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顏瑟曾經說過,長安城是一座大陣,也是一道大符,而符便是一篇文章,寧缺看著身前這座長安城,目光落在那道筆直石槽南向某處,落在那塊相對殷紅的光團上,默默想著這大概便是印在文章旁的印鑒。
那抹相對殷紅的光團,便是朱雀繪像,隨著寧缺的目光觸及,光團邊緣微微變形,似乎感應到了一些什麼。
就是這麼一瞬間,寧缺隱約明白了該如何啟動長安城這座大陣,啟動的方法是那樣的簡單,於是他是那樣的警惕不安。
…………離開那座寒酸的二層小木樓,寧缺隨皇帝再次穿過御花園,穿過那些太監宮女敬畏困惑的目光,來到了御書房。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
寧缺握著被布裹住的陣眼杵,指間傳來沉甸甸的感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有些擔心自己拿不住。」
皇帝看著他說道:「顏瑟大師就你這麼一個徒弟,夫子都同意你代表書院入世,那麼你不拿著誰來拿?」
寧缺說道:「難道我將來真的要當國師?當年二師兄和師傅說好了,我只是隨師傅修符,並不算作南門觀的人。」
「誰說我大唐國師一定要南門觀的道人才能當?不錯,為了給西陵神殿留些顏面,數百年來一直如此處理,但習慣不代表死規矩。何況你終究是顏瑟大師的徒弟,西陵神殿也無法在你的身份上挑出問題。」
皇帝說道:「聽你的語氣你似乎不想當這國師?」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要接桑桑回去繼任光明大神官,我便覺得這事有些不靠譜,如今自己居然也要當大唐國師,我覺得這件事情更不靠譜。」
他微澀說道:「如今想來,我寧肯留在老筆齋里賣字。」
「青山那傢伙當國師當的挺高興,看他憊賴模樣,一時半會兒也捨不得死,你要不要接任國師一職,終究是將來的事情,如今不需要著急。」
皇帝話鋒一轉,說道:「說到賣字,寧缺你倒是有好些天沒有字帖流出,來來來,趁著今日進宮,趕緊多寫幾幅。」
寧缺看了皇帝陛下一眼,想著如今每趟進宮,都要被迫留下好些書帖,這要讓桑桑知道,該不知會心疼成怎樣。
然而大唐天子親自擇筆磨墨伺候在旁,面對著這種待遇,世間任何書家想必都無法死硬著不肯動筆。
他在心中無奈嘆息一聲,向案畔走去。
便在這時,御書房門傳來叩門聲。
皇后娘娘端著食盤,緩緩走了進來。
寧缺微微躬身行禮,側身讓到一旁。
「你先吃些東西。」
皇后娘娘微笑牽著皇帝的手走到茶几旁,將一碗酸**遞到他手中,然後走到寧缺身邊,輕卷衣袖拈起墨塊,說道:「我來磨墨。」
寧缺心想自己不是李太白那等豪邁瀟洒之人,娘娘你雖然豐腴,卻也不是楊玉環那等風流人物,這算什麼事?連連推辭不敢。
皇后溫婉一笑,看著他打趣說道:「陛下替你磨墨,你就敢,本宮替你磨墨,你卻道不敢,莫非在你眼中,本宮比陛下要可怕的多?」
正在喝酸**的皇帝大笑起來,指著寧缺說道:「平日里朕寫貼的時候,都是她在旁磨墨,今日也讓你享受一下這番待遇。」
這是什麼待遇?帝王享受?
寧缺微澀一笑,不便再多做推辭,站到案畔平靜等待,想著先前皇后說的那句話,心裡的感覺有些異樣。
在他看來這位皇后娘娘著實要比陛下可怕的多。
在昊天神輝籠罩的世界裡,一代魔宗聖女,居然能夠成為世間第一強國大唐的皇后,無論怎麼看,這件事情都透著詭異和恐怖。
更何況這位皇后娘娘還是夏侯的親妹妹。
寧缺看著皇后娘娘的側影,沉默不語。
…………皇帝陛下要賞鑒寧缺的新作,所以留在御書房裡。
皇后娘娘與寧缺離開了御書房,來到了御花園中。
走到一株海棠樹下,皇后娘娘停下腳步,揮手示意宮女散開,然後回頭望向寧缺。
寧缺知道皇帝陛下是找借口讓自己與皇后娘娘獨處,當然不是因為什麼荒唐的原因,只與土陽城裡那位大將軍有關,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皇后娘娘會親自出面,難道她不擔心被人瞧出些什麼?
