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望向自己黑黑臟髒的雙手,看不出與原先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握手成拳用力,也沒有察覺出自己的身體有什麼異樣,至少手臂還是那般粗細,沒有變成那些傳說中身塗綠漆力大無窮的怪物。
然而他知道在昏睡的這段時間裡,肯定發生了什麼變化,四周石牆上的斑駁劍痕里的氣息已經消失散無蹤,房間里的天地元氣也回復到正常的水平,想必最開始灌注入體內的那些氣息在結束對自己身體錘鍊後已經平靜下來。
他默默運轉念力查看著身體里的動靜,發現雪山氣海依然存在,那道由氣海直落雪山的寬宏通道也已經穩定下來,那道內腑間的通道下端直抵小腹某處,在雪山之前凝成一道很黯淡的光團,隨著念力激蕩,便有數百道類似天地元氣的氣息從那處釋放出來,依循著大概是經脈的軌跡,散入每塊骨骼每個毛孔。
當那些平靜儲存在小腹深處的天地元氣散向四周時,寧缺覺得自己彷彿彷彿泡進了溫度剛剛好的溫泉,身體暖洋洋熱乎乎一片,奇妙的是卻不會令人精神倦乏欲困,反而刺激的精神一片興奮,五識六感都敏銳了很多。
他望向屋頂石板上那些彷彿已經失去生命的斑駁劍痕,心意隨著那些劍痕的縱橫走向而動,那些溫暖甚至有些熾熱的氣息在經脈內疾速行走起來,然後他漸漸感受到空氣里有些極細微的氣息碎片隨著自己的呼吸進入自己的身體。
這種天地元氣灌注入身體的速度非常緩慢,比最開始入魔時,小師叔劍痕里那些氣息的灌注速度要慢上太多,然而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像冥想培念那般時時刻刻不忘修行小師叔的浩然氣,那麼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氣便會一直持續不不停進入自己的身體,無論這種速度多慢,隨著時間流逝,自己的實力境界便會不斷提升。
「這便是入魔嗎?然而一直這樣不停地向天地索取,沒有盡頭的索取,強大自身,那要持續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才會無法索取?所以這就是被稱作魔的原因?」
寧缺緩緩低頭,沉默體會感悟著身體內氣息的行走軌跡和方式,滿是污垢的臉上充滿了對未知的惘然和隱隱畏懼,身上那件沾滿了血油和灰土的棉衣,彷彿都感受到了他的情緒,變得生硬和畏縮起來,皺巴巴的很是難看。
房間里一片安靜,忽然間他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瞬間驚醒,用最快的速度和最不起眼的方式從浩然氣修行狀態中脫離,走向房間旁邊的角落。
凌亂如夏瀑的黑髮散在莫山山的棉裙上,一場艱險的大戰過後,白色棉裙上早已染滿了灰塵和吐出來的血,但不知為何,在幽暗的房間里依然透著股乾淨的味道。
寧缺蹲在少女身畔,感受著她身上流露出來的乾淨氣息,看著她的黑髮與白裙,不知為何竟覺得自己的身上有些臟,不敢伸手去觸碰她的身體。
這種怪異的情緒很快便被他拋去,他輕輕把少女符師扶正坐好,從懷裡取出傷葯細心喂她服下,然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助她散化藥力。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莫山山終於醒了過來,因為失血而愈發白皙的臉上,長睫毛微微顫動,眼睛睜開流露出緊張甚至有些畏怯的神情。
先前她昏過去的時候,房間里的戰鬥還在繼續,她不知道究竟是誰勝了,甚至以為寧缺和自己也已經落到了老僧的手中,像葉紅魚那般成為對方的食物。
直到看到那名老僧已經化成灰,莫山山才稍微放下心來,喘息著握緊寧缺的手,身體微微顫抖,似乎還是無法忘掉腦海中先前所經歷的那幕幕畫面。
寧缺的手被她捉的很緊,甚至有些隱隱生痛,他沒有表示什麼反對,只是沉默把她摟著,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表示安慰。
忽然間,他眉頭微蹙,把手從莫山山的手裡抽了出來。莫山山抬頭望向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不安。
寧缺把她扶到牆壁旁坐好,從地上揀回自己的朴刀,沉默向對面走去。
不知何時,道痴也已經從昏迷中醒來,正靠著牆壁漠然看著這邊。
那張純而嬌媚的美麗面容因為重傷失血的緣故,顯得有些凄楚可憐,只不過寧缺知道對方是怎樣強大可怕的一個女人,哪裡會被這些外在軟化心腸。
看著拿著朴刀一步步向自己逼來的寧缺,葉紅魚冷漠的眼眸里泛起自嘲和輕蔑的神情,無力垂在大腿畔的右手艱難屈起,中食二指併攏捏了個劍訣。
然而就在念力甫出道術未發時,一口烏黑粘微稠的血水從她唇中噴出落在早已經染了無數血水的裙上,替那些猙獰的各種紅色又添了一道色彩。
葉紅魚看著裙上淌落的鮮血,神情極複雜地笑了笑,然後放棄了怒力,疲憊地靠到牆壁上,無論動作還是神情都是那般的虛弱。
三人之中她受的傷最重,先是識海直接被震碎,接連被蓮生大師施了兩次饕餮魔功,最後又強行墮境換來驚艷一擊,此時早已不復雪峰間的強大傲然風采。
但她看著向自己走來的寧缺,眼眸里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沒有憤怒,沒有乞憐,沒有絕望沒有悲傷,甚至連開始的輕蔑和自嘲都盡數化為虛有,只是平靜。
寧缺扶刀站在她身前,沉默而專註地看著她的眼睛,在他的字典里從來沒有什麼不可趁人之危的辭彙,為了讓自己和桑桑能夠生存及生存的更好些,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所以他認為當敵人陷入危機時而不出手,肯定會遭受天譴。
這個靠著牆壁,虛弱的彷彿隨時會死去的少女,不是普通的少女,是昊天道門年輕一代最強大的道痴,而且是他的敵人。他怎能忘記在魔宗山門之外,自己用元十三箭加上老師留給自己的神符都不能戰勝對方,反而被對方打的像條狗一樣的畫面。如果這時候不殺死葉紅魚,待她恢復境界實力之後,難道會不殺他?
