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紅魚飄至隆慶皇子身旁,細眉微蹙,神情凝重,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撫在他的頭頂,一道淡而純和的道術氣息自掌心噴涌而出,瞬間籠罩住他的身體。
那道淡而純和的氣息漸漸變濃,泛起金色的光輝,就如同昊天神輝一般,緊接著,她左袖一拂將一粒丸藥塞進他唇中,然後掌風柔拍震碎推送入腹。
隨著她簡潔迅速的動作,隆慶皇子胸腹間箭創溢出的血水神奇般地止住,甚至隱隱約約間能夠感到一股極強烈的生命氣息正在不停修補什麼。
這粒丸藥是道痴幼時自觀中帶出來的極品傷葯,那道帶著極濃生命氣息的道術氣息更是桃山秘學,憑此手段,她竟是生生把隆慶皇子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隆慶皇子臉色極為蒼白,但應該不會當場死去,然而無論葉紅魚在做什麼,他都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沉默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一滴汗珠自葉紅魚鬢角滑落,瞬間被陰雲下的雪風吹去不知何處,為了不讓隆慶皇子死去,她在短短瞬間內受到了極大的損耗。
她簡單說道:「太快。」
換作別的任何時刻,驕傲如道痴,絕對不會解釋任何事情,哪怕對方是裁決神座,然而她今天出現在這道雪崖之上便是要替隆慶護法,結果卻沒有攔住那箭,導致隆慶此時傷重將死,所以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那道箭……太快,快到她都反應不過來。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她,不知道是傷勢太重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他惘然看著自己的胸口,知道肉身的傷害養上數月大概能夠養好,然而被那一箭毀掉的氣海,尤其是破境之時受損的道心,卻再也沒有修復。
識海里那滿天星辰碎成了億萬塊凌亂的鏡片,被絞殺成絮的那抹黑夜則是在空間里四處飄散著,漸要佔據所有的角落與視線。
他像一個傻子般看著自己胸口上的洞,彷彿看到了這個混亂的世界,在剎那辰光里,憶起了很多辰光,以及那些辰光里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事情。
那些華彩的篇章,奪目的畫面,被柴火映照的冷漠不動容顏,火刑台上呼號痛苦的半焦人身,幽閣里肉骨皆腐的屍首,以及注視著這些的驕傲平靜的自己,變成無數片雪,快速地在他眼前的黑色道袍上閃掠而過。
有很多人死在他的手中,強壯暴戾的男人,貞潔白嫩的處女,嫵媚豐滿的蕩婦,蒼老瘦弱的老人,稚喜可愛的孩童,因為一心向道,因為對昊天的虔誠,他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動搖,愉快地毀滅著眾生的人生。
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毀滅他人人生時自己曾經在火刑台沉思而得的感受都是虛假的,唯有自己人生被毀滅時的痛苦才是真實的。
所以,他看到了自己灰暗而無希望的將來。
葉紅魚注視著他面容上的灰暗光澤,知道他的驕傲,他堅強的修道意志,全部被那一箭毀了,不由沉聲斥道:「你想讓自己廢掉嗎?」
聽到這句話,隆慶皇子忽然笑了起來,嘶啞的笑聲很虛弱,在漸盛的風雪中,顯得極為痛苦和惘然,然後他輕聲喃喃說道:「我已經廢了。」
再也沒有進入知命境界的可能,對於他這個願將生命奉獻給光明昊天,一心向道的西陵神子來說,活著只是苟活,像一條狗那樣活。
他痛苦地艱難轉頭,望向崖外的風雪,以及荒原深處越來越暗沉的天空,惘然說道:「我本是皇子……我將為燕皇,我雙腳……站在道門與紅塵兩岸,本應舉世無雙,然而就這樣……廢了,被昊天遺棄在痛苦與黑暗的世界裡。」
在道門中人眼中,幸運是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不幸則是昊天施以的責罰,他這一生何其幸運,然而今日在這片被昊天遺棄的山脈中,卻忽然發現自己被昊天無情遺棄,再如何堅強的意志,再如何通明的道心都無法承受這種巨大的打擊。
