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司聯署問案,通常只受理複審,然而這次帝陵金井出水事關重大,而且牽涉多個衙門,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卿受皇命會審此案,一時風言***傳遍京師。
刑部右侍郎魏紳將楊凌、倪謙等人剛剛押至刑部大牢,工部尚書徐貫、禮部尚書王瓊便得訊來到刑部拜訪,二人雖不談及涉案諸人的案情,卻大肆鼓吹龍脈受損危及社稷的緊要以及皇上對此事的重視,聽的刑部尚書洪鐘心中惴惴不安。
關進牢中的這幹人等涉及多個衙門,最叫他頭疼的便是有司禮監的人和皇上御前紅人楊凌在內,他一時揣磨不透聖意到底要嚴懲到什麼程度,心中正不知所措,如今聽了兩位尚書大人的話,好似迷途中點亮了一盞明燈,頓時以為有了主意。
刑部右侍郎魏紳將楊凌等人卸下囚車,親自送入大牢,安排妥當後剛剛走出獄門,便見兩個錦衣官校拿著公文正與牢頭爭執,魏紳立即急步趕過去問道:「甚麼事在刑部大牢前爭吵?」
牢頭躬身道:「魏大人,這兩位是鎮護司掌刑百戶,要提審帝陵案疑犯」。
魏紳向那兩位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百戶瞧了一眼,二人見是名震京師的直吏魏紳,氣焰便不敢再向對著牢頭時那般囂張,一個錦衣衛百戶上前施禮道:「下官崔緹,見過魏大人。大明律。凡屬觸犯皇帝陛下和牽涉到朝中官員們的案件,鎮撫司有訊問乃至拷打之權。不過既然皇上已將此案交付三法司,我們鎮撫司不再爭審便是,可是我們卻要旁聽此案,無論提審、刑訊囚犯,還請大人及時告知我等出席。」
魏紳對錦衣衛地跋扈早有不滿,聞訊大怒,說道:「此事雖涉及帝陵和皇家,卻是官員舞弊貪污所致,與謀反大案無關,況且皇上已將此案全權交付三法司。錦衣衛也能插手么?」
崔緹皮笑肉不笑地道:「大人職責所在,自該秉公辦理。可這也是錦衣衛的職責,皇上旨意上可沒說不許錦衣衛督察此案。」
魏紳仰天打個哈哈,一捋長須道:「戴義是司禮監的人。誰不知道錦衣衛與司禮監東廠形同一家,請轉告提督張大人和鎮撫使牟大人,還是避避嫌疑的好!」魏紳說罷拂袖而去。
兩位錦衣百戶走到階下望著魏紳背影,拿這老頭子一時也沒了招兒。崔緹皺著眉頭道:「刑部將案子發由魏判官掌理,恐怕要令鎮撫使大人為難了,這老匹夫連皇親國戚都不放在眼裡。豈會在乎我們?」
另一個錦衣百戶黃子維笑道:「崔兄,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洪鐘那老傢伙謹小慎微,最是見風使舵,咱們直接將貼子呈給他去,諒他不敢拂了牟大人面子。」
不料洪鐘自以為已窺知皇上心意。接了二人呈上的鎮撫使牟斌的貼子,沉吟良久後對刑部左侍郎程文義道:「去,告訴兩個錦衣百戶,就說此案緊要,相關人犯還未齊全,故此不能審問,請他們回去吧。」
刑部左侍郎程文義擔心地道:「大人。拖得一時拖不了一世,升堂審案時,如果錦衣衛強要插手,那便如何是好?」
洪鐘老奸巨滑地嘿嘿一笑,說道:「到那時三司會審、舉朝矚目,隨便叫魏紳找個由頭把他們阻在外面,牟斌難道敢冒天下之大諱,強行闖入公堂不成?」
處事一向玲瓏八面的洪鐘今日敢向錦衣衛叫板,倒令程文義心下驚奇不已,他應了聲「是」,悄悄退了出去。
洪鐘微笑著暗想:「我一個刑部衙門不是錦衣衛的對手,可三法司同堂問案,那牟斌敢同時得罪三司公卿么?此案審的明白,到時怕內相都要換人了,到那時我的聲望一時無兩,牟斌見了我還會如此囂張么。」
鎮撫司牟斌房內,提督指揮使張綉背負雙手,在房中踱來踱去,半晌方重重哼了一聲:「真是愚蠢,修建帝陵本來是一件難得地機會,有些資本,楊凌便可更進一步,他怎麼竟然摻和進這樣大案中去?我剛剛趕回京城,還不知其中詳情,那陵中可是真的滲了水么?」
牟斌微笑道:「滲不滲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帝在時以仁厚治天下,咱們錦衣衛的聲勢已大如前,如今如果讓禮部、工部那班文臣再扳倒了司禮監和錦衣親軍地話,那文官們可是更加威風了。」
張綉瞪了他一眼,斥道:「如此說來,此事是真的了?龍脈受損事關國事,那是何等重要大事?你怎麼敢泰然處之,還要為那個惹禍精撐腰么」
牟斌雖是錦衣衛下鎮撫司統領,但是由於掌握著錦衣衛最要害的部門,權力地位比之張綉不遑稍讓,聽了張綉這麼說,不禁曬然一笑道:「大人,挖塊地就損及國運?那些愚夫俗子的說法,你真的信么?
