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方法是夫子在松鶴樓露台上用棍子教給他的,大師兄在荒原上也隱晦地提點過他,他被囚禁在崖洞里時也想過那個法子。
那個方法簡單而明確,充滿了力量,然而換個角度去看,又可以說是那般的愚笨憨拙,完全不符合寧缺表面陽光實則陰暗的人生觀。
站在暮春的長安街頭,寧缺想著秋後的事情,時而熱血時而心情黯淡,全然沒有注意到一片雨雲正自北方飄來。
「請問可是十三先生?」
寧缺回頭望去,看見一名男子向自己恭謹行禮,男子穿著件普通的民服,但卻無法掩飾住身上那道軍人特有的肅厲氣息。
從去年春天開始,他就已經是長安城裡的名人,但真正見過他面貌,能在長安街頭把他認出來的人不多。
寧缺有些警惕,尤其是因為對方的身份。
那名男子下一句便坦承了自己的身份。
「許世將軍有請。」
…………大唐帝國以鐵甲雄霸天下,以武力橫掃**,自然格外重視崇敬軍人,尤以四位大將軍地位最為尊崇。
鎮國大將軍許世,廝殺征戰數十年,戰功赫赫,替帝國開闢出無數疆土,即便是最近十幾年來名聲極盛的夏侯,也只能望其項背,無論從戰功資歷還是聲望來說,他都是帝**方第一人。
寧缺知道這位帝**方勢力最強大的老將軍對自己沒有什麼好印象,具體原因他並不清楚,但他清楚遲早會和對方見一面,只不過他沒有想到是今天,沒有想到自己剛剛離開皇宮,便被大唐軍方盯住了行蹤。
許世將軍沒有選擇在軍部,而是選擇在朱雀大道旁不遠的將軍府里與寧缺相見,似乎表明這是一次私下的談話。
跟隨那名男子走入氣魄逼人的將軍府,寧缺微微皺眉,被府里那些楊樹冷石所散發出來的肅殺氣息所激。
走入將軍府深處,在一片靜台處,他看見坐在案畔的老將軍。
老將軍沒有穿朝服,沒有穿官服,沒有穿盔甲,而是穿著一件很普通的布衣,沒有種白菜,沒有磨刀,而是在捧著飯碗吃飯。
桌案上的飯菜很簡單,兩碗糙米飯,一缽五花肉,三根水煮的青菜。
那名領寧缺進府的男子悄然離開。
寧缺站在台外,沉默片刻後拾階而上,走到老將軍身前微微鞠躬行禮。
老將軍說道:「坐。」
寧缺掀起院服前襟,依言坐下,望向對面。
老將軍說道:「沒想到你這麼快便來,容我先把飯吃完再說,十三先生莫要怨我失了待客之道。」
寧缺低頭致意道:「將軍此言,令晚輩惶恐。」
老將軍不再多說什麼,繼續專心致志地吃飯。
老將軍頭髮花白,微黑的臉頰上滿是皺紋,身形有些佝僂,穿著那些普通布衣,看上去就像長安城裡隨處可見的閑散老頭兒,然而當他拿起筷子挾肉塊時,就像拿著一把長槍直刺敵將的胸膛,霸道之氣十足。
將軍雖然老了,但不是老將軍。
將軍就是將軍。
尤其是在面對敵人的時候。
…………五花肉汁拌著糙米飯,聞著有些香,吃起來的味道想必只是一般,將軍吃的卻是極為香甜,花白的鬍鬚不時抖動,那三根水煮的青菜,更是被他嚼的噗哧噗哧脆響,就像是傳說中冥界那些魔頭正在啃人骨。
大概是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將軍吃飯的速度很快,如風捲殘雲一般,把案上的飯菜一掃而光,然後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寧缺說道:「進食太快,又急飲茶,對身體不好。」
將軍靜靜看著他說道:「在我面前不用裝什麼。」
寧缺沉默,於是不再裝晚輩,裝溫和,裝體貼。
將軍說道:「修行者應該出世,不應該入世。」
寧缺沒有想到這場談話,竟是完全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前文,便直接進入到了最關鍵的階段,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他本來以為這會是一場漫長的談話,本以為這場談話就像是熬雞湯般,需要考較彼此的火侯,卻沒有想到竟是猛火快炒,稍不留神,鍋里的青菜便會變得焦糊一片,再也無法入喉。
「為什麼不應該入世?」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
將軍看著他的眼睛,神情淡然說道:「因為對修行者而言,世人太弱,有若螻蟻,修行者入世,容易妄自尊大起來。」
寧缺抬起頭,回視將軍平靜而充滿壓迫感的目光,說道:「將軍替我大唐征戰四方,也在塵世里打滾了數十時間。」
「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軍人。」
將軍漠然說道:「這便是最大的區別。」
寧缺說道:「我也是軍人。」
將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你曾經是軍人,甚至是名相當優秀的軍人,但遺憾的是,你是軍人的時候並不是修行者。」
「這有什麼區別?」寧缺問道。
將軍微微眯眼,看著他聲音微沉說道:「你若在渭城時便能修行,我一定會好好培養你,讓你成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戰場是怎麼回事,於是便不會發生以後的那些故事。」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不明白將軍所指何意。」
「我看過你所有的檔案。」
將軍的聲音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一味冷漠平靜,「你確實是個不錯的軍人,但你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鬥,有修行者的戰鬥。」
寧缺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時候便在渭城從軍,但大唐勢盛,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帳王庭騎兵也不敢稍有挑釁,真正的戰事確實沒有怎麼經歷過,數年邊塞軍旅生涯,他確實沒有見識過修行者在戰場上的表現。
將軍說道:「世人都以為修行者很強大,但他們卻不知道,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著滔滔鐵騎之時,修行者同樣弱小不堪。」
寧缺想著二師兄這等強者,無法同意這等說法。
將軍似乎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冷冷說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強者,面對著漫天的弩箭和數千重騎的衝鋒,依然只有死路一條,這在戰爭史上已經被無數次證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麼?」
寧缺搖了搖頭。
將軍說道:「因為修行者的身體太脆弱。除非能夠跨過那道門檻破了五境,晉入無距境界,可以無視漫天箭雨,或者晉入天啟境界,領悟昊天賜於的無上神威,無視任何衝擊,不然單獨的修行者,永遠不可能是軍隊的對手。」
「如將軍或夏侯大將軍這等武道巔峰強者呢?」寧缺問道。
許世將軍說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氣粹練肉身力量,戰鬥時以念力凝天地元氣於體表,然而只要是人,識海便有邊緣,念力終有枯竭之時,一個人殺不死一百個人殺不死,我用一萬個人去殺,總能把他殺死,要記住,如果武道巔峰強者便能無敵,帝國何必還養那麼多鐵騎?」
