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的梆子響了起來, 永壽宮厚重的宮門悄悄落了閂。
怡妃散著如雲的秀髮坐在妝台前, 一邊緩緩用手中的珍珠嵌象牙梳子梳著長發, 一邊望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容顏十年如一日的嬌妍, 歲月未曾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迹。
想起白日的事, 她臉龐籠上一層愁雲, 對著鏡子梳妝半天,身子如同定在凳子上,半天沒挪動分毫, 連皇上何時從凈房出來了都不知道。
等身邊婢女悄聲提醒她,她才如夢初醒,忙將手中梳子放下, 快步迎到皇上身前。
「皇上。」她接過宮人手中的巾帕, 親自替皇上絞發,帕子上熏著皇上慣用的紫述香, 拭發時便會沾染到皇上身上, 這是皇室獨有的熏香手法, 自然清淡, 留香長久卻不著痕迹。
她聞這香味已聞了整整二十年了, 從當年第一回在雲隱書院初見,到後來的魏王府, 乃至如今的永壽宮,只要這個男人所在之處, 便無處不縈繞這若有若無的繁香。
拭乾了發, 怡妃開始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替皇上攏發,相處二十年,她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這男人的身上,清楚地知道怎樣取悅這男人,在她的撫弄下,不過一會功夫,皇上緊繃的肩膀便松馳了下來。
「皇上。」她輕柔地將十指按上皇上的後頸,順著那突起的骨節緩緩往下推按,這是余若水教的推經活絡的法子,最能寧神明目。
「剛才您跟米公公所說的可是真的,太子難不成真看上了阿媛不成。」見皇上顏色和悅,顯見得心情不錯,她到底沒忍住,問出了這幾日早就想問的問題。
宮裡沒什麼事能瞞過皇上的眼睛,可她卻是這兩日才得著消息,這消息太過讓她震驚,她急於向皇上求證。
皇上半眯著眼睛,情緒一如她所料的那樣和緩平穩,只鼻子里嗯了一聲,「怎麼?對這孩子不滿意?」
怡妃強笑,「怎麼會?靖海侯府百年將門,秦征是不世出的英雄豪傑,就連秦夫人也是正經八百的侯門貴女,有父有母如此,阿媛倒也不算辱沒了太子妃的身份。只是……」
她小心翼翼地留意著皇上的神色,試探著道:「只是性子到底怯懦了些,論沉穩、論歷練,跟您上回相中的王尚書家的王四小姐比起來,到底遜色了幾分。如您所說,太子妃的人選事關國體,這事是不是還得再商榷商榷?」
皇上睜開眼睛,「王四小姐是閨名叫王應寧的那個嗎?」
怡妃含笑道:「可不是叫王應寧!那孩子,真真出色,模樣生得好不說,行事又大方文靜,處處穩穩噹噹的,看著就讓人喜歡。記得您上回跟王衛廷輾轉打聽了一回,聽說王尚書也極為願意,妾身原以為會定下王小姐無疑了,怎麼後來又沒有下文了?」
皇上瞥一眼怡妃,見她眉飛色舞的,微訝著搖頭笑道,「你啊你啊,朕知道你待太子一片真心,所以才對他的親事這般上心,可你也太心急了些。」
怡妃臉色微僵,旋即露出個傷感的表情,「阿蕙妹妹去的早,只留下了攸郎這一個孩子,妾身就算不為了替皇上分憂,便是為著當年跟阿蕙同在雲隱書院讀書的同窗之誼,對太子也少不得掏心掏肺,盡心竭力地關懷照顧。「
皇上長嘆口氣,看著怡妃點頭道:「你這些年做得極好,朕知道你不容易。」
怡妃眼圈一紅,垂眸接受這份肯定,「皇上謬讚了,這都是妾身該做的,只要皇上不嫌妾身僭越便好。」
見皇上沒有接話的意思,怡妃重新替皇上攏發,話題仍盤桓在太子妃人選上,「皇上,雖然您說要讓幾個孩子的親事都做到兩情相悅,可太子到底太年輕,他們這些少年人又都沒個長性,眼下他是喜歡秦小姐不假,可沒準明年見了旁的女子,對秦媛又淡了。若您由著他的性子,給他配個嬌滴滴的太子妃,往後過起日子來,說不得有多少不如意。依妾身之見,倒不如借這次秋狩,讓太子多跟書院里的孩子多接觸接觸,等過些時日,他心意依舊未變,仍非秦媛不娶,您再答應他也不遲。」
皇上擺擺手,「別人朕不知道,那個王應寧卻顯見都是不行了。聽說王尚書在她小時曾先後幫她訂過兩門親,兩門親事都是剛交換庚帖,小郎君便死了。正因如此,她小小年紀便落了個克夫的名聲,直到及了笄都尚未訂親。長安城裡跟王家門當戶對的人家,大多愛惜子弟,不敢冒險讓子弟娶有這等克夫名聲的女子,而差些的人家,王尚書又看不上,因而蹉跎至今,王小姐都尚未婚配。」
怡妃像是早已知道王應寧的情況,不但不覺驚訝,只強壓著不忿道:「記得皇上您上回也說這些話都是無稽之談,說實在的,像王應寧這樣的好孩子,當真打著燈籠難照,若因為這等空穴來風的傳言,您就將她排除在太子妃人選之外,妾身著實為太子可惜。」
