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子時的梆子已然敲過, 太子卻仍沒有歇下的打算, 負著雙手, 心神不寧地在寢殿中來回踱步, 不時看一眼漆黑肅冷的殿外。
他不遠處站著一名宮人, 一半身子隱在黑暗中, 聲音壓得很低, 語氣卻透著諄諄善誘的意味,「太子殿下,娘娘這些年為您所做的一切, 不必雜家多說,想來您已然都清楚了。眼下絕不是心軟的時候,您的東宮之位是否能繼續穩坐下去, 就看今晚的部署了。上回娘娘還說, 那晚您當機立斷殺了秦女官,做得再果決不過, 免除了多少後顧之憂, 可見這人吶, 絕不能心軟, 一心軟, 說不得就會後患無窮,惹來無盡麻煩。」
「我倒不是狠不下心殺十一。」太子遲疑道, 「只是十一不比旁人,這些年頗得皇上信重, 咱們總要想辦法做得沒有痕迹一點, 才能不引來父皇懷疑。」
宮人冷漠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不屑,這孩子,枉費他阿娘費了這許多心思幫他上位,當真是太過優柔寡斷,眼下可是怕皇帝秋後算賬的時候?想法子儘快將知道當年之事的人統統滅口才是正經。
再猶豫下去,依照瀾王世子殺伐果斷的手段,這好不容易謀來的太子之位很快便會拱手讓人,而當年他們這些瞞天過海的人,一個都別想逃。
他不滿地看著太子,難道當年李天師所料的果然是對的?一個人的命數早已註定好,哪怕他再有本事,能夠逆天而為、替人改命,卻改不了命中的氣數。
前所未有的焦慮之下,他聲音失不自覺添上了一層尖利,「殿下,再久決不斷,事態變得更加不好掌控,瀾王世子不是坐以待斃之人,而瀾王只有世子這一個嫡子,斷然不會放任咱們對付世子,咱們要想反敗為勝,頭一件要做的便是狙殺他們父子二人。」
「可十一行事極有章法,又有父皇令牌在手,能調遣御林軍將士,此時恐怕早已有所防範……」太子仍下不了決心,他不怕爭鬥,卻怕失敗。
宮人委實看不上太子這副瞻前顧後的模樣,揚聲道:「難道殿下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您是正兒八經的太子殿下,更是皇上這些年視作眼珠子捧在手心長大的皇子,御林軍就算受藺效調遣,難道真敢對殿下有所不敬?更何況殿下手裡還握著折衝都尉府,手底下滿是精兵強將,論人馬,論名分,殿下怎麼都是個穩贏不輸的局面,您到底在顧忌什麼!」
顧忌什麼?太子焦躁地來回踱了兩步,猛地停下定定看向前方,自從他得知自己不是蕙妃所出之後,他在父皇面前便少了坦然和自在,肩上從此多了份無形枷鎖,幾乎沒有一夜能睡得安寧,惟恐有朝一日露陷,會被父皇從雲端打到泥中。
有幾回想到驚懼之處,他甚至暗恨永壽宮那位他所謂的親生阿娘,恨她為何要替他謀奪這樣一份不屬於自己的名分,將不知情的他架到火上烤,弄得他騎虎難下。
他不喜歡過殫精竭慮的生活,父皇這些年為他斬除了一切荊棘,為他鋪好了繼位之路,他是那樣的名正言順,根本不需像父皇那一輩的皇子那般爾虞我詐,只需等待適當時機,便能好整以暇從父皇手中接過這掌管天下的玉璽。
可如今,他原以為是庶母的女子卻跑過來告訴他:他擁有的一切都建立在鮮血之上,他需得如她那般一樣,不斷揮動地獄之刃,方能維持眼下的地位和安寧。
為了此事,他親手殺死了他心愛的女子,如今又要對付他的手足,往後恐怕還會不斷被逼著做些違心之事。
他甚至有個不敢深想下去的猜疑,怕他有一日會徹底厭倦了這等遮遮掩掩的生活,轉而將刀尖對向疼愛了他二十年的父皇。
「太子殿下!」那宮人耐心已然告罄,再次出聲提醒,「吳王殿下到現在還未進宮,如今拿主意的人只有您一個,您再這麼猶豫不決,咱們恐怕真得被瀾王世子一鍋端了!」