這是因為他不了解皇帝與皇后之間的感情,或者說,他一直都不相信帝王宮中會有平民夫妻之間那種感情存在。
皇后娘娘眉眼秀麗,嫵媚而有度,溫婉而不怯,站在海棠樹下,容顏竟是把海棠花色都比了下去。
寧缺心想果然不愧是魔宗聖女,娘娘生的果然美麗。
皇后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陛下都與你說了?」
寧缺沉默片刻後回答道:「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皇后平靜說道:「夏侯大將軍的事情。」
寧缺點了點頭。
皇后說道:「如今你應該知道了本宮的身份。」
寧缺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有些困惑。
皇后嫣然一笑道:「真是個不老實的孩子,本宮實在想不明白,夫子為什麼會收你做學生。」
寧缺笑著說道:「很多人都有這個疑問。」
皇后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看著他平靜而驕傲,沒有一絲別的情緒說道:「夏侯是我的兄長,我曾經是魔宗的聖女。」
在土陽城裡,寧缺通過二師兄與夏侯的對話,已經知道這個堪稱大唐帝國最大的秘密,只是他沒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會不加掩飾的直接承認。
所以他依然感到極為震驚。
皇后看著他說道:「本宮很好奇,你與夏侯之間究竟有什麼問題,他雖然性情暴戾,尤其在戰場上以殺人為樂,但絕對不是你和陛下都很喜歡說的白痴,他應該很清楚殺死夫子的學生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兩年前在岷山的北山道口,夏侯大將軍的下屬曾經試圖殺死李漁殿下,當時我也在場。」
皇后輕輕拔開臉前的海棠花枝,負手於後向御花園深處走去。
寧缺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負手的模樣,不知為何竟生出些欣賞。
走到靜湖之畔,站在花樹之前,皇后娘娘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件事情是他瞞著我做的,甚至我懷疑是不是神殿假借他的名義做的。」
她轉過身來,靜靜看著寧缺說道:「如今你也已經是修行者,應當知道如果是本宮或者是夏侯將軍全力出擊,當時的你和李漁絕對沒有機會活下來。」
寧缺想起夏侯身邊那兩名洞玄上境的強者,默認了這一點,說道:「如果這件事情是神殿做的手腳,娘娘也無法找到證據,因為那些人終究是夏侯將軍的人。」
皇后微微一笑說道:「我也許無法說服李漁,但我想至少現在你對當年北山道口的事情會有不一樣的判斷。」
寧缺說道:「在荒原之上,林零想要殺我。」
他知道身前這位皇后娘娘肯定知道林零是誰,也一定知道那場馬賊襲擊的血案,自己不用解釋太多。
皇后說道:「本宮還是不認為馬賊一事與夏侯有關。」
寧缺說道:「我同意娘娘的看法,我也認為林零是瞞著夏侯將軍做的這件事情,但夏侯將軍事後表示了默認,並且在呼蘭海北再次試圖殺我。」
皇后說道:「林零不會做有損夏侯利益的事情,那麼除非他知道你和夏侯之間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他才會試圖殺死你。」
寧缺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以往我只是渭城一個普通軍卒,連夏侯將軍的面都未曾見過,除了這兩件事情,不可能有任何仇怨。」
皇后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問道:「真的沒有任何仇怨?」
寧缺說道:「確實如此。」
皇后忽然對著他微蹲行禮。
寧缺震驚莫名,連忙側身避開,說道:「娘娘這是做何?」
「前面那椿椿事由,已經由大先生處理完畢,若除此之外,真無解不開的仇怨,請十三先生給本宮一份顏面,由他平靜歸老如何?」
皇后娘娘在花樹之前,斂神靜氣,保持著半蹲行禮的姿式。
…………行走在遊人如織的朱雀大街上,寧缺神情看似平靜,心裡卻是波瀾漸起,無論是皇帝陛下帶他去看的驚神陣,還是皇后娘娘在花樹前的行禮,都是現在的他有些承擔不起的壓力。
先前在御花園中,皇后娘娘還提到了簡大家,寧缺這才想起長安市井裡的傳聞,皇后娘娘果然與簡姨感情深厚,情同姐妹。
這些影響不了他的情緒。
真正影響他情緒的是別的事。
如今北面荒原上的戰事已經進入膠著狀態,大唐軍方對勝利顯得極不在意,西陵神殿內部似乎出了些問題,有了暫時休兵來看再戰的意圖。
這便等於說,秋天的時候,夏侯便要回來了。
寧缺早就知道夏侯出自荒人部落,此時自然明白,為什麼帝國東北邊軍在此次戰爭中會顯得這般溫柔。
夏侯對待別的敵人卻不見得依然這般溫柔。
如今的寧缺不懼夏侯,因為他身後的靠山是書院這座大山,但他不知道夏侯回來後自己該如何做。
陛下在宮裡暗點,皇后娘娘在花樹前親自求情,並不是說害怕他這個洞玄境的修行者能掀起多大的風雨,只是不想讓這件事情把書院牽涉進來,不想讓夏侯卸甲歸老的事情再生波折。
書院首重唐律,夫子嚴禁學生干涉朝政,大師兄已允夏侯歸老,看來看去,寧缺的復仇記都寫到了最後,除了最後的那個方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