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入城樓,長安不知愁。
來自各郡的秋糧陸續運至城中,豐收的好年景,不止讓鄉間農夫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也讓城中民眾臉上多了很多笑容。銀杏樹葉自枝頭落下,鋪滿長街,不顯肅殺只覺清麗。
如其餘季節里一般,隨著秋糧抵達長安城的,還有很多來自別郡甚至異國的遊客,其中便有一名穿著淡白素衫的男子。
男子素衫上有些微塵埃,背上負著把長劍,神情寧靜顯得溫和,只有很少人才能看懂他眉眼最深處隱藏著的驕傲與冷漠。
他行走在行人如織的長安街道上,明明眼前都是攢動的人頭,眼裡卻只有長安城歷經千年風霜的古迹城樓,而沒有人的存在。
這裡是熱鬧繁華的世間第一雄城長安,這名一身淡白素衫的男子,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此間的熱鬧繁華,更準確地形容,他雖然身體在繁華紅塵里,精神卻不在這個人世間,只在這座城的味道里。
這些年來,他或在紅塵中或在塵世外,那都是身體所在,而那顆心卻一直在世外飄零,所以他的眼中沒有繁華,甚至沒有人。
幾個頑童舉著塗著冰霜的果串,打鬧著從那名男子的身前跑過,其中一個哭喊著的小女孩,險些把臉上的涕水擦到他的身上,他微微蹙眉看了那個小女孩的背影一眼,緩緩地搖了搖頭。
先前這一刻,他看著眼中無人的長街,感受著這座千年之城的歷史氣息,有所感觸,正欲道出一偈,卻被這些頑童打擾,頓時便沒了興緻。
站在攤前,他看著那名身材矮小的老闆,極熟練地將各色果子串成串,然後在糖槳鍋里翻滾,忽然間覺得沒有什麼意思,舉步向城北走去。
…………萬雁塔頂。
李青山摸著看著那粒莫名裂成兩瓣的白色棋子,看著棋子上光滑到了極致的剖面,臉上的神情凝重而複雜,震驚之中隱藏著一些淡淡的惘然和感慨:「你居然也來了長安城?看來局面越來越麻煩了。」
黃楊蹙著眉頭,看著他問道:「真是劍聖柳白?」
李青山搖搖頭,輕嘆說道:「不是柳白,但是一個比柳白更麻煩的人。」
黃楊微驚說道:「還有比柳白更令你覺得麻煩的人?」
李青山說道:「是的。」
然後他望向黃楊神情凝重說道:「我必須離開去迎迎那位,在接下來的這些天里,如果那人不離開長安,你就必須一直留在宮中。」
黃楊聽著這話,沉默不語,準備馬上入宮。
李青山的意思很清楚,那個來到長安城的強者,擁有直接威脅皇宮裡陛下的恐怖實力,甚至需要他們兩個人聯手,才能確保陛下的安危,所以當他去迎那位強者之時,黃楊必須留在宮裡,而且一直留在宮裡。
世間能夠在長安城裡對大唐皇帝陛下產生威脅的人,能有幾個?
就那麼幾個。
…………昊天南門觀在北城,距離皇宮非常近。
李青山站在道觀門口,看著不遠處的朱紅宮牆與角樓,沉默不語,誰也看不出他此時的心情已經壓抑焦慮到了極點。
那名穿著淺白素衫的男子,伴著秋風落葉,從長街那頭緩緩走了過來,衣著尋常,只有簡單的道髻表明著他的來歷。
李青山看著他,平靜行禮道:「見過葉蘇先生。」
那男子正是昊天道門天下行走,葉蘇。
葉蘇神情平靜,還禮道:「見過李真人。」
他對李青山的稱呼很有意思,沒有稱對方為國師,也沒有稱對方為大神官,而是稱對方為真人,這是很有道門意味的一個稱呼。
在歷史上,昊天道南門觀觀主,經常兼任大唐國師,在西陵神殿里的地位與桃山上的三位大神官相仿,極其尊崇。
葉蘇雖然在神殿里無名無號,但做為天下行走,他在昊天道門裡的地位極其特殊,有足夠的資格與西陵三位大神官平等相處。
李青山當年受封大神官時,曾經去過,也是唯一一次去過知守觀,他知道那座樸素甚至有些簡陋的道觀,才是昊天道門真正的精神之所在,所以面對著身前這位知守觀來人,他難免有些警惕。
他身前這名梳著簡單道髻的負劍男子不是普通人,而是傳說中的葉蘇,昊天道門年輕一代真正的最強者,實力境界不在神殿三神座之下,更隱約有傳聞,說此人的真實境界早已隱隱站到了柳白那條線上。
身為大唐國師,李青山早已坐上了昊天道門在俗世里的最高巔峰,葉蘇的身份與實力並不能讓他感到震驚,真正令他感到震驚焦慮的是,傳聞中葉蘇從來不會踏足紅塵,為什麼會來到長安城,還現身在世人眼前?