太子極力甩了甩頭,將腦中那些不合時宜的雜念甩開,「準備下去,我這就出宮去找折衝都尉府的金將軍,另拿了我的令牌,派人快馬去迎夏荻,他麾下兵馬出自折衝都尉府,皆需聽我號令,讓他莫在路上延誤,速速回長安與我等接應。」
宮人見太子總算上道了,不動聲色露出一點笑意,自下去安排。
剛走到殿門,有位小宮人進來低聲稟告道:「皇上剛才又夢魘了,說是夢到了蕙妃娘娘,不出具體夢境如何,驚出了一身冷汗,怡妃娘娘怕皇上魘住,損耗了心神,已傳了余若水給皇上診視。」
那宮人跟太子對視一眼,見太子又露出舉棋不定的模樣,像是猶豫要不要去看看他父皇,語帶告誡道:「殿下,別忘了雜家剛才跟您說的話,眼下哪樁事輕,哪樁事重,想來不必雜家說,您自己也能掂量得出。」
太子不敢再蹉跎時間,邁開步子下了台階,往殿外走了。
那宮人見太子走了,沉了臉色,往永壽宮的方向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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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覺剛探了一截身子到井中,忽聽底下傳來細微動靜,他身形一滯,往下一看,便見暗道門有開啟的架勢。
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藺效回來了,他不敢再往下走,輕手輕腳出了井,緩緩抬手,擺出個防守的姿態。
清虛子也聽到了聲音,抽出拂塵,警惕地站在原地,緊緊盯著井口。
沁瑤剛好穿了皮裘出來,見狀,忙快步走到井旁,斂聲屏息往井內看,不一會,便見常嶸撐住井沿,從井中一躍而起,身後還跟著魏波等人。
見著沁瑤,常嶸顧不上行禮,急聲道:「世子妃,書院里那邊已經安排妥當,今晚需得借破陣需得引蛇出洞,世子特命我等來接你們回長安。」
「引蛇出洞?」沁瑤驚訝道,難道藺效已然猜到那位怡妃身邊的異士是誰?
「路上再跟您解釋。」事情已經迫在眉睫,眼下實在不是交代來龍去脈的時候,常嶸又對一旁的清虛子和緣覺道,「道長,方丈,事不宜遲,請您二位還有世子妃,速跟我等去書院。」
沁瑤不再拖延,裹緊外裳,回屋取了些剛畫好的符,又將噬魂鈴從袖中取出戴在脖子上,準備妥當,回到院中,卻見師父和緣覺又站著不動。
兩個人緊緊盯著常嶸,問他道:「世子是打算真破陣還是假破陣?可有提到阿寒?他是繼續留在密宅里,還是跟咱們同去?」
阿寒聽到這話,忙從屋內奔出道:「師父,阿瑤,方丈,我要跟著你們一起去。」
「是真破陣。」常嶸肯定道,「世子說了,那人和怡妃太過狡詐,輕易不會留下把柄,唯有書院里的陣中陣是他們不得捨棄的要害,就算知道是刀山火海,那人也不得不現身,想法設法前來阻止咱們破陣。」
沁瑤等人聽了這話,都在心裡暗忖,這的確是既直接又有效的法子,又順便能提前鎮壓女宿,可是怡妃勢力不寡,太子和吳王麾下也有不少人馬,若那人前去書院護陣,怡妃定會派足兵馬護住那人,他們貿然前去,破不了陣不說,甚至會被怡妃一舉擒獲。
不知藺效可有足夠的能力與之匹配?
可沁瑤也知道,藺效向來審慎,既能做出這個安排,只能說明他已做好了周全的準備。
「好,我們這就走。」緣覺和清虛子看一眼茫然無措的阿寒,當機立斷引著他到了井邊,沁瑤愣了一晌,也緊跟而上。
幾人先後下了暗道,沁瑤走著走著,先前的忐忑逐漸落為堅定,今晚勢必是一場惡戰。
往前走,也許可見曙光,若是一味徘徊不前,恐怕就真的只能永遠湮沒在無邊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