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走進山腰的雲霧中,寧缺便聽到身後傳來片驟急如雨的馬蹄聲!
這些年來一直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恐懼回憶,隨著這些熟悉的馬蹄聲驟然復甦,然後不可抑止的泛濫開來,瞬間佔據了他的全部身軀,令他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
他狠狠一咬舌尖,用極為強大的意志力掙脫恐懼,強行扭轉身軀回頭望去。
本應處於濃濃暮色中的山道消失不見,那些雲霧也不知去了何處,回首時只見一座煌煌雄城屹立在天地之間,巨大的陰影截斷了向北的官道。
官道上數十騎渾身著黑甲的玄騎正疾馳而來,蹄聲如雷,官道表面微微震動,行人紛紛躲避。
寧缺躲在茶鋪桌椅後方,瞪著惘然的眼睛,看著這些騎兵向遠方駛去。忽然間他注意到,自己比那些戰馬,比路上的行人都要矮小很多。
他低頭望去,只見自己腳上只套著一隻小鞋,左腳不知何時被道上的石子扎破,正在流血。
…………離開長安城,一路向北,他茫然隨著旅人行走,在被那些好奇的大唐百姓詢問過兩次之後,他發現了這種危險,於一個深夜悄悄離開人群。
在野外他沒有遇到野獸,他可以拾起果子,他可以果腹,雖然飢餓永遠陪伴著他,而當他面黃飢瘦從山林里穿出來時,已經快要抵達河北道境內,那時他再也不用擔心被人識破自己的身份,因為道路兩旁漫山遍野都是像他一樣面黃飢瘦的孩子。
荒原大旱,河北道大旱,大唐帝國在天啟元年迎來了罕見的天災,那位新君王剛剛登基,便迎來了自己執政的第一次大考驗。由大澤趕回長安城的皇帝陛下,緊急著手安排賑災事宜,而荒原上的流民已經進入了河北道,河北道的災民正在向南,幸運的先行一步的災民,得到了朝廷的救濟,那些還停留在河北道境內,茫茫岷山四周的災民,則面臨著更嚴峻的考驗。
官道四野,帝國官員和衙役們正在清點流民數量,分發粥食,越來越多的災民從北方向南方遷移,對當時的人們來說,北方就是人間的冥界,是最恐怖的世界。
當所有人都在向南方行走的時候,寧缺卻繼續向北,進入了河北道境內,順著岷山腳下的道路艱難前行,在道路上他遇到過不懷好意的盜賊,藏身於草叢裡避過,而在那些草叢裡,他看到了很多具已經冰冷的屍體。
在一處樹皮快要被剝乾淨的林子里,他被一群骨瘦如柴的饑民包圍了,看服飾,這些饑民應該是來自燕北,燕國皇室無力救濟,這些饑民很自然地來到了唐帝國境內。
「可惜是個小孩子,身上沒有幾斤肉。」
饑民看著渾身泥垢的小男孩兒,首領眼睛裡泛著綠光,很像寧缺日後非常熟悉的狼,只是這匹狼自己也很瘦,而且皮毛潰爛的相當厲害。
「我們沒有力氣了,你自己乖乖把衣服脫了,然後跳進那個鍋里吧。」
饑民首領用手指伸進嘴裡,似乎想要扒拉出幾根肉絲國。他看著小男孩兒有氣無力說道:「跳進去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把水濺出來太多,這年頭,誰也沒有多餘的力氣砍柴燒水。」
圍著小男孩兒的七八名饑民緩慢地點頭,像是一具具能夠勉強行動的屍體。
寧缺看著他們,問道:「你們沒有力氣,但我還有力氣。」
饑民首領像哭一般笑了起來,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顫巍巍點著小男孩兒的臉,說道:「如果你還有力氣,那你為什麼不趕緊逃走?」
寧缺沒有再說什麼,從腰後取出那把帶了整整一路的柴刀,用盡一路上用果子野草還有好心人省出的那幾小捧米積累出的全部力氣,跳了起來,揮動柴刀狠狠砍向饑民首領的鼻子。
他年紀太小,身材太小,力氣太小,就算跳也跳不了多高,但林子里的這些饑民,被餓了太多天,早已經沒有了什麼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揮出了柴刀。