隆慶皇子緩緩站起身來,重傷之餘極為虛弱的身體在風雪中晃了晃,他發出一聲痛苦地像野獸般的嘶嚎,才勉強站直了身體。
他沒有理會身旁的葉紅魚,直接向前邁了一步。
一步踏空,便從雪崖上滾了下去。
沉悶撞擊的聲音響起,他摔到了雪崖下方。
黑衣裹著的身體橫卧雪中,一動不動。
葉紅魚走到崖畔,沉默看著崖下的雪地。
時間緩慢地流逝,崖間的風雪更盛,快要被雪花掩埋住的隆慶皇子忽然動了動,然後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捂著胸口,一腳深一腳淺踩著深雪向山外走去,有時跌倒再次爬起,緩慢地向著荒原北方黑沉的鉛雲行走。
生不如死,像一個傻子。
活不知命,像一隻無家的受傷野狗。
因為劇烈的掙扎動作,被道術氣息暫時止住血的胸口箭創再次崩裂,鮮血從隆慶皇子的指間溢出,滴落在雪上,在崖下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極長極紅的線條。
那道血線也未能維持多長時間,便迅速被風雪掩蓋。
他那踉蹌悲慘的身影,也終於被風雪掩蓋。
葉紅魚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始終一言不發。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次倒下然後再也無法爬起,最終變成寒冷荒原上的一具冰屍,她只知道這個曾經有資格威脅自己的傢伙雖然還活著,但已經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緩緩轉過身來,靜靜望向雪崖那頭的青翠山谷,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有些人應該死,所以……」
話語戛然而止,她凝視遠方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風雪漸拂其面,漸凝其顏,沒有任何錶情的美麗容顏就像是冰玉雕出來的美人像。
忽然,她眨了眨眼。
眨碎一地冰霜。
先前快要佔據整道雪崖的青草,隨著隆慶皇子的毀滅而迅速枯萎,那根柴木上的桃花也正在逐瓣凋零,然而隨著她這一眨眼,雪崖之上再生變化。
青草不再枯萎也不復茂盛,桃花不再凋落也不再復開,只是絕對靜止地停留在她眨眼那一瞬間的狀態中,彷彿時間讓所有的生命都凝固了一般。
不是所有事物都凝固了,崖上的風雪沒有,她那件隨風而舞的紅裙也沒有。
寒風卷著雪片圍著她的身體呼嘯而掠,漸漸變成一道極清晰的雪束,圍著她的腰不停高速旋轉,飄舞的紅裙拖在身後的兩根系帶,被風拂起,輕點她腰間的雪束,彷彿墨筆毫尖入清水,腰間那束雪頓時變得鮮紅無比。
…………天棄山脈深處那兩道險峻的崖壁處,知守觀行走葉蘇與魔宗行走唐,隔著幽深不見底的峽谷相對沉默而坐,無論隆慶皇子身畔桃花開啟還是寧缺烹魚破境,都沒有讓他們臉上的情緒有絲毫變化,直到那一箭穿過整道青翠山谷。
「這箭不錯。」
「是不錯的一箭。」
葉蘇看著遠方,淡漠說道:「只有書院才能有這樣不錯的箭。」
唐看著對面崖壁上的他,沉聲說道:「我只知道你輸了。」
唐小棠緊握著血色巨刀,站在兄長的身後,警惕而微顯興奮地看著對面。
葉蘇緩緩站起身來,瘦削的身體和那簡單的道髻,在灰黑色的崖壁間顯得格外孤獨,忽然間他若有所感,再次望向遠方,唇角微挑露出一絲溫暖的笑容。
唐也感覺到那處雪崖上的動靜,神情微異。
…………寧缺緩緩垂下手臂,握著鐵弓的手微微顫抖,這一箭損耗了他太多念力,尤其對肩部肌肉的傷害非常嚴重,但蒼白的臉頰難以自抑浮現出快意的笑容。
識海里那團耀眼的光團驟然熄滅,想必隆慶皇子即便沒有死,也沒可能破開知命那道沉重的大門,如果真如莫山山所說,對方甚至可能此生再無望入知命。
元十三箭第一次實戰,便能發揮出恐怖如斯的威力,能夠把隆慶皇子這樣的強者狙毀,寧缺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想當時在書院後山他還不過是不惑境界,射出今日這箭的他已然洞玄;當時二師兄拂箭而飛時衣袖都被震破,而今日的隆慶皇子正在破境關鍵時刻,難道他還有可能比二師兄強?