呵呵,昔年宋徽宗因為後嗣不盛,聽從風水先生說法,勞民傷財將汴梁城西北角地勢加高數倍,說是從此便可子孫興旺,國運昌隆,結果如何?
他迷信風水之學,大興土木、修道成仙,結果成為亡國之君,邊他兒子宋欽宗也一塊被金兵俘虜走了,二帝被擄,堪稱天下奇聞,還有本朝……」
「夠了!」張綉臉皮抽搐了一下,半晌才道:「常言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這些事雖然虛無縹緲,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如今事已至此,唯有盡人力而聽天命了。你派人聯繫楊凌,看他有何說法、打算,如果能救他出來,盡量去做。如果事不可為,而且牽連到我錦衣衛的話……你明白?」
牟斌點了點頭。沉靜地道:「卑職明白,我已著人去辦了。」
…………
魏紳將楊凌等人作為朝廷欽犯,分別囚入單獨地牢室,彼此不得見聞,以免他們串供。楊凌獨自關押在一間霉氣甚重的囚室內。正獃獃枯坐,一個獄卒用刀柄「噹噹」地敲了敲鐵欄,說道:「吃飯了」,說著隨手遞進一個飯缽來。
楊凌自被抓進京城。關進這暗無天日的囚室,還水米未進,早已飢腸轆轆,聞言忙站起來走過去接那站縫間遞進的飯缽。那名獄卒半低著頭,機警地四下看看,忽地抬起頭來。低聲笑道:「楊大人,久違了,牟大人著卑職向你問話,你可要聽仔細了。」
楊凌見他一抬頭,竟是錦衣千戶錢寧,不禁又驚又喜,失聲道:「是你?錢大人怎麼混進來了。小心被人發現。」
錢寧微笑道:「我若不來,隨便派個兄弟,只怕你以為是刑部誑你,豈肯直言?放心吧,刑部有我們的人,帶你出去不得,但進來瞧瞧卻無妨。牟大人問你。事情可做的天衣無縫?」
楊凌心中一震:「牟斌這麼問,顯然已認定帝陵入水是千真萬確地事了,聽他語氣,倒不像很在乎風水之學。」
楊凌不敢輕易說出實情,他與牟斌交情不深,若是牟斌有意誑他,那真是自尋死路了,所以楊凌含糊地道:「卑職不明白大人地意思,金井本就沒有差遲,何來破綻可尋?」
錢寧豎了豎大指,微笑點頭道:「如此最好,可是朝中有人構陷,這事兒總是難以說清」,他又說道:「大人有什麼打算,可告知與我,我自會回稟牟大人,傾力相助。」
楊凌思索了一陣,與錢寧商定了幾條辦法,可是都是施加壓力,迫使三法司放水的招法,這種事想補救是根本不可能的。錢寧聽了蹙眉想了會兒道:「難,實在是難,這事兒鬧的這麼厲害,恐怕不是那麼好解決地。」
楊凌淡淡一笑道:「我知道,錢兄儘力而為便是了。古人說:『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楊某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我行事只要能對得起天地良心,就是了,事已至此,盡人力聽天命吧!只是……還望錢兄著人通知拙荊一聲,若皇上震怒累及家人時,叫她持著內堂供奉之物求赦於皇上,錢兄把話帶到,楊某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感激不盡了!」
錢寧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嘆息道:「你不說,我也知道其中緣由,兄弟我是做不來這種好人的,不過楊兄這樣的人,兄弟也是非常敬重地,楊大人放心好了。我遣人透話給其他幾位大人,讓他們咬緊牙關堅不承認,大人好自為之。」
魏紳返回刑部,思及錦衣衛與東廠關係密切,而東廠又是司禮監地嫡系。今日錦衣衛積極插手,難道是為了營救司禮監太監首領戴義不成?
