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變陡生道痴被制,寧缺本能里只想帶著莫山山逃走,有多遠跑多遠,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準備用元十三箭解決這一切,因為他知道逃肯定逃不掉。
他捏住符箭寒尾的時候,老僧枯瘦掌心間已經開始噴射強大氣息。
當他把鐵弓拉至圓滿時,葉紅魚已經低頭癱軟。
他看到了葉紅魚眼眸里的絕望意味,也看到蓮生大師那雙毫無情緒的冰冷目光。
莫山山被他從幻境中驚醒,瞬間清醒,黑色如瀑的秀髮在身後猛然飄起,右手在空中顫動勁畫,知曉三人面臨絕境,一出手便是最強大的半道神符。
面對如此強大的雙重攻擊,坐在骨山裡的老僧臉上依然沒有任何錶情,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二人的眼眸里。
便是一眼,寧缺只覺得腦中一陣難以承受的劇痛,彷彿二師兄頭頂那根棒槌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重重擊打自己的頭,眼前一黑,便鬆了手指。
莫山山只覺胸腹驟然被道利刃破開,先前在山門外大陣里蘊積的塊壘稜角意盡數噴出,然而卻不得痛快,只有無盡的痛楚之意,畫符手指頓僵。
符箭如道黑影般離弦而去,此時寧缺識海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控制,鐵箭嗖的一聲斜斜射出,射進魔殿一角,直接將那處的巨石崩開,堆成一角石山!
莫山山纖指之間正在醞釀的神符之意,也瞬間變得黯淡微弱起來,就像是空氣無法流通房間里的小油燈,又被一陣狂風卷過,驟然熄滅無聲。
鮮血幾乎同時從他們口中噴了出來,頹然無力倒在地面上,再也無法站起。
蓮生大師神情淡漠而無情看著噴血倒下的二人,深陷眼眸里的瞳子黑且冰冷,細若米粒,顯得極為妖異,乾癟的胸腹顯得比先前更加空洞。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眼,實際上蘊藏著極為恐怖的大境界,老僧被囚數十年,耗了數十年時光才重新凝回的念力,就因為這一眼便全部消耗乾淨。
蓮生大師面無表情望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葉紅魚,手掌在她滿頭青絲上緩慢撫摩,仿似溫柔的情人,然後他忽然微微一笑,笑容依然是那般慈悲平和。
帶著這樣溫柔慈悲的笑容,他貼著道痴微涼的臉頰俯身低頭,如同親吻如同細語,輕輕柔柔用雙唇觸到她的左肩上,開始溫柔地吮吸。
蒼老的雙唇像水蛭般貪婪地吸附在少女**的嬌嫩肌膚上,枯瘦乾癟的雙頰極有韻律感地鼓動,新鮮的血液緩慢進入他的雙唇,潤了他乾渴多年的咽喉,開始滋養他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意的腑臟。
片刻後,老僧抬起頭來看著掌心間的少女,眼神溫和里透著憐憫,淡而精湛的佛門氣息在他臉上浮現,便是乾裂唇角的那滴朱血也透著慈悲的意味。
識海被完全控制,念力被盡數抽空,身體虛弱到無法移動手指的地步,強大的道痴此時連一個嬰兒都不如,但她只是漠然看著老僧,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她知道自己今天大概再難逃出生天,驕傲如她自然不會乞憐,便是先前肩處傳來劇痛和令人難以忍受的噁心,她依然保持著絕對的冷靜,因為她不想讓蓮生神座有絲毫從中獲得快感的可能,這是驕傲的她死前唯一能做的反抗。
「你的血里充滿了光明的力量,純正至極濃郁至極的道門氣息,便是數十年前,我也極少有機會品嘗如此極品的力量。」
蓮生大師溫和看著她嬌美的臉頰,憐憫說道:「只可惜你已非處子,道心間那抹陰影讓血中多了些燥意,不然完全可以和當年笑笑的純媚相提並論。」
葉紅魚聽著這句話,無力撐著地面骨渣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然而她依然倔犟冷漠一言不發,忽然間她的眼瞳微縮,因為她看到了一幅非常詭異的畫面。
蓮生大師枯瘦如鬼的臉頰,竟隱隱約約間比先前要豐滿了少許,枯乾蒼白的雙唇竟顯出了几絲血色,一股勃然的生機油然而生。
葉紅魚想到傳說中的某種魔宗功法,不由感到身體一陣惡寒。
蓮生大師不再看她,抬頭看著屋頂石縫間的濕意,大約是因為生機漸復的關係,或許是因為少女鮮美血液的緣故,他不自禁開始回憶曾經那些風光驕傲而美妙的過去,喃喃說道:「想當年南晉國君新立,有美人舞於庭……」
蒼老微嘶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望向向地面上生死不知的那二人。
…………寧缺沒有死也沒有昏迷,只覺得身體彷彿散架一般痛楚無比,意識無法控制身體的動作,明白應該是自己識海被老僧目光嚴重傷害的緣故。
他用肘部撐著地面想要爬起,想要重新挽弓搭箭,想要抽出身後的大黑傘,想要抽出自己的三把刀,然而什麼動作他都無法完成,他只能絕望地看著對方。
老僧只是輕描淡寫看了一眼,他和書痴便被徹底擊倒,實在令人恐懼。便在痛楚和恍惚之間,寧缺想起自己曾經問過師傅知命境界打架究竟是怎麼樣的,顏瑟大師當時以書院二師兄舉例,說只需要二師兄看你一眼,你便死了……這個枯坐骨山被囚數十年,身體虛弱到了極點近乎半死人的老僧,此時隨意一眼便能接近二師兄的巔峰水準,那當年此人精神圓滿,身體健康時,究竟已經修行到了何等樣恐怖的大境界?難道他已經超凡脫俗破了五境!
