿透殿頂,看向悠遠的某處,默然了一會,嘶聲道:「用你們道家的話來說,像我這樣虐殺無辜的惡人,是不是再也沒有資格重回六道輪迴了?」他聲音如同一把破裂的胡琴,撕扯暗啞,極為難聽,哪裡還有半點當初低沉清澈的痕迹。
沁瑤聽了這話,雖然深惡此人所為,終歸還是含了一絲悲憫,未能決絕地說出一個「不」字。
秦征沒等到沁瑤的回答,嘴角扯動,露出個淡如輕煙的笑,正好藺效這時走到沁瑤身旁,蹲下身子察看他的情形,他怔了怔,儘力調準焦距,看向眼前一對金玉般的少男少女,微微點了點頭,道:「你們二人倒是相配。我跟蕊珠成親的時候,也是跟你們差不多大年紀。」
沁瑤和藺效同時一怔,見他眼中竟是濃濃的羨慕之意,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秦征轉動眼珠,復看向殿頂,幽幽道:「我跟蕊珠青梅竹馬,一處長大。成親那日,我看著蕊珠坐在青廬里的模樣,還以為世上再找不到比我更稱心如意之人了,可誰知,我和她的緣分竟這麼短——」
沁瑤見他氣息越來越微弱,猛然想起早前的疑惑,忙低聲道:「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幫手?那人是誰?」
秦征恍若未聞,少頃,嘆息道:「如今我只恨被羅剎利用亂殺無辜,不但未能召回蕊珠,還得了個死後下地獄的下場,恐怕,往後再無機會重入六道輪迴,去找尋蕊珠了……」
話未說完,他嘴角的血沫忽化為一股濃濁的血流,剩餘的話語悉數被淹沒在喉嚨里。
他無神地看著殿頂,眼中光亮漸漸暗去。
沁瑤知道他即將咽氣,若在往常,她少不了為逝者念一段往生咒。可秦征這等罪孽深重之人,不說她不願,便是念了,也不過多此一舉,毫無用處。
秦征似乎不堪重負,眼皮緩緩閉上,忽然間,彷彿見到了什麼極之快樂的景象,眼睛又驟然瞪大一瞬,連原本慘白如紙的臉色似乎也隨之一亮。
但這光亮不過持續一會功夫,便如燭火被吹滅,隨即陷入永恆的黑暗。他早已渙散的眼珠定定地固在眼眶中,再也不動了。
沁瑤望著秦征的遺體好一會出神,心緒複雜至極,此人直到臨死都不曾對幾名枉死女子表達愧意,只心心念念自己不能再與亡妻相見,可見其心性涼薄自私,實非善類。到最後,落到這樣一個下場,倒也委實不算冤枉。
只不知為什麼仍覺得一股濁氣憋在胸口,讓人如鯁在喉,好生難受。
藺效見沁瑤臉色難看,以為她到底年紀太輕,見不慣這樣的場面,忙拉了她起身,欲要說話。
這時羅剎忽然發出一聲極為凄厲的怪叫,整個廟殿隨之一震。
藺效和沁瑤猝然回頭,卻是羅剎再也抵擋不住清虛子等人的夾擊,五內俱焚,胸口劇痛難言,少頃功夫,竟「唰」的一聲,胸腹處生生綻出一個一臂長的傷口。
它連聲怪叫,陰力驟然暴漲,竟掙脫無涯鏡的束縛,生生往前移動了數寸有餘。沁瑤心中一緊,往殿中一看,便見緣覺身後一名弟子似乎已經功力不繼,身子搖搖晃晃,眼看著便要倒下。
阿寒見狀,忙奔到那和尚身後,以掌抵住其背,給那名和尚輸送內力。
清虛子猛地睜眼,對沁瑤暴喝道:「阿瑤,羅剎已然皮開肉綻,速速放噬魂焚其陰魂!」
沁瑤忙應一聲,驅動內力,放出三條火龍,她雖然功力未曾恢復,但歇了好了時候,火龍已較前明亮了許多,龍身動作昂然有力,迅速游移到羅剎身前。
三條龍繞著羅剎身子轉動一圈,便依次鑽入它胸腹處的傷口。
便聽羅剎發出一聲天崩地裂的怪叫聲,整個山廟彷彿都有往下塌陷之勢,眾人腳下顛簸不已,地面眼看著便要裂開坑口。
可眼下人人都在全力以赴對付羅剎,無人能分出多餘的注意力,只唯恐降服不住羅剎,反被它反噬。
雖有噬魂焚身,羅剎陰厲的長嘯聲卻延綿不絕,穿透力極強,連聲震蕩,遠遠傳出殿外,送往長安城外的各個山頭。
若讓它這樣長嘯下去,非再次引來百鬼夜行不可,沁瑤等人心中不免發急,有心制止羅剎召喚百鬼,卻再也騰不出多餘的功力,惟有硬著頭皮與羅剎硬扛,以求速速將其收服。
忽聽「噗——」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破皮入肉,羅剎原本高亢的聲音竟隨之一默。
眾人錯愕抬頭,便見藺效不知什麼時候竟繞到了羅剎身後,正用手中的赤霄將羅剎的身體整個貫穿。
他似乎還擔心羅剎死得不透,又冷冷地極力轉動劍身,將羅剎的五臟六腑絞了個稀巴爛。
羅剎不敢置信地看著從自己肚子里鑽出的銀晃晃的劍尖,僵著身子怔立片刻,終於轟然倒地,碧瞳中的幽光微微動了動,終於熄滅,
三條火龍見狀,似乎精神隨之一振,繞著羅剎蜿蜒盤旋,猶如捕食獵物的兇手,一眨眼的功夫,便將羅剎焚了個乾乾淨淨,連個骨頭渣都沒留下。
清虛子和緣覺畢竟年事已高,經這一番惡戰,俱都到了虛脫邊緣,各自長嘆口氣,便軟軟地委頓在地,竟是昏了過去。
沁瑤見狀,顧不得自己也神困體乏,忙要跑到師父身邊照料,誰知剛跑兩步,便眼前一黑,頹然倒在了地上。
她早已苦撐了好些時候,這時功力幾乎消耗殆盡,眼見羅剎終於被消滅,一時放鬆,便再也支撐不不下去了。
恍惚中彷彿有人將她穩穩噹噹地抱起,她意識混沌,但直覺這人的胸膛十分可靠,便放縱自己將頭靠在他懷裡,任潮水般襲來的困意將自己包裹。
只是這個人雖然動作輕柔,但懷中似乎藏了什麼東西,走動間,那東西不時硌一硌她的臉頰,擾她得不時皺眉。
她迷迷糊糊地想,這人不知是誰,真是奇怪,為何好端端地往自己懷裡放一根簪子,等醒來之後,非得好好問問這個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