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有後山,山後還有崖。
除了寧缺,後山裡的人們都去過那片崖壁,曾因那片崖壁的絕世風光而震撼,也正因為過於震撼而極少過去,對他們來說,那片崖壁算不得什麼絕境險地,但他們很清楚去那處看雲海飛瀑,和入崖閉關則是兩件事情。
因為書院上一個被囚在後崖的人,是那個曾經聲震天下,如今除了後山裡的人們再也沒有誰願意提及、敢於提起的小師叔。
他們知道小師叔在後山崖壁里閉關的故事,知道想要從那裡破關而出需要怎樣的毅力天姿,所以當聽到寧缺要去後崖閉關思過時,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很難接受小師弟要面臨如此的磨難。
草屋裡一片死寂,後山弟子們情緒複雜,很明顯並不贊同夫子對寧缺的處罰,但沒有人敢說話,因為坐在椅中的夫子緩緩閉上了眼睛。
夫子除了身材高大,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地方,除了曾上西陵斬桃花,他沒有太多的傳奇事迹在世間流傳,甚至不如他師弟軻浩然在人世間留下的痕迹更多,然而修行界里的人都確認他才是千年來最大的傳奇。
而對草屋裡的人們來說,夫子令他們敬愛且畏的老師,所以他們非常不理解更無法贊同夫子對小師弟的處罰,卻不知道應該怎樣辦。
便在這時,陳皮皮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走到場間寧缺身旁,對著椅中的夫子極為老實地長揖行禮,顫著聲音說道:「老師,太重了些吧?」
寧缺入門之前,陳皮皮是書院二層樓最小的學生,除了大師兄之外最得夫子寵愛,按照以往的習慣,這時候確實也只有他能站出來說幾句話。
去年春天到今日,雖說寧缺遠赴荒原,在後山裡停留的時間並不是太長,但後山裡所有師兄師姐都很喜歡這個新入門的小師弟,此時陳皮皮既然鼓足勇氣開了頭,其餘的師兄們也紛紛上前替寧缺求起情來。
七師姐木柚走到夫子身後替他捏背,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愁苦著臉唉聲嘆氣說著後山崖壁的險峻,五師兄八師兄想著說話打岔,眾人用著各式各樣的方法哄著老師開心,想讓老師收回處罰的決定。
十一師兄王持沒有上前圍著老師打轉,他看著老師,沉默思考很長時間後,非常認真地問道:「無物自然無心,無皮自然無毛,無花自然無色,無罪自然無罰,老師如此重罰小師弟,不知罪在何處。」
王持向來沉默寡言,只愛與花對話,此時居然也對老師的處罰措施提出了意見,可以想見大家對寧缺被囚進後崖的結局非常擔憂。
二師兄向來最重視道理倫常禮儀,極為講究尊師重道,然而此時他看了十一師弟王持一眼,沒有厲聲呵斥,反而是望向椅中的夫子緩聲稟告道:「老師,先前我思遍院規,小師弟並未犯過值得如此重罰的罪過。」
草屋一角書案畔,三師姐余簾停下了描簪花小楷的筆,看了老師一眼,又看了寧缺一眼,若有所思卻思不分明。
書院後山諸人不停勸說著夫子,夫子始終靜坐椅中閉目不語,大師兄靜靜看著老師,忽然向前走了兩步,深深一揖。
便是這一步,草屋裡頓時回復安靜,後山弟子們各自沉默,然後退回各自的位置,緊張而充滿希冀地望著大師兄。
夫子緩緩睜開眼睛,有些意外地看著他,說道:「你也有話說?」
大師兄直起身來,認真說道:「老師此舉自然有深意,弟子隱約也能猜到一些,然而小師弟入門時間尚短,雖說荒原之行有奇遇,修為境界增益頗快,但又哪裡能與當年小師叔相提並論?」
二師兄微微皺眉,也想起了當年的那個故事,搖頭說道:「老師,師兄說的有理,萬一小師弟十年也想不明白,那該如何辦?」
夫子看著自幼便跟著自己的兩名弟子,看著草屋四周那些面帶懇求之色的孩子們,兩縷長眉微微飄起,說道:「想不明白便永遠不要出來,我向來不信機緣但既然他應了那個機緣,那便需要他自己來解決那個機緣。」
夫子的眼神很平靜。
他只緩緩掃視了眾人一眼,而所有人都覺得老師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平靜里蘊藏著不容反對的威嚴,眾人下意識里低下頭去,再也不敢替寧缺出言求情,場間安靜的彷彿一面死潭。
關於書院後山的後崖,寧缺以前聽陳皮皮提起過一次,當時並不在意,便是先前聽到夫子要罰自己入後崖閉關,也沒有太過震驚,想著既然是閉關總有出關的那日,夫子也許是想藉此事磨礪自己心神,再送自己一場造化。
然而看著師兄師姐們的反應,連大師兄和二師兄的神情都那般凝重,他才明白被囚後崖是極可怕的懲罰,尤其是最後聽到二師兄說到十年這個時間段,夫子回答永遠不要出來,他頓時感到了一股寒意。
都說人世間任何事情都是修行,然而在人世間修行和在孤單寂寞冷的囚房裡修行畢竟是兩回事,就算是再如何宏大的造化,如果真要十年甚至終生被囚禁在後山崖壁間,他也絕對不能接受,死也不能。
寧缺低頭想著終生被囚的悲慘將來,身體像是墮入冰窖一般寒冷,怎樣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錯事,竟要接受這樣的懲罰。