便在這時,老僧望向了他。
他看到了老僧臉頰上的詭異改變,震驚無語,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莫山山因為破解塊壘大陣思慮過度的緣故,精神一直極為虛弱,先前半道神符對對方目光所破,更是受了重傷。
此時看著蓮生大師的奇異變化,她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墨眸裡帶著難以抑止的怯色,顫聲說道:「饕餮……難道……難道……是饕餮?」
西陵神殿教典中曾經記載遠古有異獸,名為饕餮,有首無身,貪婪嗜食。
西陵神殿教典中關於饕餮的記載里還有一條,那是魔宗的一種極邪門的功法,修行這種魔功的魔宗強者,以吞食修行者血肉,以補強自身氣息,貪婪好殺,最是陰祟邪惡,即便是魔宗中人絕大多數人都恥於與這等人同道。
連魔宗自身都厭棄的這種饕餮魔功,毫無疑問是世間最邪惡的功法之一。
寧缺沒有聽說過這種魔功,但先前蓮生溫柔吮吸葉紅魚傷口血液的畫面,已經給他心神造成了極大的震撼,稍後蓮生大師生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強,兩相聯繫他自然猜到這意味著什麼。
來到這個人世間後,他不知見過多少殘忍事,便是更恐怖血腥詭異的畫面也見過不少,知曉生死乃天命的道理,可以稱得上是無所畏懼,然而想著稍後自己便會被這個枯瘦如鬼的老僧一口一口慢慢啃食,幼年時曾經留下的心靈陰影驟然擴大,讓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起來,眼眸里充滿恐懼的神情。
或許是為了克服心頭的恐懼,寧缺對身旁的莫山山說道:「不用怕他,他被困了幾十年早已油盡燈枯,先前那一眼已經耗盡他苦苦積累的念力,如果他還能戰鬥早就已經把你我殺了,更不至於連穿腹的鐵鏈都擺脫不了。」
老僧看了他一眼,神情溫和說道:「眼力果然不錯。」
既然老僧暫時無法擺脫鐵鏈,還需要用那種魔功把道痴的血肉化為自己的力量,那麼現在寧缺和莫山山要做的事情便是和時間賽跑,和老僧比誰回復的速度快。
寧缺盤膝而坐,閉目手搭意橋,莫山山將左腿收回,極困難地坐了個散蓮,二人同時開始冥想,然而片刻後,二人同時震驚絕望地睜開雙眼。
蓮生大師一眼望來,二人精神受到強烈的衝擊,這種衝擊甚至波及到了五腑六臟,識海更是受創嚴重,此時根本無法進入平日熟稔無比的冥想當中。
二人對視一眼,極有默契地選擇放棄,準備嘗試用符道的方法,符文所需要的念力終究還是要少一些,然而下一刻,他們發現便是連這條路也無法走通!
這個幽暗房裡的天地元氣竟是稀薄到近乎沒有一般,符道妙詣需要的念力極少,然而符道終究也是對天地元氣的利用,如果沒有天地元氣符文又有何用!
房間里響起蓮生大師溫和憐憫的聲音。
「白骨為籬,乾屍為柵,只是表象,實際上這座樊籠以青石為籬,以劍痕為柵,乃是軻浩然親自布置,便是我都施展不出,更破解不了,何況你們這些小孩子?」
小師叔親自布置的樊籠陣?寧缺震驚向四周望去,才發現那些石牆上的斑駁痕迹間竟隱著成千上萬道深刻的劍痕,那些劍痕看似毫無任何關聯地斜亂搭在一處,卻形成了一道夜幕般的屏障,讓魔殿外的天地氣息竟無法滲進來一分!
至此還有很多事情處於迷霧後方,但寧缺可以肯定某些事情了,他看著骨山裡的老僧說道:「你果然不是自縛贖罪,而是被小師叔關在這裡贖罪!」
老僧沉默了很長時間,微枯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湛然的光澤,傲然說道:「知我罪我,唯春秋耳,無論是你還是世人抑或軻浩然,都沒有這種資格。」
寧缺聲音微顫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佛子道士大魔頭,神仙老虎癩皮狗,我這一生扮演的角色太多,到最後甚至我自己都險些忘了自己是誰,我究竟是神殿的大神官,佛宗的山門護法還是魔宗的大祭者?然而身份這等外在和內在真正的你我又有什麼關係?」
慈悲溫和的神情漸漸隨風而去,老僧輕揮破爛襤褸的僧袖,風姿動人,氣度好不洒脫,淡然說道:「我乃蓮生三十二,瓣瓣各不同,卻不知為何世人總要以一瓣之美忖全蓮之形?我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
話音漸落,老僧神情憐憫牽起葉紅魚纖細的手臂,低頭咬了上去,然後左右擺動頭顱,艱難地撕下一片血肉入唇,開始認真而專註地咀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