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前,荒人是大陸北方大草原的主人,所以直到今天,這片大草原依然被叫做荒原,草原上有雄鷹,所以荒人擅養鷹,哪怕被唐國戰勝,被迫北遷至極北寒域,荒人依然沒有放棄養鷹。
夏侯是荒人,唐也是荒人,所以他們對養鷹都不陌生。
看著遠處山林畔草甸上衣著破爛骯髒如乞丐的唐,夏侯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熬鷹的經歷,想起那隻年歲並不大,稚嫩的小鷹在鐵架上搖搖欲墜,卻始終不肯低下倔強高昂頭顱的畫面。
從荒原深處南歸,一路千里相殺,他始終都很自信,認為自己是在像熬鷹一般煎熬唐,利用對方的憤怒與仇恨,讓對方閉不上眼睛,把所有的精神都消耗在日復一日的枯燥戰鬥之中。
夏侯本來以為自己快要成功了,他親眼看著唐體內的真氣漸枯,精神漸疲,堅若金石的身軀變得普通,可以受傷,開始流血,他以為唐的鮮血會在漫長的旅途中流干,最後後像當年那隻幼鷹般倒下。
然而他沒有想到,唐沒有倒下,反而是自己感到了前所未的疲憊、虛弱,甚至是身軀最深處的一抹倦意。
難道說,自己才是被熬的那隻鷹?
夏侯不停地咳嗽,血水不停從堵在唇邊的拳邊溢出,但他臉上的神情依然冷漠平靜,深陷的眼眸幽冷如寒冰。
老並不可怕。
無論在草原還是在熱海畔的岩壁上,只有老鷹才是真正的鷹。
他放下拳頭,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血漬,面無表情看著遠處的唐說道:「你的毅力讓我有些吃驚,但終究只是吃驚而已,你畢竟不是你的那位老師,在逾過那道門檻之前,你永遠無法威脅到我。」
唐低頭看著腳下那些被自己血水點燃的長草。
連續的戰鬥讓他身受重傷,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唐軍騎兵,在強悍的軍事紀律和戰術組織下,給他帶來了很多麻煩,隨著體內真氣漸漸枯竭,看似堅不可摧的身軀,也終於在那些刀箭之下流血。
魔宗已然凋蔽,他這個魔宗天下行走更像是個孤家寡人,不說與西陵神殿無數道士相比,就連與叛徒夏侯相比,也顯得那般勢單力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今世間的魔宗,就是他。
他就是魔宗。
他是魔宗最後的精神和驕傲,所以他不能倒下。
所以哪怕身受重傷,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依然沉默地與和夏侯以及數千名大唐騎兵戰鬥到了此時此刻,戰鬥到了土陽城下。
唐抬起頭來,看著無數騎兵拱衛中的夏侯,說道:「看看你似乎強大實際上卻像朽木般的身軀,問問你看似強大實際上像泥塊般的心,如果我真的威脅不到你,你又怎麼會這時候轉過身來與我說這些話?」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不可能跟著我回長安,中原是昊天神輝籠罩的人間,天都不能容你,你又能如何?」
作為魔宗最後也是最強大的餘孽,唐可以在荒原上自在生活,可以與葉蘇隔峰對峙相望,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去了中原,那麼必然會面臨西陵神殿強者們無休止的追殺,終究是死路一條。
「我確實不能進中原。」
唐看著不遠處的土陽城,說道:「我便連那座城都不敢進,但我已經傷到了你,我讓你變得虛弱緊張,那麼我知道你註定會死去。」
夏侯說道:「何必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
「沒有意義的事情我不會做,沒有意義的話我也不會說。世間絕對不止我一個人想要殺死你,當你離開軍營回到長安城後,或者當你歸老之後,那些蒸屜里的冤魂,枉死路上的小鬼,都會來到你的背後,索要你的性命。那些冤魂會感激我追殺了你一路,我也會感激那些冤魂把你追殺到死。」
唐最後向著夏侯點頭致意,說道:「祝你歸老愉快,死的精彩。」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草甸,消失在山林之中。
夏侯沉默看著人跡已無的草甸,看著被夏風輕輕拂動的山林,沒有再說什麼,輕提馬韁,向土陽城裡駛去。
荒原上吹來的風拂動山林,拂動深草,拂動土陽城頭的軍旗,拂動著他頭盔邊緣露出的發,那些花白的頭髮。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然而他的頭已然白了。
…………雁鳴湖畔新葺的宅院,迎來了第一批客人。
公主殿下李漁和她的繼子,還有司徒依蘭。
對司徒依蘭的到來,寧缺非常歡迎,他對身世可憐的小蠻王子,也沒有什麼意見,但對於大唐公主殿下的到訪,不免覺得有些麻煩。
他與李漁之間的關係不錯,但他很清楚她一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果不其然,當安靜的書房裡只剩下他和李漁時,麻煩便來了。
書房雕花窗外,是數株古樹,林蔭遮蔽著夏日,清風怡人,便是樹林里那些蟬鳴,也並不令人覺得厭煩。
李漁端著碗涼茶,看著窗外隱隱可見的湖景,微笑說道:「蟬噪林愈靜,這片宅院果然不錯,難怪你這種吝嗇鬼也肯花這麼多銀子。」
寧缺嘆了口氣,心想果然便是要從這裡開始說話?
