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的西窗畔案几上放著一張紙,兩張紙,三張紙……陳皮皮看著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墨跡,眼睛瞪的越來越大,頭皮覺得有些發麻,心想這是什麼題目,居然寫了滿滿三大篇字,下意識里從開頭念了起來:
「昊天的光輝灑遍世間,如牧牛人一般慈愛地關注著所有的生靈,如果你認為自己還算有幾分聰明,可以嘗試來計算一下昊天牧養的牛群數量。」
「牛群聚集在大唐帝國北方的開平市集,分成四群穿過城門,去蠻人的草原上悠閑的吃草,第一群像乳汁一樣潔白,第二群閃耀著烏黑的光澤,第三群棕黃,第四群毛色花俏,每群牛有公有母,有多有少。」
「先告訴你各群的公牛比例:白牛數等於棕牛數再加上黑牛數的三分之一又二分之一,此外黑牛數為花牛數的四分之一加五分之一再加上全部棕牛……當棕色公牛和花色公牛在一起,形成一個三角形,沒有牛敢往裡闖……」
「請你準確說出各群牛的數量,另外補充說明:這題我七歲就做出來了。」(注)…………接下來的時間裡,陳皮皮瞪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墨字,開始咬筆桿,撓頭揪髮,砸腿抿嘴唇兒,倒吸冷氣,復又舔筆尖,開始計算,復又放棄,然後繼續咬筆桿撓頭揪髮砸腿抿嘴唇兒倒吸冷氣低聲罵娘,直至夜深仍未離去。
清晨的書院後山籠罩在淡淡的霧氣中,石坪四周圍著幾圈疏透的籬笆,隱隱能夠聽到近處有雞鳴啄食之聲,石坪深處的學舍里偶爾會傳來幾句誦書問難之聲。
霧氣漸開,陳皮皮挪著肥胖的身軀走了出來,瞪了整整一夜的眼睛裡全是血絲,平日束的極緊的頭髮像是被雞扒拉過來草堆般蓬鬆雜亂,看上去極為狼狽,不像是看了一夜書,倒像是被母親大人用棍棒教訓了整整一夜的可憐孩子。
走到學舍門前,聽著裡面的誦書問難之語,想著平日里自己的驕傲臭屁,陳皮皮胖臉上不禁流露出幾分羞愧難當之色,但解出題目的衝動,終究戰勝了可能會面對的羞辱,他一咬牙推門走了進去,看也不看便向四周恭謹一揖。
片刻後書舍里響起幾道震驚嘲諷的笑聲。
「這世間居然還有咱們小師弟不懂的數科問題?」
「你這種世間唯一天才都解不出來的問題,我們這些傢伙怎麼解得出來?」
「皮皮……你不要頑皮了。」
便在此時,一個人出現在書舍門口,屋內的笑鬧聲頓時嘎然而止,包括陳皮皮在內,眾人迅速站起身來,恭謹長揖行禮,道:「見過二師兄。」
只見這位被稱做二師兄的人身材頎高,戴著一頂頗有古意的冠帽,身上穿著件普通的學院夏服,腰間卻系著根金絲編織的緞帶,劍眉英目,表情肅然方正,渾身上下透著股嚴謹守禮的味道,整個人站在此間,就像是一座宮殿般不可撼動。
「一年之季在於春,如今還是春末,尚未入暑,你們便又開始散漫了!一日之季在於晨,如今剛入晨時,你們便又開始笑鬧了,成何體統!」
眾人都知道二師兄便是這等驕傲守禮方正的性情,平日面對他時甚至比對著夫子和大師兄時更要緊張些,幸虧早已聽慣了這等陳詞濫調,從耳朵里進去從鼻孔里出來,倒也不以為意,只是微笑裝傻回應。
陳皮皮沒辦法裝傻,他有些難看地笑了笑,在二師兄嚴厲的目光中用最快速度把蓬亂的頭皮整理好,又把身上皺巴巴的學服用力拉了拉,才清咳兩聲走上前去,極為恭謹有禮把手中的那幾張紙遞到二師兄身前。
「入院試時你是六科甲上,居然還有你解不出來的數科題?」
二師兄微微蹙眉接過三張紙掃了一眼,同樣的一句話,卻不是在嘲笑陳皮皮,而是確實有些疑惑,是誰出的題目,居然把小師弟這樣的天才為難成這副模樣?