魏紳想到此處,擔心錦衣衛買通獄卒串供,急忙又飛馬趕回刑部大牢,安排獄卒四人一班,守在犯官牢門前,而且他親自坐守大牢再不離開。
錢寧前腳剛走,魏紳就回來了,四個牢門前日夜不停由獄卒把守,饒是錦衣衛無孔不入,想再通風報信也難如登天了,錢寧試了幾次險些引起魏紳疑心,只得按楊凌的囑咐回稟牟斌。
三司衙門此後突然會審兩次,錦衣衛果然被排擠在外,眼見錦衣衛的權勢受到挑戰和排擠,連張綉也大為恚怒,當下錦衣衛密探四齣,製造謠言、誹謗禮、工、刑部官員,同時搜羅他們的把柄。
三法司會審兩次,楊凌四人眾口一辭,任憑那個什長出面指證,只說他含忿誣陷,弄得三法司一籌莫展。無奈刑部尚書洪鐘只得在早朝時向正德皇帝啟奏道:「啟稟皇上,臣奉旨與督察院、大理寺審理帝陵滲水案,人證提於公堂當面對質,但四名犯官一口咬定那名什長犯了臆病,眼花看錯,狡不承認,臣請皇上下旨,允許刑部對四名犯官用刑。」
雖然「刑不上大夫」這條優惠待遇,早被朱重八那個放牛娃破壞的乾乾淨淨,但是除了錦衣衛的招獄,還從不曾聽說刑部也可以對官員施以酷刑迫供,此例一開,刑部執掌生殺大權,就要變成第二個錦衣衛了,百官聞言,不禁為之側目。
大學士劉健立即出班奏道:「皇上,這事萬萬不可,四名犯官是否真地有罪,目前只有一名人證,並無物證證實,臣聽說那名什長曾因故遭到督造欽差戴義鞭笞,自古捕風捉影、因為一點個人恩怨,膽大包天陷構朝廷大臣的刁民也不是沒有,若是重刑之下屈打成招,豈不冤枉?」
徐貫急道:「皇上,錦衣親軍可是有代天子行刑的職權的,但此事因事涉司禮監,為避嫌疑,皇上將犯官交由三司審訊,那幾名犯官知道龍脈受損傷及國運,下場極是嚴重,人存死念,自然狡頑,不用重刑是不會招供的,所謂事急從權,請陛下恩准。」
謝遷出班奏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大明得天下,乃天命所歸,如果一道風水便可以得天下失天下,豈非得之不正、失之荒謬?聖人向來視風水為妖妄之術,先帝昔年『李廣案』後便曾驅逐數千名道士番僧術士,以為其妖言惑眾,陛下豈可因一人之言隆罪大臣?」
正統儒家弟子向來不信風水,認為得道者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認為命運的禍福關鍵,全在於個人內心的修養,如能心存善念,體會天心,就可轉禍為福改造命運,所以朝中文武百官對於風水大多是持反對意見地。
不過皇帝殯天,尋塊佳地安葬,找個風水師探看一番無關朝政,所以他們一向睜隻眼閉隻眼,但是現在刑部要藉故擅權,三位大學士可就有些不滿了。
而且民間現在已謠言四起,說因為先帝遷陵,朝廷要徵收重稅,許多百姓為之惶惶不安。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三位大學士打理朝政,錢糧用度雖不致捉襟見肘,可是也知道禁不起如此揮霍,況且大明幾個經受災患的地方已有民變跡象,此時加稅無異於火上澆油,所以三位一向同進同退的大學士意見一致,認為工部、禮部小題大作,是別人用心,打定主意要予以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