噗的一聲,小男孩兒砍偏了,本想砍斷饑民首領鼻子的柴刀,狠狠戳進了對方的眼窩,因為餓至皮薄現骨的關係,饑民首領的眼窩很清晰,柴刀砍進去的畫面很清晰,發出來的聲音也很清晰,鏽蝕的柴刀尖鋒,直接貫穿了他的眼珠,然後深入大腦。
饑民首領哼都沒有哼一聲,像一截木頭般直挺挺倒了下去。
寧缺喘息著走上前去,用小腳踩住饑民首領的脖子,用力把柴刀拔出來,隨著他的動作,一道青黃色的液體飆到空中,並不是血。
他瞪著柴刀上掛著的癟眼球瞪了很長時間,然後仰起臉看著四周像鬼一樣的饑民,說道:「你們想吃人就吃自己吧,我是不會讓你們吃的。」
…………書院後山腰繚繞的霧氣越來越重,外界最後的那抹暮色也已經被吞沒,不知從樹林里何處響起一絲夜鳥的怪異鳴叫,可能是烏鴉也有可能是別的鳥。
寧缺在斜斜向上的山道上行走著,每踏上一級石階,他的身體便會僵硬很長一段時間,入霧的時間已經很長,他已經走過了一千多級石階,卻不知離山頂還有多遠。
如果隔近望去,可以看到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失焦,似乎並沒有看著自己的腳下,而是看著更遠處的某些畫面,看著更久以前的某些時光。
…………一路向北,沿著岷山深入河北道,十室九空,田野已經被從荒原和燕北涌過來的饑民完全佔領,只是大旱持續的時間太長,易子而食,彼此換食的饑民們絕大部分已經變成了道旁的屍體,或是岷山裡野獸腹中的食物,相應的寧缺可能遇到的危險要變得少了很多。
這一天,久期不至的雨水從天而降,鄉村地窖里爬出了一些村民,他們哭泣著跪在雨水中,拚命磕頭感謝昊天的垂憐,而更多的人則已經餓到沒有力氣露出任何錶情。
大雨中,寧缺坐在山旁一棵小樹下,神情惘然看著四周,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去。
這些日子裡,已經有很多災民冒險進入了茫茫岷山,雖然山中野獸眾多,但至少可以找到果腹的食物。但他一直沒有進山,因為他清楚現在的自己太過弱小,雖然拼起命來能殺死已經沒力氣的饑民,卻沒有力氣殺死山裡那些恐怖的野獸。
從懷裡掏出肉乾,他張開嘴咬住,用力地撕下幾道肉絲,然後仰首向天接了幾口雨水,混著嚼碎咽入腹中,臉上沒有任何享受神情。多日來的煎熬,讓將軍府里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兒,變得異常骯髒乾瘦,小男孩兒的嘴唇上滿是翹起的枯皮,嚼肉時齒間不時有血滲出來。
雨漸漸小了些,他檢查了一遍腰後的柴刀,拾起身旁的木棍,順著山腳的道路繼續向北,隨時保證自己有時間逃進岷山,因為他知道,隨著雨水降臨生命復甦,那些活過來並且比以前更健康的成年人,隨時可能成為他的敵人。
前方道旁堆著很多具屍體,那些乾瘦的屍體早已經腐爛,此時浸泡在雨水中,發出一陣陣的惡臭,幾隻同樣骨瘦如柴的野狗,正蹲在屍堆旁進食,一隻野狗偏著腦袋咬著一隻露出白骨的手臂,正在用力地向後拖,不時發出用力地低吼聲,另一隻野狗則是像人一樣蹲坐著,兩隻前爪搭著一條幹瘦腐爛的大腿,吭哧吭哧地啃著。
聽到寧缺的腳步聲,幾隻野狗停止了進食,警惕地抬起頭來,盯著道路上那個小男孩兒,發出低沉恐怖的嗚咽聲,有兩隻野狗判斷出小男孩兒的體形對它們應該造不成任何威脅,甚至放棄了面前難吃的腐屍,開始向寧缺逼近。
寧缺用手中的木棍跺了跺地面,然後取出腰後的柴刀,半低下身體,露出有些微腫還在滲血的牙齒,沖著那兩隻野狗狠狠地叫嚷了幾聲。
大概是嗅到這個小男孩兒身上的血腥味,察覺對方擁有與體形不一樣的危險程度,那幾隻野狗吱唔一聲退了下去,散到了屍堆四周不再進食,準備等他走後再繼續。
道旁腐爛的屍堆,本應看家護院的家狗變成了逐腐而食的野狗,一路上寧缺看到了很多這種畫面,早就已經麻木,根本沒有任何感覺,所以他決定馬上離開,不然真要和這幾條野狗糾纏廝打起來,也許下一刻他便會變成這些腐屍堆里的一員。
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極輕微的聲音。