「嗯?」
快速把紙上的題目看了一遍,二師兄的眉頭蹙的愈發厲害,薄薄的嘴唇翹起,半晌憋出一句話來:「這……誰出的混帳問題?演算法太麻煩,要算清楚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我近日要研究古禮,哪有時間陪你玩鬧,你自己算去。」
說完這番話,二師兄一拂衣袖,雙手扶在腰間那根金絲編織的緞帶之上,傲然轉身離開書舍,逕直走向門外霧氣籠罩著的籬笆牆方向。
書舍里鴉雀無聲,諸生驚愕看著二師兄的背影,心想用嚴肅隱藏絕對驕傲的二師兄居然也會用這種法子避戰?想著二師兄平日里的嚴肅作派,便有人想要發笑,卻是馬上抬手捂嘴,生怕笑出聲來讓他聽到了。
陳皮皮看著二師兄漸漸遠離的背影,表情更加難看,胖臉上一陣抽搐以至波浪起伏,追到門口處帶著哭腔喊道:「師兄!你總得幫忙出點兒主意啊!」
此時,那位二師兄緩慢邁著嚴謹方正的步伐向石坪外走去,宛若戲台上的帝王一般,聽著陳皮皮的哀求,他頭也不回,不耐煩抬起手來揮了揮,惱火訓斥道:「說了不算就不算,這混帳題目算到最後不知道是個多大的數……別說開平市集,就算整個大唐帝國也不可能放下這麼多頭牛,我倒是好奇昊天的牧場在哪裡!」
…………「好吧,我承認自己算不出來這道混帳問題,但我也不相信你能算出來,尤其不相信你七歲的時候就能算出來。除非你馬上告訴我答案,不然我會認為你是在耍賴,實話告訴你,在書院里對我,尤其是對今天老羞成怒的某人耍賴,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這不是警告你,而是一次友好的提醒。」
西窗畔案几旁,寧缺右腳踩在椅上,右臂擱在窗樓上支著下頜,津津有味看著那個傢伙的留言,眉毛時不時得意地挑動幾下,待看到老羞成怒四字時,更是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引來東窗畔女教授蹙眉打量了一眼。
寧缺趕緊坐直身體,然後繼續看那廝的留言。
他並不知道被留言中老羞成怒的某人是誰,還以為是留言那廝為了保留顏面的託辭,如果讓他知道被自己這道阿基米德分牛題弄至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的某人便是傳說中的二層樓里的二師兄,不知道他是會笑的更開心些,還是會驚出一身冷汗。
至於留言那傢伙指責的耍賴一事,寧缺更是根本毫不在意,做為曾經的解題斯德哥爾摩症患者,他非常了解看著一道題,就是找不到答案時的痛苦與惱怒——留言那傢伙的指責,不外乎就是極為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想要知道這道題的答案嗎?很簡單,你先把你那道煎藥題的答案告訴我,然後這一場比試就算你我雙方打平,如果你不服氣,我們以後可以再繼續。」
窗外春光正在最後的爛漫,稚蟬正在最初的拚命鳴叫,寧缺搖頭輕笑,捲袖注水磨墨潤筆拍硯,在紙上寫下了上面那段話。
…………第二日的夜間,馬車離開書院,通過長安城南朱雀門,駛抵東城臨四十七巷,停在了老筆齋之前,寧缺回身對車夫道了聲謝,走進了鋪子。
鋪門關閉,桑桑端著一碗早晨剩下來的酸辣面片湯走了出來,連同筷子和毛巾一道放在寧缺的身前,然後從桌下取出一盤醋泡青菜頭和一盤涼拌三絲。
在書院辛苦學習了整整一天,回家後卻要吃剩飯和小鹹菜,寧缺心想怎麼說咱們也是有兩千兩銀子身家的人了,怎麼還這般苛待自己?若放在平日,或許他會直接開口把小侍女好生教育一番,但今天他心情大佳,所以只是搖了搖頭,拿起筷子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順便問了幾句今天鋪子里的生意。
桑桑下午已經吃過了,這時候就坐在他身旁,細細的雙臂重疊擱在桌上,黑黑的小臉蛋兒擱在手臂上,偏著頭瞪著柳葉眼打量著近處寧缺的臉,半晌後好奇問道:「少爺,你今天心情是不是很好?」
「嗯。」寧缺挾起一塊被泡的有些發黑的青菜頭扔進嘴裡,嘎吱嘎吱嚼了,被酸味刺到痛苦地皺起雙眉,含混回答道:「最近在書院里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傢伙。」
桑桑聽到他在書院里結識了新朋友,開心地笑了起來,側仰著小臉關心問道:「是同學嗎?男的還是女的?」
寧缺看著小侍女的臉微微一怔,筷尖在溫嘟嘟的酸辣面片湯里劃弄著,片刻後遲疑說道:「沒見過人,但……應該是個男人吧?」
「不對。」
想到第一次留言時那廝形容觀書忘義時的下作淫褻比喻,他搖了搖頭,斬釘截鐵說道:「不是應該,那個傢伙肯定是個男人,而且肯定是個很猥瑣,在女人身上吃過非常多次虧的可憐猥瑣男人。」
「可憐和猥瑣……」桑桑開始思考,鼻尖微皺,「好像不是一回事。」
「可憐是經歷,猥瑣是氣質。」寧缺認真解釋道。
桑桑坐直身子,好奇問道:「是不是說他長的很難看?」
「剛才就說過,我沒見過他人。」
寧缺從懷裡摸出一張紙遞給她,吩咐道:「紙上面有幾味藥材,還有煎服制切的法子,你明兒去藥局抓藥,然後回來自己整治,記著不要讓外人瞧了去。」
桑桑接了過來,蹙眉問道:「為什麼不能讓人看見?」
寧缺想著舊書樓內給自己留言的那個傢伙,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如果我猜的不錯,那個傢伙應該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這藥方肯定也是二層樓里的精妙秘方,你我既然偷偷佔了那傢伙好大一個便宜,那便還是不要外傳的好。」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