好在此人進入長安城後,第一時間來到南門觀相見,李青山通過這一點,感受到對方想要表達的意願,心情稍微放鬆了些。
「聽聞唐國對修行者的管理很是嚴峻,外來修行者入長安城,都要去天樞處登記,我不願意和那些俗人打交道,想麻煩真人幫忙辦理一下。」
葉蘇平靜說道。
聽著這句話,李青山微微一怔。
唐律中確實有規定,外來修行者進入長安城,必須在天樞處進行登記,不然會被大唐朝廷視為敵人,然而再如何嚴苛的規定,終究也是要看對象是誰,只能限定那些能夠被限定的人,又如何能夠影響到葉蘇這樣的人物?
然而葉蘇卻似乎並不明白這一點,來到長安城後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請昊天南門的幫忙做登記,這聽上去很有趣,卻又隱藏著一些別的意思。
李青山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說道:「敢不從命。」
去天樞處辦理登記這等小事,自然有南門觀的道人去處理,李青山請葉蘇入觀飲茶,想要探聽一下對方的來意。
葉蘇說道:「我只是來長安城遊歷一番,不想驚動太多人,也不想引起什麼誤會,接來的這些天,我會隨意逛逛。」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南門觀,向著朱雀大道走去。
秋日長街上,葉蘇的身影越來越淡、似乎快要融進落葉秋意中,李青山看著那處微微皺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個男子是來自不可之地。
那個男子是昊天道門的天下行走。
雖然他說他想驚動太多人,然而這樣一個恐怖的人物在長安城裡隨意閑逛,只怕註定要驚動太多的人。
自今日始,長安城難得安寧。
…………離開南門觀,走上朱雀大道,葉蘇隨著落葉滾動的方向一路向南行走,不多時便來到了著名的朱雀石繪像處。
他看著地面上那個生動的朱雀繪像,感受著其間隱藏著的氣息,久久沉默不語,即便境界高妙如他,也不禁有些暗自佩服千年之前修築長安城、並且把這座雄城化作驚神大陣的那位前輩。
然後他繼續行走,就如他對李青山說的那樣,行走的沒有任何目的,完全憑心意而行,循著叫賣聲便穿街過巷,看著風箏隨意而走,走的有些渴了,便在巷口井畔借一瓢水,腳步一直沒有停過。
在很幽靜的一片街道里,他看到了一間樸素的道觀,道觀門口有道士正在對民眾宣講西陵教典,十餘名街坊搬著小板凳坐在那裡專心聽講,時不時有人舉手詢問教典里的不解之處。
葉蘇站在人群外靜靜聽著那處的教義宣講,覺得與自己在世間別的地方聽到的宣教都不大相同,尤其是那些聽講民眾時不時的發問甚至是懷疑,讓他覺得非常不適應,甚至有些厭憎和惱怒。
一名中年人注意到他站在身後,看著他有些面生,以為是外郡來的遊客,極熱情地站起身來,請他坐下聽。
葉蘇有些不適應長安人彷彿先天擁有的熱情,微微一怔後搖頭拒絕,他面無表情看著石階上那名有些口吃的道士,看著那名道士在民眾們並沒有惡意的問題前囁囁嚅嚅,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對於葉蘇而言,昊天道門便是他的家與國,哪怕南門觀獨立於西陵神殿之外,在他看來依然是自己的地方,所以他入長安城後會第一時間見李青山,所以在世間遊歷之時,他經常隱藏身份去各處道觀。
在別的國度的道觀中,有些道士或者貪婪而愚蠢,但至少道門享有著無上的尊敬和榮光,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信徒居然敢對宣講道士提出問題,更想像不出,居然有信徒膽敢懷疑教典里的記載。
既然是昊天信徒,那麼對於教典便應該服從,而不應該懷疑,無論懷疑有沒有道理,只要開始懷疑,那麼便是褻瀆。
這是葉蘇的看法。
一道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你有什麼看法?」
說話的人是一名穿著舊襖的書生,那書生眉眼異常乾淨,腰間系著根水瓢,今天手裡沒有握著那捲舊書。
葉蘇看著這名書生,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這裡是長安城,我的看法沒有你的看法重要。」
這名書生自然是書院大師兄。
大師兄微笑說道:「如果我記的不錯,這應該是你第一次來長安城,既然來了便多呆些時日,看的多了說不定你會有些不一樣的看法。」
葉蘇說道:「我也希望如此。」
(未完待續)