然而當他抬頭起來時,臉上沒有任何憤怒不甘的神情,因為他知道面對著夫子,那些情緒沒有任何用處,只是認真問道:「老師,怎樣才叫想明白?」
夫子說道:「想通了便是想明白了。」
想通便是想明白,這句話怎麼聽也像是一句廢話。
寧缺想著自己當初雪山氣海諸竅不通想通時的場景,想著當初悟符之時冥思苦想的畫面,卻隱約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想通了一些關竅。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那怎樣才能證明我已經想明白了?」
夫子說道:「想明白時你自然便能明白。」
寧缺看著他說道:「弟子以為總要有個標準。」
夫子看著身前的小徒弟,看著他平靜面容下隱藏著的堅持,眼睛忽然明亮起來,就像是松枝上的露珠,反耀著清晨的光線。
「自然是有標準的。」
「誰來確定標準?老師您?」
「標準已經在那裡。」
「老師,可是我沒有辦法長時間在後崖里閉關,陛下還要見我,我還要學著怎麼管長安城那座陣,再過些天就是我那個師傅顏瑟的百日祭,我也得去磕頭,不如我每十天閉關八日如何?」
聽著寧缺的話,夫子眼眸越來越亮,露珠漸漸汪成水泊,水泊里儘是清澈而不知究竟何意的笑意,笑意濃的彷彿要溢出來般。
忽然間,夫子眼中的笑意驟然消失,看著寧缺緩聲說道:「昨夜在松鶴樓露台上,你曾說過你是什麼崗上什麼淡的人?」
「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寧缺喃喃應道。
夫子說道:「我不知卧龍崗在何處,但知散淡何意。」
寧缺聽懂了這句話,抬頭望向草屋檐角垂落的白草,知道似夫子這樣的人,斷然不可能因為松鶴樓露上的那番爭執便對自己的學生動怒,那麼為什麼要把自己關進後山呢?是因為自己……入魔的原因嗎?
小師叔當年遭天罰而死,聲名與身軀一道湮滅於荒野之間,不復再聞,莫非夫子便是因為那件舊事,便要把自己這個繼承了小師叔浩然氣的弟子關進後山,這是為了書院的正道名聲,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思緒紛雜而至,寧缺先前才想明白一些的事情頓時又變得面目模糊起來,胸腹間那道浩然氣隨意念而動,如一把刀般直直向上而去,刺的他的喉嚨有些乾澀,聲音微啞說道:「老師……原來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聽著這話,草屋裡的書院後山諸人大感震驚,二師兄面露不悅,大師兄緩聲嘆息,雖說平日里夫子與諸生師生之間相處和諧,但老師便是老師,在這等嚴肅場面下,誰敢像寧缺此時這般質疑甚至是批判?
夫子沒有動怒,說道:「在松鶴樓上你不是說過你的老師最不講道理?」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請老師允我與家中侍女交待些事情,再去後崖。」
夫子說道:「不用了,你在後崖之上總還是要吃飯,讓你帶著小侍女過來,便是要她服侍你,稍後帶她一起去後崖便是。」
寧缺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麼夫子要自己帶著桑桑一道來見他,原來早就已經做好要把自己關進後山的準備,他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以桑桑的性情,自己被囚禁在後崖,她肯定不會一個人離開,實際上便等若兩個人一道被囚,那麼如果自己被關在後崖一輩子,桑桑難道也要被關一輩子?
一念及此,那道像刀般凜冽直朴的浩然氣直衝胸臆,他再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惱怒地望向椅中的夫子,握緊了拳頭。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靜靜看著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口氣咽了回去,然後平靜說道:「謹遵師命。」
夫子看著身前這個最小的弟子,也是自己最後的弟子,靜靜看了很長時間,看著他苦苦思索,看著他沮喪認命,看著他憤怒難抑,看著他氣魄漸起,看著他斂聲靜氣,看著他歸於平靜,看著他回復如常「哈!哈!哈!哈!……」
夫子忽然仰首大笑起來,然後他自椅中長身而起,一拂身上黑色罩衣,未向眾弟子交待一聲,落寞向草屋外行去,走出草屋,看著道畔那棵多年前兩個人親手種下的金蘭樹,看著樹上茂密青綠的樹葉,老人有些喜悅又有些遺憾地低聲感慨道:「世間果然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那麼又怎麼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