寧缺右手扶上案桌,看著將軍深陷的眼眸說道:「一名修行者能夠換一萬名普通士卒,難道說這樣還不叫強大?」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一萬個普通人裡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這等萬人敵的大修行者,整個世間也找不出來幾個,以一萬普通士卒,換這樣一個修行者的死亡,在戰爭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寧缺第三次沉默。
他轉身望向園中那些直挺挺的楊樹,看著那些隨意堆著的石頭,不得不承認這位帝**方第一人的看法正確而且犀利,根本無法駁倒。
他很清楚許世將軍與自己這番談話的目的是什麼,所以他不甘心就這般被說服,他微微皺眉,說道:「但將軍您還有夏侯將軍,也都是修行者。」
談話進行到此時,又繞回到了最初。
「武道修行艱難而且笨拙,非數十年之苦功,根本見不到任何成效,絕大多數人練至有些蠻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廢,變成劍師念師的侍從,所以對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雞肋一般。」
將軍說道:「只有在軍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機會通過血戰而成長起來,想要修行到巔峰,不知道要殺多少人,被受多少次傷。」
寧缺問道:「這與將軍要說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我想說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軍中,就如最開始我告訴你那般,無論在世人眼中,還是他們自己看來,他們首先是嚴守紀律的軍人,隨後才是所謂修行者,他們夏不撐傘,冬不衣裘,私慾較少。」
「我明白了。」
寧缺看著盤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殘汁,說道:「但我不明白將軍與我說這些話,究竟是要告訴我什麼。」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的再快,但在我眼中,在我大唐軍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聲令下,重甲玄騎便可以直接沖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對柳亦青那樣的刀,你又能揮出多少記?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將軍蒼老的臉頰,說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將軍冷漠說道:「我說過,我查過你所有的檔案與資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於渭城的記載,梳碧湖畔的馬賊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數,岷山裡有三家獵戶被你放火燒死,我也清楚。」
「我說過,在我面前不要裝。」
將軍聲音微寒說道:「殺馬賊砍柴之事,倒也罷了,因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裡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獵戶里還有個新生的嬰兒,也死在那場火災之中,你又如何交待?」
「無論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無論你現在在世人眼中是什麼形象,無論你來長安後如何假意輕佻可笑,都改變不了那個事實,你就是一個寡廉鮮恥冷酷無情貪婪好殺的無恥小人。」
寧缺再次低頭沉默不語。
他沒有想到大唐軍方一旦全力調查某人,竟能查到那麼久遠的過去,此時他覺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間消失無蹤,彷彿渾身**一般。
這種感覺並不是羞愧或內疚,而是警惕不安,因為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他也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好人。
為了能夠活下去,為了能夠讓桑桑活下去,他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殺人放火只是等閑,將軍所揭穿的當年惡行,只是過往那些血腥歲月里極不起眼的一個片段,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個好人。
許世看著他,厭憎說道:「寧缺,你構不成一撇一捺。」
台間一片死寂。
…………寧缺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案桌對面的許世,微笑問道:「將軍,請教世間真有像白雪一般乾淨無罪的人嗎?」
將軍看著他微嘲說道:「想用他人的骯髒來安慰自己的不潔?」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將軍先前說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說大唐軍人的苦楚,在我看來其實有些無趣,因為你沒有經歷過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經受過哪些苦,自然也無法理解我當年的選擇。」
他看著將軍微笑說道:「在莽莽深山野林里,你被一個獵戶捉住,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可能只是因為十幾天前你從他的套索里偷了一個兔子,或者因為那獵戶本來就是一個該死的兔子,又可能因為那個獵戶是以前那個該死的老獵戶的親戚,總之他要殺死你,你會怎麼做?」
將軍微微皺眉。
不待將軍開口,寧缺繼續微笑說道:「不要忘記,那時候你不到十歲,因為營養不良而疲憊虛弱,你身邊還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而且你還受了傷,身邊沒有武器,只要藏在襠里的火引,然後你剛好被關在柴房裡。」
「我不知道將軍你會怎麼做。」
「但我肯定會點燃柴房裡的茅草和乾柴。」
「我不在乎那個獵戶會不會死,也不在乎房間里還有個嬰兒,就算他屋子裡還有個一百多歲全身癱瘓的老頭子,我一樣會點燃那把火。」
寧缺臉上的笑容很溫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平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