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夜色籠罩山崖到青色晨光滲入洞內,整整一夜時間,寧缺都在看洞壁上的那引起切痕,像盲人一般仔細地摸那些切痕,直到摸到雙手掌面有些發紅,甚至開始脫皮,卻依然沒有發現小師叔留下的任何秘密。
冥思苦想整整十日,廢寢忘食讀書十日,強行壓抑心中焦慮故作平靜十日,他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尤其是精神狀態非常緊繃,在這樣一個徒勞無功的夜晚過後,所有這些負面的東西頓時暴發了出來。
潦亂的黑髮披散在肩頭,眉眼間儘是憔悴神色,寧缺看著膝間那兩卷書,不停喃喃自言自語念著什麼,卻因為聲音沙啞虛弱的緣故,怎麼聽也聽不清楚。
桑桑端著清水走進洞里,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寧缺接過毛巾,神不守舍地用力搓了把臉,濕毛巾擦掉眼角那些粘結乾涸的濁物時,連帶著撕出了一道極細的口子,痛的他連連皺眉。
濕毛巾是冷的,不知道是因為疲憊而是痛楚的緣故,他臉頰上多出了兩抹紅色。腥紅的顏色,出現在因為缺少日晒而略顯蒼白的臉頰上,並不如何好看,反而顯得非常不健康,如同久病之人。
精神糟糕到了極點,閱讀和學習的效率自然也變得極為低下,他捧著兩卷書強打精神觀看,卻發現自己彷彿又是在看舊書樓里那些典籍,而自己又重新變成那個不會修行的廢柴,紙上的那些墨字調皮地浮出紙面,開始像蝌蚪一般向四周胡亂遊動,怎樣也無法捕捉住。
他有些無奈地闔上書頁,閉上眼睛開始溫習前些天的所得,然而此時的精神實在是太差,就連腦子似乎也變得不清醒起來,記憶也出現了極大的偏差,想著本原考一書中某種疑難時,明明余簾師姐前日便已經做出了解答,但他這時候怎麼想卻也無法想起來師姐那時候究竟是怎麼說的。
鬱結煩悶之下,有所思便自然說了出來,他沙啞疲憊的聲音是那般的含混,完全是在喃喃自語,以發泄心頭的情緒。
然而他沒有想到,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他身旁納鞋底的桑桑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竟便是前日余簾師姐所做的那番解答。
寧缺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來自家小侍女的記憶力向來與眾不同。
桑桑開始複述前兩天余簾和陳皮皮的講述,然而寧缺此時的狀態太過糟糕,聽了片刻後便無奈地揮了揮手,示意不用繼續。
他把那兩本書像垃圾一般扔到蒲團旁,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慢慢地走到崖洞口,向洞外的世界望去。
書院後山之後的崖壁,真是一片極其美麗,甚至美麗到驚心動魄的天地,然而絕壁上的線條即便像刀子般直刺人心,終究不是真的刀子,看的時間長了總是一成不變的線條。
山崖之前的湛藍天空更是永世都不會變化那般,平靜沉默停留在那裡,最初的美麗如今漸漸變成最拙劣的畫匠塗出的死板的藍色顏料。
絕壁腰間的那些流雲深霧,亦是如此。
寧缺看著崖洞外的風景,身體微寒想道,這才不過剛剛十日,而且自己這些天忙於修行也沒有怎麼看風景,此時便已經覺得膩了,那如果真的被囚禁在崖洞里十個月,甚至十年,那自己又該怎樣撐下去?
正在他開始覺得空虛寂寞冷的時候,崖坪下方的石徑上,忽然傳來好熱鬧的一片聲音,衣袂聲腳步聲更多的是爭吵聲。
似乎永世難變的絕壁風光,隨著這些聲音的加入,不知為何頓時流動起來,鮮活起來,有了與先前完全不同的美麗。
原來空虛寂寞這些東西,永遠與風景無關,只與人有關。
…………「太難爬了!太可怕了!十二師弟說過我們上不來,我說在瀑布那裡喊小師弟兩聲,盡一盡同門情誼便好,結果你們偏要往這裡爬!」
九師兄北宮未央喘息著埋怨道,惱怒地揮舞著手中那根古色古香的簫管,似乎想要把同行的人們全部趕下懸崖,山風鑽進簫管再鑽出來,發出嗚咽的低鳴,彷彿是哭泣,但更像是他此時的喘息。
五師兄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取下背在身後的滴水木棋盤,看著他嘲笑說道:「但我們終究是爬上來了。」
北宮未央小心翼翼向懸崖畔挪了兩步,探頭看了下方一眼,然後閃電般連退數步,拍著胸口心有餘悸說道:「我只擔心等會兒下不去。」
七位師兄聯袂來探望自己,寧缺很是感動,站在崖洞口,興奮等著他們來對自己噓寒問暖,不料等了半天,發現他們還是只顧著鬥嘴吵架,終於忍不住大聲提醒道:「喂喂,我在這兒哩!」