他走到李漁身側,說道:「多謝殿下送來的這些大樹。」
雁鳴湖畔宅院里的古樹,全部來自李漁的皇室封地,這些樹木的價值不菲,光是運送出山再入長安城的費用便是個極可怕的數字,最關鍵的是,有好些珍稀古樹,即便是有錢都無法買到。
寧缺現在確實是個極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李漁乃是堂堂大唐公主殿下,哪裡需要小意討好他,這等重禮自然是要求回報的。
「終究是些山野之物,也不值多少錢。」
李漁走到書房陳列架旁,看著架上那些擺設古董,神情微微變化,輕笑說道:「這方筆洗小時候我便向父皇討過,他卻說送給了她,所以不好要回來,沒有想到如今卻能在你的書房裡看見。」
寧缺看著那方石制若墨玉的筆洗,說道:「你若喜歡,便拿去。」
李漁微嘲說道:「她給你的東西,我憑什麼要。」
長安城裡敢直呼皇后娘娘為她的,便只有李漁姐弟二人。
當然,這也只可能是私下裡的稱謂。
很明顯,李漁並不在意讓寧缺看到自己對皇后的真實態度。
寧缺沒有接話。
李漁看著他微笑說道:「聽說你最近時常進宮,想必與她很熟了?」
寧缺說道:「確實比以往熟了不少。」
李漁問道:「你覺得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寧缺很直接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漁靜思片刻後,自嘲一笑說道:「我與她做對了這麼些年,卻一直都還看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何況是你。」
寧缺搖頭說道:「何必想那麼多。」
李漁飲了口杯中的涼茶,秀眉微蹙,然而展顏一笑,說道:「很好喝,這是桑桑做的桑椹茶?聽她說過好幾次,卻還是第一次喝到。」
聽著殿下說起家長里短事,寧缺頓時覺得放鬆了不少,準備好生講解一下桑椹茶的做法,並且重點說明這是自己的發明。
然而他沒有料到,李漁的下一句話來的極快。
氣氛急轉而下,或者上。
「我的想法很簡單,你知道。」
李漁平靜而堅持地看著寧缺的眼睛。
寧缺沒有躲避她的目光,說道:「我也告訴過你我的想法。」
李漁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和帝**方之間有些問題。」
寧缺說道:「我承認,但問題總是能解決的,而且我不需要在乎他們。」
「我不認為在你殺死黃興和於水主後,和夏侯還能言談甚歡,還能讓軍方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將軍認為你善良無害。」
李漁說道:「這些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或許你真的不需要在乎他們,但如果你想要繼續做些什麼,就不得不在乎。」
寧缺說道:「殿下說的這些事情,我自然不會承認,至於我和夏侯將軍之間的這點小磨擦,相信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所有人都知道夏侯是皇后娘娘的人。」
李漁說道:「皇后娘娘如今不停籠絡你,自然也是不想夏侯與書院之間的爭執繼續擴大,但你甘心嗎?」
寧缺心想我還知道皇后娘娘是夏侯的親妹妹。
大師兄早已經做過交待,他當然不會當著李漁的面挑明這個大秘密。
李漁說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間的仇怨只是荒原上的那些衝突,既然大先生已經定了基調,我希望你還是甘心為好。」
寧缺微微皺眉,有些不解為什麼她會選擇和皇后一個立場。
李漁低聲說道:「軍中只有一些年輕的將領願意效忠於我,華山嶽領的是河北郡廂兵,軍功積攢太過艱難,以他如今的資歷根本沒有辦法去東北邊軍接替夏侯的位置,不過夏侯既然肯卸甲歸老,對於我來說總是件好事,所以我不希望有別的事情干擾到這個過程。」
這個解釋很**,所以很誠懇,便是寧缺也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後他嘆息說道:「這種事情真沒勁。」
李漁微嘲說道:「不愧是夫子的學生,居然連大唐帝國的皇位都覺得沒勁。」
寧缺說道:「我以前就對你說過,不要太過看重我這個書院入世之人的態度,我上面有老師,有師兄師姐,宮裡有皇帝陛下,觀里有國師,寺里有黃楊,軍里有許世那些老將軍,那把龍椅是傳給你弟弟,還是傳給皇后娘娘生的那位皇子,終究是這些人的意見。」
李漁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但你想過沒有,無論是父皇還是夫子,還是軍中的那些老將軍,他們總有離開的那一天?」
「書院為什麼一定要你入世?父皇為什麼對你如此器重?許世為什麼對你如此警惕?其實都是基於相同的一個原因。」
「沒有人能夠抵抗昊天的命輪,時間的流逝,大唐終究將失去他們,有些人擔心你變成沒有獵人壓制的惡鷹,禍害他們逝去之後的世界。而夫子和父皇則是沉默不語,護著你煎熬你打磨你,想讓你從一隻雛鷹變成一隻雄鷹,守護沒有他們的那個大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