他回頭看了一眼被雨水浸泡著的腐屍堆,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他再次準備離開。
就在他準備再次離開的時候,那個極輕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那聲音非常清晰。
是哭泣聲。
他走回道旁被雨水浸泡的腐屍堆旁,吼叫著,揮舞著木棍與柴刀,把那些覺得食物被侵佔的野狗趕走,然後用柴刀剁下一條腐爛的大腿,遠遠扔進積雨的涸田之中。
野狗們嗚嗚兩聲,圍著那條腐爛的大腿進食,暫時不再理會他的動作。
聽著腐屍堆下面傳來的微弱哭泣聲,寧缺開始搬動最上面的屍體,他的力氣確實很小,好在這些死者死的時候已經餓到皮包骨頭,此時內腑大部分也腐爛化為水氣,並不是太難搬。
觸手之處一片濕滑,像是在長安城過年時吃的某種油泥,寧缺把手上的腐肉甩掉,然後繼續搬,到最後他終於看到了那道微弱哭泣聲的主人。
一個半躬著背倒在田裡的屍體,身上穿著件家丁模樣的衣服,把這具屍體翻過來後,便看到了泡在雨水和屍液里的那個小嬰兒。小嬰兒臉色蒼白,嘴唇烏青,眼睛緊閉,氣若遊絲,怎麼也無法想像,她是怎麼活下來的,而且剛才又怎麼能夠發出那聲哭泣。
寧缺把手上的腐肉擦在褲子上,然後小心翼翼抱起那個嬰兒,看著她沉默半天后說道:「你是不想我離開,所以才會哭吧?」
他抱著嬰兒跳下腐屍堆,順著道路向遠方走去,那幾隻早已眼泛綠光盯了很久的野狗,看見他終於走了,發出一聲欣喜的嗚鳴,跑回腐屍堆里,片刻後響起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無聲無息,大雨又降落了下來。
寧缺看了一眼遠處的岷山,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嬰兒,心想如果再讓你淋會兒雨,只怕你以後再也沒辦法哭了。他想找個東西遮雨,然後他看到道旁有一把黑傘。
那把黑傘很大很舊,而且很臟。
…………山道之上霧氣依然。
寧缺微微低頭,站在陡峭石階之間,久久無法邁動一步。
…………嗖的一聲,一隻羽箭準確地命中一隻灰兔。
寧缺腳步如電走上前去,欣喜揀起那隻灰兔,兩手一錯,極利落地把灰兔頸骨擰斷,然後扔進身後的袋子。少年身後的袋子沉甸甸的,看來已經裝了不少獵物。
蹲在樹下嗅了嗅,他拔開樹後的那片葛藤,順著一條陡峭的小道向崖上爬去,在崖上靠近泉窩的那片草地里,他滿意地看到了三天來的最大成果。
一隻岩羊倒在地上,痛苦地叫著,兩隻小羊正徒勞無助地看著它,時不時用頭去頂頂它的口鼻,不知是想要給它增添一些力氣和信心,還是想要安慰臨死前的親人。
寧缺悄無聲息走上前去,手中提起草叢裡的一處繩頭,猛的一拉,隱藏在草叢裡的捕獸繩套猛地收緊,那兩隻小羊驚鳴一聲,重重摔落下去,蹄子被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被捕獸夾夾住後腿的大岩羊拚命地掙動起來,望著被束蹄的小羊,焦急亂叫。
「你們的命不錯,至少還有人替你們著急。」
寧缺走到獸夾前,看著倒在草地里的兩隻小羊,搖了搖頭,然後從腰間拔出小刀,直接捅穿了大岩羊的脖子。
…………「我回來了。」
寧缺拖著岩羊的屍體,背著沉重的袋子,牽著兩隻小羊,回到了樹林間的破舊獵屋。
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迎接他,她大概四五歲年紀,身上穿著獸皮,膚色黝黑。
獵屋裡很破舊,光線昏暗,坐在銅火盆邊的老獵戶放下煙桿,面無表情看著寧缺,向地上吐了一口濃痰,說道:「今天收穫怎麼樣?」
「不錯。」寧缺說道。
老獵戶的臉上滿是皺紋,但你永遠不要奢望能夠在他臉上看到任何慈愛之色,你能看到的只有貪婪以及冷酷。
「吃飯吧。」