皇上隱隱生出幾分不快,「你說的朕怎會不知道?不光如此,後來朕曾讓欽天監悄悄拿了王小姐的生辰八字跟攸兒的合過一回,卦相上卻是女克男、大凶。朕可以不信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但這欽天監卜出來的卦卻不由得朕不忌憚。」
「竟有這等事?」怡妃吃了一驚,呆了一會,好生失望地嘆口氣,「既是這樣,那萬萬不能再將王小姐配給太子了。」
皇上見怡妃依舊有些不甘心的模樣,又補充一句道:「更何況攸兒為著秦媛求過朕好幾回,他自小沒了娘,這些年七災八難地長大,歷來恪守本分,從未跟朕討要過什麼,頭一回開口,不過想要個合心合意的太子妃,朕又怎麼忍心拂逆他。」
怡妃聽了這話,涌到喉嚨里的話又咽了下去,默了好一會,才重新綻出笑容道:「皇上一片慈父心腸,所慮所言都極有道理,婚姻之事,自當講究個情意相投,是妾身短視了。」
雖這麼說,依然極其惋惜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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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瑤給阿翁請安回來,想起鬼劍士之事,在家待不住,便讓人給常嶸遞了話,說要出門一趟。
出門時,為了行動自如,沁瑤特讓采蘋給她找了身胡人衣裳換上,又將師父給她的羅盤揣在懷裡。
溫姑早前就聽藺效和常嶸說過,知道世子妃是青雲觀的俗家弟子,道術著實不差,年初世子和常嶸從莽山回來,便是多虧了世子妃相助才逃過一劫。
聽世子妃說要去青雲觀一趟,便忙著幫著她理衣裳套靴子,等收拾齊整了,這才送她出門。
出了瀾王府,沁瑤抬頭一看,果然常嶸等人在外候著,但為著避嫌,駕車的人仍是瀾王府一位上了年紀的鄒公公,常嶸等人則策馬隨行。
沁瑤穿著胡人衣裳,手腳比穿裙裳時更利索幾分,跟常嶸幾個打聲招呼,便跳上馬車。
驅車到了青雲觀,師父和師兄果然不在觀內。
沁瑤並不意外,鬼劍士和那幾位失蹤的小娘子到現在還沒有下落,師父他們近幾日為了找尋鬼物四處奔忙,必定早出晚歸,怎麼也不可能無所事事地待在觀里。
路過東市,沁瑤想起上回那獐子精,便讓停車,沿路找到上回發現那枯井的小巷,卻發現巷中靈氣涌動,早布下了佛家陣法,且靈力不弱,只要有妖物從井中出來,便會被陣法縛住。
沁瑤左右找了一回,沒看見大隱寺的和尚,想來有了陣法加持,無需守在此處,另去了旁處巡視。
沁瑤並不就此灰心,師父的羅盤能感知十丈之內的妖氣,她留在東市盤桓一回,若仍有妖物像上回那獐子精在東市出沒,有羅盤傍身,不至於毫無所覺。
常嶸等人跟在沁瑤身後,見她不知疲倦地在東市來來回回打轉,想起那回世子妃為了平康坊被害女子一案夜巡雙燕巷,雖知道世子妃是為了尋妖,仍有些哭笑不得。
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大圈,他們跟世子妃相處起來的情形還是跟當初一般無二,不是在她身旁幫著除妖,便是跟在她身後尋妖。
東市轉了三回,沁瑤一無發現,見時辰尚早,又讓驅車去西市。
直巡到日暮時分,沁瑤都沒感知到妖氣鬼氣,想著夜間若不早些回去,讓阿翁知道了不妥,只好令鄒公公駕車回瀾王府。
接下來兩日,因藺效仍在宮中輪值,沁瑤便仍舊一早從瀾王府出來,先去一趟青雲觀,沒找著師父和阿寒,便自動自覺去東市西市尋妖。
連續三日一無所獲,沁瑤雖然有些氣餒,可一想到明晚藺效便會出宮,心裡不免歡喜。
傍晚從東市回府時,便在馬車上琢磨明日該張羅哪些藺效愛吃的膳食,這些事雖然歷來由溫姑把關,可若能添些她自己的心意在裡頭,自然又另當別論。
細想了一回,想起上回回門時,母親做的魚鮓藺效似乎多吃了幾塊,暗忖,不如明日一早便歸寧一趟,向母親討教了做法回來,晚上給藺效烹上。
這樣喜滋滋地想著回了思如齋,剛換上衣裳,忽然院中丫鬟們一疊聲地請安道:「世子。」
她愣住,忙奔到窗前往外一看,果然瞥見一個月白色的高挑身影正穿過茶花叢,快步往台階走來。
笑意頓時從心底浮到沁瑤臉上,沒想到藺效竟然提前一日回來了。
她一刻也等不了,提裙便迎出去。
剛出內室,便一頭撞上堅實的胸膛,鼻端是再熟悉不過的乾淨味道,她顧不上疼,笑著抬頭看向藺效道:「你怎麼今日就回來了。」
藺效扶住沁瑤的雙臂,低頭端詳她一回,笑道:「明日要隨皇伯父去壽槐山秋狩,我回家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