莫山山看著他,漆黑如墨的眼瞳瞪的極大,滿是惘然神情,薄而紅的嘴唇抿的非常緊,似乎有無窮的疑惑不解和震驚。
寧缺揉了揉肩頭,看著她笑著說道:「被我這把弓箭驚著了?」
莫山山輕輕點頭。
寧缺得意說道:「厲害吧?」
莫山山再次點頭。
然後她神情凝重問道:「你已經贏了賭約,為什麼還要射這一箭?」
寧缺說道:「戰鬥的目的不是自己勝利,而是要讓敵人失敗。」
看著少女依舊不解的神情,他繼續說道:「自己勝利而敵人沒有失敗,那就是假勝利,如果自己看上去沒有勝利但敵人失敗,這才是真勝利。」
莫山山一路行來被他改造了很多思想,能夠大致理解他對戰鬥的闡釋,卻依然還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比如他為什麼一定要讓隆慶皇子陷入如此可怕的失敗。
「雖然你是書院行走,有大唐帝國撐腰,但隆慶皇子是桃山諸位大神官器重寵愛的年輕一代領軍者,是昊天信徒眼中的西陵神子,結果他卻被你用這樣的方式給毀滅,難道你沒有考慮過這會引發不可收拾的後果?」
寧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這是賭約,他就應該付出輸掉之後承諾的代價,如果這是一場戰鬥,那麼在確認敵人絕對失敗之前,我從不考慮別的後果。」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說道:「這個理由並不充分,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應該很清楚就算他進入知命也不敢殺你,應該更清楚你殺死他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但你還是選擇射出那一箭,並且沒有絲毫猶豫,這到底是為什麼?」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笑著說道:「他那時候不該提到桑桑。」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最冷酷最無恥的寧缺,便是聽到別人提到桑桑時的那個寧缺。任何試圖用桑桑威脅或控制他的人,他都會不擇手段務求先行殺死對方。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夠確認這種威脅永遠無法成立,才能夠保證自己不會永遠生活在焦慮與痛苦之中,而這已經變成了他的生活習慣或者說最大的本能。
這種本能從十四年前開始,歷經帝國北部的乾旱饑荒一路人相食,穿越岷山野林獵寨老獵戶的洗澡木桶,殺破渭城外的草原無數馬賊,然後一直延續至今。
這是寧缺最不可觸碰的一點,是他最大的原則,永遠不會有任何例外,無論那個人是隆慶皇子還是大唐天子,甚至哪怕是夫子。
在長安城裡,李漁公主曾經以為自己發現了寧缺的弱點和命門是桑桑,前些天的雪崖上,隆慶皇子根據神殿情報試著確認寧缺的弱點和命門是桑桑。
然而他們都錯了。
桑桑不是寧缺的命門。
桑桑是寧缺的命。
…………所以最貪生怕死的寧缺,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可以不惜自己的命,自然更加不在乎別人的命,世間的戰爭與和平與之相較起來,也沒有任何重量。所以哪怕對方是隆慶皇子,他也會選擇一箭把對方給毀了,絕不在意後果並且非常高興。
在草甸上休息片刻後,寧缺恢復了些精神,正準備把元十三箭收回桐木匣中,忽然他的眉梢一挑,眼睛微感疼痛,彷彿被一根針刺了下。
他震驚抬頭再次望向遠方那道雪崖,只見識海之中沉默安寧一片的世界裡,忽然間綻開一朵極明亮的光團,那個光團是那般的白熾冰冷強大,甚至比先前隆慶皇子破境之前的那些光線更加耀眼,感覺非常可怕。
有人在破境!
有人在雪崖之上破境!
有人在雪崖之上破知命境!
那個正在破知命境的人比隆慶更強!
寧缺感受到那團白熾光線里蘊藏著的昊天神輝氣息,用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推斷出雪崖上破境之人的身份,臉上的表情驟然變得極為震驚。
然後他沒有任何猶豫不決,沒有任何思考,迅速拾起鐵弓,挽弓搭箭,深吸一口氣,向遙遠的雪崖方向再射一箭!
靜湖一片劇烈震蕩,林間空氣撕扯不安。
鐵弓之前天地元氣白色湍流還未消失,寧缺快速從袖中取出顏瑟大師給自己的錦囊,緊緊握在掌心,盯著山谷南方的闊葉林,對莫山山沉聲說道:
「準備再殺一個人……道痴來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