老獵戶抓起一塊肉吃了一口,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破口大罵道:「這個死妮子!叫你少放點鹽!鹽這麼貴!誰給你錢!你這個敗家妮子!只會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等再把你養兩年,老子就把你賣到妓寨去換銀子!」
小女孩兒低著頭,眼裡滿是驚恐神色,寧缺低著頭,看著碗里像清湯一樣的地薯粥,水光里反射著他的目光,隱約能夠看到星星般的火苗。
對於這種訓斥,他已經聽了很多年,老獵戶吃肉,他和桑桑連肉湯都沒得喝,這種待遇他也已經承受了很多年,他本來已經習慣,但好像始終沒有辦法一直習慣下去。
小桑桑用兩隻小手端著粥碗,細細的手臂有些顫抖,忽然間咳了起來。
寧缺伸出手去,替她把碗穩住。
老獵戶喝了一口烈酒,醉醺醺望著他們說道:「算你懂事,如果碗摔碎了,該我怎麼收拾她。」
寧缺看了一眼老獵戶身前的肉碗,站起身來走了過去,極為誠懇說道:「爺爺,桑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您看是不是讓她也吃塊肉?」
老獵戶一巴掌扇到寧缺腦袋上,瞪著眼睛罵道:「獵物是用來給你們吃的嗎?那是用來換錢換鹽巴的!嫌我對你們不好,那就給老子滾!什麼時候你給我抓回頭老虎來,用虎骨償了這些年的飯錢,我就讓你們滾!老子花大價錢打了個精鋼夾,你卻一點用都沒有!」
寧缺沉默退了回去。
老獵戶喝完酒,出屋去查看寧缺今天帶回來的獵物。
片刻後,他拿著鞭子氣沖沖地走了進來,劈頭蓋臉抽向寧缺,罵道:「你這個敗家玩意兒!老子教過你多少次!大傢伙都給我拖回來再宰!誰讓你在外面就宰了的!」
寧缺的臉上滿是血痕,但他不避不躲,因為知道躲避沒有任何意義,低著頭解釋道:「那頭岩羊太重,不先殺了我拖不回來,再說我下手很注意,剝整皮應該沒問題。」
「拖不回來你還有什麼用!」
老獵戶憤怒抽打著他,咆哮道:「你只知道皮子,忘了血也是能賣錢的!混帳玩意兒!」
「混帳玩意兒!」
老獵戶氣鼓鼓地走出獵屋。
寧缺看了低著頭抱著粥碗的桑桑,抹掉臉上的血水,看著她笑著說道:「這才乖,以後都不要試著替我擋鞭子,不然那個老東西會抽的更起勁兒。」
桑桑抱著大大的粥碗,用力地點了點頭。
「死妮子!還不快把洗澡水燒好!」
屋外傳來老獵戶充滿戾氣怨恨的叫罵聲,誰也不知道他的戾氣怨恨來自於何處。
桑桑抬起頭來,緊張看著寧缺。
寧缺正在偷吃老獵戶忘了藏起來的肉,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茫茫岷山內外是兩個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經來到大唐帝國天啟五年,而對於生活在山裡的人們來說,日子不過是一天又一天的單調重複,對於收留了寧缺和桑桑的老獵戶來說,這種單調重複里終於有了一些別的消遣,比如鞭打辱罵或者別的什麼。
這一年寧缺將滿十歲,已是少年。
這一年桑桑五歲了。
…………桑桑向水桶里倒熱水,水霧蒸騰。
木桶里渾身**的老獵戶看著她罵道:「你這個死妮子又黑又臟,自己也趕緊洗洗。」
桑桑點了點頭,然後走出門外,從寧缺的手裡接過一盆熱水艱難地走了回去。
盆里的熱水剛剛燒沸,很燙。
桑桑站上板凳,從頭至腳傾瀉到老獵戶的身上。
屋內響起一聲極為凄厲的慘呼。
老獵戶渾身**奔了出來,身上全是被燙起的水泡,他眯著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麼,手裡拿著一把從不離身的獵刀,像瘋子一般揮舞著,嘴裡罵著他懂得的最惡毒的髒話。
砰的一聲清脆巨響,金屬片撞擊在一起,老獵戶一頭倒下,發出一聲更加凄厲的慘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來獵虎的精鋼捕獸夾里,已經斷了一半。
寧缺和桑桑走了過來,看著倒在血泊中老獵戶。