…………書院後山弟子平日里往往都如痴如癲做著自己的事情,加上後山太大,所以並不是每天都能見面,甚至有時候往往數十天都見不了一面,但同門之間的情誼卻並不會因為這點而稍淡,寧缺入門時間最晚,是最小的師弟,自然理所當然得到了師兄們的疼愛與照顧。
師兄們擔心小師弟被囚崖洞,孤單過度,牢騷太盛,斷了愁腸,專程去請示夫子,得到了上山探望的允許,便聯袂而至。
然而當真正看到崖洞里神情憔悴,臉色蒼白的小師弟後,他們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書院後山這些各種痴的人們,真的很不擅長安慰人或者說開解人。
眾人把目光投向王持,因為都知道他喜愛思辯之術,最關鍵是他排行十一,在上山諸人中最小,所以這種艱難任務當然要交給他。
王持沉默了很長時間,在心中默默組織了半天詞句,終於想到了該怎麼說,艱難地擠出一絲虛偽的笑容,看著寧缺認真說道:「既然老師不阻止我們上山來看你,那麼以後我們天天來看你便是,如此一想,就算你真一輩子出不來,也算不是太麻煩的事,剛好還可以趁機靜心求學問。」
寧缺的臉色頓時黑了起來,說道:「十一師兄,我可不是山林里那些只會解語不會說話的野花,你能不能說點吉利話?」
五師兄趕緊拎著棋盤上前圓場,笑眯眯坐到崖洞口那條線前,把盛放黑子的棋瓮扔到寧缺懷裡,說道:「何以解憂,唯下棋耳。」
寧缺抱著棋瓮,無奈說道:「我的身體過不了線,怎麼下棋?」
五師兄一想也是這個道理,伸手把棋瓮要了回來,然後說道:「你口述,我讓八師弟替你行子。」
八師兄輕拂院服廣袖,像神仙般飄然走了過來,然後一屁股坐到五師兄身旁,看了一眼寧缺說道:「小師弟,雖說是為了給你解悶逗趣,但你也得認真些下。雖說是代你行子,但我還是不想輸給他。」
北宮未央在旁冷笑一聲,說道:「聽說老師給了小師弟三本書,看他如今神態,只怕心神消耗巨大,哪裡還有精神陪你們下棋?」
寧缺心想這句話說的真是妥貼靠譜。
北宮未央轉頭望向寧缺,說道:「小師弟,還是由我和西門吹奏一曲,來替你清心靜神吧。」
寧缺略一沉默,望向五師兄說道:「師兄,我走先。」
…………琴聲淙淙,簫聲清雅悠遠,棋子落在滴水木棋盤上發出清脆動人的聲音,時不時響起五師兄的怒斥,八師兄怒其昏庸地替寧缺不停支招,無數種聲音混在一處,哪裡還有什麼美妙可言,亂嘈嘈的無法言喻。
此時的崖洞絕壁,哪裡還有半點寂寞孤清,熱鬧的彷彿清晨長安南城的菜市場,寧缺拈著一枚黑子,有些怔怔地想著,這樣也算是閉關?
他忽然間有些懷念先前的空虛寂寞冷。
一直沉默在旁的四師兄終於看不下去了,嚴厲地把那些痴人趕離了洞口,然後看著如釋重負的寧缺說道:「大家也都是好心。」
寧缺誠懇應道:「我能體會。」
四師兄又說道:「我們這些人學的東西,對你破關沒有什麼幫助,今日前來主要還是替你鼓勁,不知你想要些什麼?」
寧缺笑著搖了搖頭,準備讓桑桑泡茶水給諸位師兄喝,雖說他現在是書院絕壁囚徒的身份,但草屋裡著實有些好茶。
然而當他望向桑桑時,發現小姑娘這時候正和六師兄站在崖畔,對著草屋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六師兄不停憨厚地點頭。
…………當六師兄走回崖洞前時,眾人才知道先前他和桑桑在商量什麼。
二人竟是準備把草屋徹底改造一番,加固翻新不說,最關鍵處是要修一道雨廊,直接把草屋和崖洞連起來。
如果是在平地里,這般規模的改造工程,自然算不得什麼,然而崖坪高懸於後山絕壁之間,單是物料的運送便是極大的問題。
北宮未央看了眼陡峭狹窄的石徑,臉色驟然變得極為蒼白。
他的預感果然沒有錯。
四師兄冷冷看著眾人,說道:「都得動手。」
…………看著都是些痴於音律棋枰花樹、手無縛雞之力的痴人,但畢竟都是夫子的親傳弟子,事實上都是早已入洞玄上境的強者。
新樹舊石,無數物料源源不斷送上崖坪,然後交由六師兄親手打造,不到半天時間,這項看似艱難的工作竟然便順利完成了。
崖畔草屋被加高了一層,由十四根橫樑依崖固定,王持偷偷去山那面的草舍偷了好些老師最喜歡的霜色長草,由細鐵鏈鎖死在樑上,看上去不僅美觀大方,而且此後更不用再擔心什麼暴風驟雨。
草屋與崖洞間的雨廊,設計的更為精妙,沒有剝去樹皮的細樹,橫在半空之中,上面覆著七師姐從二師兄院子里搶來的六張草席,草席被撕開了很多小洞,幽綠的細藤穿行其間,為天空添了諸多生意。
寧缺站在洞口,看著嶄然一新,美麗至極的崖坪,看著那些滿身泥土汗水的師兄正對著雨廊青藤傻笑,忽然覺得山間微寒的風都變得暖和了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