很奇怪的是,寧缺沒有拿起朴刀直接把她的胸脯捅一個對穿,而是沉默看著她看了很長時間,他看著她肩上手臂上那兩處凄婉恐怖的大傷口,想著那裡缺失的血肉都已經被老僧吞入腹中,然後這時變成那堆灰里的一部分。
細長朴刀鋒利的尖端刺入像蛛網般裂開的石板間。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殺了你。」
寧缺看著她認真說道,出於一些很複雜的原因,他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因為先前如果不是道痴拚命,他在領悟小師叔劍意出神時已經死了,因為莫山山在身後輕聲說了句話,因為他現在根本不在乎什麼天譴,因為他終於確認戰鬥最後階段她已經昏迷,沒有聽到自己和蓮生那段關於入魔的對話,還因為別的。
「既然曾經並肩戰鬥過,我想至少在魔宗山門裡面,我們是戰友。我不像絕大多數唐人那般重視名譽,但我是名大唐軍人,我沒有在戰場上殺死戰友的習慣,所以如果你同意我們在這裡是戰友,那麼有什麼問題出去再說。」
葉紅魚平靜看著寧缺的臉,這段並不長但感覺很漫長的時間裡,她已經很清楚對方的心性和自己很相像,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絕對可以不擇手段的男子,所以她已經準備迎接死亡,然而沒有想到對方居然做出這樣一個選擇。
她是聰慧的道痴,是昊天道門維持光明正義的裁決司大司座,所以她沒有像一般愚蠢的反派女性角色那樣說如果你這時候不殺我你將來一定會後悔,而是看著寧缺認真說道:「先前我救了你一命,之後你救了我一命,所以你我便是持平,這時候你不殺我,那麼將來我來殺你時,便把這次還你。」
寧缺點點頭,說道:「聽上去很公平,成交。」
說完這句話,他放下細長朴刀,走到葉紅魚身前蹲下,伸手去撕她的裙帶,想要查看一下她的傷勢到底如何,只是動作顯得有些粗魯,毫不憐惜。
葉紅魚看著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肩上撫弄,細眉微蹙,眼中難以抑止地流露出厭惡的神情,嘴裡卻平靜說著:「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討厭接觸我身體的男人,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本能,如果你不高興,可以把我的厭惡當成歡喜。」
寧缺低頭專註看著她那兩個恐怖的大傷口,看著裡面隱約可見的森然白骨,搖了搖頭,根本沒有在意她目光里的厭惡神情,說道:「被你歡喜可不見得是什麼好事,你還是厭惡我好了,我只是必須告訴你,你這傷口好像有些麻煩。」
葉紅魚毫不猶豫,乾淨利落問道:「你要什麼。」
「不愧是道痴,確實痛快。」寧缺看著她蒼白的側臉,很是認真說道:「我幫你治傷也是要花錢的,如果日後裁決大神官問到隆慶是怎麼廢了的,你能不能替我說幾句好話?不是要你撒謊,只是請你用客觀的態度描述一下那個誤傷的畫面。」
明明是因為隆慶言語威脅桑桑,所以他才於大明湖畔苦思破境,積蓄了十餘日的冷淡殺意才射出的那道符箭,這時候卻要道痴承認是誤傷,果然有些無恥。
出乎寧缺意料,葉紅魚並沒有嘲諷他而是沉默起來,良久後緩聲說道:「如果你擔心神座因為隆慶被廢降下怒火於你,那麼我可以承諾替你解決這個問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