老獵戶縱使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保有著山民的狠戾,盯著寧缺奄奄一息罵道:「你這個混帳玩意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恩,這幾年我們已經報了,現在是報仇的時候。」
寧缺從身後取出獵刀,看著老獵戶身上耷拉著的皮肉,看著他滿是鮮血的大腿根部那個可憐的傢伙,說道:「我本來還想再忍兩天,但你不肯給我們機會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賣到妓寨去,我們不會想著殺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們不會想著殺你。」
寧缺看著他沉默很長時間後繼續說道:「其實剛才……如果你肯讓桑桑吃塊肉,也許我們都不會殺你,我們可能會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獵戶氣喘吁吁,惘然看著他。
寧缺握緊手中的獵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獵戶的腦袋落了下來。
片刻後,寧缺背著黃楊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獵屋,腰間獵刀微擺。
小桑桑抱著破舊的大黑傘跟在了他的身後。
「累了就到我背上來。」
然後兩個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夜色已至,書院後山的濃霧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細。
寧缺低著頭站在石階上,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雙手緩緩舉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彷彿握著一把無形的刀。
山道夜風呼嘯而起。
他身體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與山道。
一刀落下,石階又上一級。
山頂濃霧間一片沉默。
一道充滿憐憫的聲音響起:「不知道寧缺這輩子究竟遇到過怎樣的苦難,在舊書樓也未曾聽他說過,這山道對他來說怎麼……竟是如此的艱難。」
「山道漫漫,過往心劫盡數轉為現實攔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輕,或許便能輕鬆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無登山之望。」
二師兄的聲音緩緩響起,直至此時,他的聲音里才終於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這兩個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寧缺。」
「那些心底深處的記憶與傷痛,雖不知具體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願意忘記,更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連看破都認為很沒有必要。面對著心底深處那些最陰暗的角落,那些最慘痛的經驗,今時今日的他,與當年的他所做的選擇,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謹守本心,經年不變?」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殺破。」
「他想殺破這條山道。」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